官員們見皇帝點了齊國公的名,一個個都是人精,頓時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意思。
劉鈺都能感覺到皇帝這話說的場合有點不對,更何況其餘浸淫在華夏、夷狄、天朝等學問里幾十年的人?
這不用想,齊國公肯定是和皇帝提前通過氣了。
之所以找齊國公詢問,顯然也是別有用心。
齊國公是啥?
是勛貴,不是科舉出身的,沒文化屬於正常,說話說得不對,大家也覺得你懂個屁,笑笑就是。
他可以說話,可以說錯,可以說完之後再被反駁,大家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的。你一個勛貴,懂個屁的天朝大義?
誰都知道,齊國公現在說話,就等於是皇帝的傳話筒,是皇帝撒出來試水的。
至於為什麼不找飽學之士、不找科舉出身的,估計是皇帝也想到了,科舉出身的誰也不想沾這個屎。
一來自己不信天朝有邊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華夏之外皆為夷狄;二來有些屎沾不得;三來外交部和禮政府之間錯位重合,天朝有邊界才意味著有外交,沒有邊界要外交有個卵用?禮政府自己就辦了。
做演員的齊國公起身,琢磨了一下,估計是在回憶背誦的詞。
半天,才抑揚頓挫地說了一大通。
「夫觀初始於天地者,豈不大哉!洋洋乎金以銑之,木以干之,土以敦之,火烜、風撓、水裹以烝化之,彼滋此孕以繁之,脈脈門門,泮渙搏翕以離合之,故盛德行於無疆而不知其屆也。然而清其族,絕其畛,建其位,各歸其屏者,則函輿之功所以為慮至防以切。是故山禽趾疏,澤禽趾冪,乘禽力橫,耕禽力樅,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於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勢之不能相救而絕其禍也……」
「是以,天朝之地,宜諸夏之德。就像是在山上飛行的禽鳥,爪子尖銳而且善於抓住樹枝;在河裡吃魚的禽鳥,多半爪子上都有腳蹼。」
「天地初創,山川河流已然定型,又分出寒熱冷暖。不同地方的人,就有不同的習慣、不同的德行。」
「聖人的道德之所以能夠在中土長久,是因為中土的人適合聖人的道德。」
「聖人的道德之所以不能夠在夷狄紮根,是因為夷狄的人不適合聖人的道德。」
「就像是水裡吃魚的鳥,說腳蹼是好的。這是對的。可是,如果非要和山里樹上的鳥說腳蹼是好的,這就是不智的了。」
「是故,《易傳》說:夫聖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
「何謂與天地合德?便是說,要順應天地初創時候便分開的不同族群、環境,不能一味地將自己的道德灌輸給那些不適合的人。」
像是背課文一樣把這番話一說,在那邊的翻譯估計正在頭疼,可除了翻譯之外的人,很容易就聽懂了。
其實說到這,已經是破題了。
意思其實也就是說,大順這個天朝,不會去追求那些「不適合天朝道德的地方、強行推廣教化道德」,換言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一點沒錯。但這個天之下的概念,是適合中土道德的地方。
至於邊界到底在哪,這個暫時不用論。
先解決了天朝到底有沒有邊界的問題再說。
顯然,按照齊國公「背誦」的這個說法來看,肯定是有的。
皇帝也不能立刻就被齊國公的道理「說」服,皺眉道:「愛卿之言,似有道理。只是這麼說,到底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聖人先賢就有這樣的意思呢?」
齊國公忙道:「這不是微臣自己胡謅的,而是自古以來的先賢都是秉持這樣的道理。這是有史可鑑的。」
「在孔子的時代,葵邱束牲而小白求三脊之茅,城濮館轂而重耳干隧道之請。周王室衰落,齊桓公、晉文公都做了天子才應該做的事,可是孔子並沒有對此憂心忡忡。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周文王、周武王的興起,早上還是諸侯,晚上就成為君王,沿著唐堯、虞舜、夏朝、商朝的舊制,仍然是天下從前的情況。孔子知道,這天下的聖道不會斷絕,只要中土還在,華夏的道德文化依舊會延續下來」
「反倒是蠻夷猖獗的時候,孔子擔心將來要披髮左衽。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孔子知道,他的道、他的義,只能在中土傳承。在其餘的地方是沒有辦法傳承的。」
「荀子言: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
「孔子一生,志在克己復禮,推行仁道。如果孔子認為中土之外也適合克己復禮、推行仁道,那麼孔子為什麼一定要在中土、卻不遠走他處呢?難道不正是因為孔子知道,適合中土的道義,並不適合在別處嗎?」
「所以孔子看到齊桓、晉文稱霸,周天子衰落而不震驚。可是看到夷狄入中土,便大為震驚。正是這樣的道理啊。」
「由孔子見到齊桓、晉文稱霸,行天子征伐之僭越而不驚,可知孔子並不在乎周天子。由此可證,孔子在乎的是克己復禮、推行仁道。那麼連周天子都不在乎,如果別的地方,比如印度、西洋也適合推行仁道,孔子一定會西行而去,推行仁道。」
「於孔子而言,道在君前。」
「因為孔子沒去,所以可見孔子知道,只有中土,才適合仁、義。」
眾大臣的腦子繞了兩圈,發現雖然這他媽純粹扯淡,但好像也不太好反駁。
孔子去印度、去西洋?幾人心想,你咋不讓夫子上月亮呢?
