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一二零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

    青州兵三個字太過駭人。

    劉鈺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叩頭也不是,叩頭的話,那不是說明心裡有鬼?

    不叩頭也不是,青州兵的老大幹過啥,如今遍地都是,這三字實在有點沉重。

    李淦似乎就想要這個效果,等了好半天的沉默後,才笑道:「卿勿怕。曹孟德者,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若其君非靈帝少帝,而是漢武、唐宗,豈非能臣而封侯乎?」

    「愛卿會練兵,懂攻城,也會收士卒之心。若逢亂世,兵強馬壯者為天子時,難道可以做個忠臣嗎?難道卿以為,朕這天下不是治世嗎?」

    劉鈺趕忙道:「陛下雄心,臣方知矣。若以三世之論,如今蒙古臣服而進爵、西洋諸夷開化,實乃『夷狄進至於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之兆。此太平世將近也,又豈只是治世?」

    以公羊學派的劃分法,歷史可以分為「衰亂世」、「昇平世」、「太平世」三種。

    衰亂世,特指諸夏尚未統一的時候,那時候也就沒什麼夷狄內外之分。

    一旦統一,便開始了昇平世。

    諸夏和夷狄有了劃分,所以要保天下、尊王攘夷,嚴防夷夏之分。

    等到了太平世,到時候夷狄開化,也有了禮義和文明,天下遠近大小若一。

    既然微言大義,那麼最後一個「太平世」就可以有很多種解釋。

    說如今西洋諸國已經開化,有了制度,有了禮義,也可以說天下遠近大小若一。

    這個禮義,可以說列國都行儒家禮教,也可以有另一種解釋。

    比如皇帝讓劉鈺讀的里的原話: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土著,。

    安息劉鈺不確定,但大夏、大宛應該是希臘化的國度,既然說這樣的國度,那顯然不是說大夏用的儒家。

    而是說從純粹的制度、文明的角度看,這也算是開化了,有禮義了。

    用上這種解釋,就可以說如今西洋諸國也。

    加上地球的概念已經傳播,天下到底有多大已經知曉,這顯然可以稱之為「夷狄進至於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的太平世。

    只不過沒有了真正的世界的「天子」,但中國完全可以做「禮義」的維護者,以文明的名義去教化野蠻。

    誰野蠻?

    當然是沒開化的、戰鬥力不強的土著了。

    公羊學說的三世之說,既可以被後世魔改為變法的根據,也可以魔改為「殖民主義是文明教化野蠻」的歪說。

    當然,前提是大順有資格去殖民別人,而不是被別人殖民。

    大順此時肯定沒能力平定諸列強,那就不如主動加入,作為一個有禮義的諸侯,去制定新時代的法則。

    大不了五霸制禮,重回春秋。

    至於將來的禮和義,到底是誰定義,還是要看實力。

    劉鈺是借著皇帝的話頭說到了此時是太平世的開端,也是藉此給了皇帝一個將來辯經的方向:蠻夷的定義,日後到底該怎麼定義?

    以里的描述,那些的安息、大夏,乃至大秦羅馬等國,到底算不算蠻夷?

    換言之,如今的法、英等國,算不算蠻夷?

    這等辯經的事,劉鈺暫時不想摻和,只是藉機引個線索罷了。

    皇帝也是沒想到劉鈺會從這裡面找說法,心下暗暗贊一句這破題之處選的好。

    又聽劉鈺一說,笑道:「看來朕與你的書,你是真的讀了。張博望傳,大有說法。依你所言,如今倒是大爭之世,列國紛爭,夷狄進至於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若真是太平世,只怕不太平。依你看,七雄相爭時候,算太平世嗎?」

    劉鈺謹慎道:「算。因為當時的天下,西不知有西域身毒、東不知有日本。故而七雄相爭,則各有爵位,遠近大小若一,終歸於一,天下太平。」

    「自漢後,天下更大了一分,乃至有匈奴、西域、鮮卑東胡。隨著天下變大,這又倒退回了昇平世。要保禮義之邦而擊夷狄蠻俗。」

    「待至明末我朝興起,傳教士西來,天下又大了一分,這一次不可能再變大了。我朝自非夷狄,西洋諸國也有禮義,風俗頗與中國同,這之外的便是夷狄。」

    「列國當如周封建殖民,以文明對抗野蠻,占土教化。」

    「及至天下已分,無可再奪,那必又是七雄之亂。勝者為秦,一四海而同文軌,此方為太平世之末。」

    「大爭之世,有進無退。地球就這麼大,天下也已經註定不過千萬里,若敗……則三晉之布幣終為秦半兩;楚之鳥蟲終為秦小篆;齊之稷下宮終沒於秦之法。」

    「臣是故夙夜憂嘆,或有人以為此『杞人憂天』。然不笑不足以道。臣觀西洋諸國,滅國無數,阿美利加之地,殷商遺民故稱殷地安,如今文字已滅、風俗已改;南洋諸國,亦多習和蘭語,西班牙語。」

    「此等故事,臣不得不以周公封天下而殖民相較。一旦周邊皆亡,我朝又豈能倖免?況且西洋人如今有甲兵之利、船艦之強,我朝若不奮起,只恐將來有大禍。」

    這還是李淦第一次聽到這麼恐怖的說辭,對照著劉鈺借的說法,似乎又大有道理。

    李淦這才似乎明白過來劉鈺為什麼一直念念不忘一些事,就像是此時是明末時候一般,頗有一種緊迫感。

    若說危言聳聽,那也不至於。

    明末之亂,是個極大的教訓,後金區區二十萬人,便差一點讓神州陸沉,若說西洋人,論及火器之強、艦船之利,確實是強於後金的。

    有了這樣的教訓,李淦也著實擔心。他是不想裝鴕鳥的,因為裝鴕鳥沒有用,劉鈺這話就差說再過百十年恐怕西洋人要學後金能讓大順敗亡了。

    王者興德政之類的屁話,自然不在皇室教育的體系之內。