皇帝皺眉道:「可天朝理應教化四夷,難道這也是不對的?夷狄不需要教化,因為他們並不適合中土的道德?」
齊國公忙道:「不是這樣的。」
「四夷當然要教化,但四夷並不是都適合中土的道德。有的夷狄並不適合中土的道德,卻要強行教化,這就像是讓山林中的鳥,非要長出腳蹼一樣。」
「但有的夷狄因為環境、山川等原因,是適合中土道德的,這就應該教化。就像是讓水鳥,長出腳蹼一樣。」
「作為天子,應該區分哪些是可以教化的,哪些是不能教化的。」
「可以教化而不教化的,這是天朝的失職。」
「不能教化而非要教化的,這就是不智了。」
「所以,天朝的邊界,應該是可以教化的、也能夠適應中土道德的地方。而那些不適合中土道德的,就應該在天朝之外了。」
「比如日本、安南、朝鮮、琉球,這些都是適合天朝教化的。因為天朝的教化,他們始從蒙昧而成人,邦國富強,民智增長。」
「又比如西域,漢唐時候也曾在那裡教化,也證明那裡是可以教化的。」
「而像是西洋諸國,他們有自己的道德、有自己的聖人,可見這些人並不適合中土的道德。強行要教化,那就是不智了。況且他們也有自己的禮法、也有自己的道德,也有自己的文華,他們也就算不得夷狄了。」
「而又像是有些島嶼上的聚落,像是一些沒有聖人、沒有文華的小邦國,他們到底適合中土的道德,還是適合西洋的道德呢?這就需要嘗試之後才能知道了。」
「所以我說,可以教化而不教化的,這是天朝的失職;不能教化而非要教化的,這就是不智了。天朝如果想要不失職,就必須要將所有可以教化的都教化了,這才是天朝的使命。」
「但是,又不知道哪些適合中土的道德、是可以教化的;也不知道哪些不是,是不可以教化的,這又該怎麼辦呢?」
「這就需要秣馬厲兵,先打過去再說。」
「打完之後,發現不能教化,那這就不是天朝之內,撤兵即可;打完之後,誒,發現可以教化,那這就是天朝之內,如果可教化而不教化那就失職了。」
一旁的劉鈺一聽,心下嘖嘖,心道把帝國主義侵略、大國劃分勢力範圍,也能說的這麼清新脫俗……
皇帝只是沉吟了片刻,又道:「蘇子言: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求其大治,必至於大亂。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這又怎麼解釋呢?」
「回陛下,蘇子之言,是省略了一些內容的。古人作文,求簡微言,臣請試著補充完畢。」
「蘇子言:(不適合中土道德的)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先王知其然,是故(不去強行教化那些不適合中土道德的夷狄),這就是以不治治之。不是不治,而是不以中土的道德去治,任由他們選擇別樣的、適合他們的道德。就像是非要把水稻種在旱田裡,這怎麼可能不混亂呢?」
「所以,蘇子的話,其實還省略了另一半。便是(適合中土道德的)夷狄,必須要以中國之治治也……先王知其故,是以以治治之。所以漢唐才有了遼東四郡、安南、西域,又教化了日本。」
「所以,臣以為,天朝是有邊界的。天朝的邊界,就是所有適合中土道德的地方。」
「但是,天朝的邊界是不斷變化的。就像是漢之前,無人知道,原來西域諸國也是適合中土道德的;唐之前,也無人知道日本是適合中土道德的。」
「現在已知的邊界,便是天朝本土、安南、日本、琉球、朝鮮。那麼,誰又知道別的地方的夷狄,到底是適合中土道德?還是不適合呢?這就需要去探索、去詢問、去嘗試。」
「如果不能教化,那就扔到天朝之外;如果可以教化,那就是在天朝之內。」
「西洋人西來,知地球之大,於天朝也是好事。方知還有諸多夷狄,說不定裡面就有適合中土道德、可以被教化的。我看阿美利加的印第安人,多半就適合中土的道德,而不適合西洋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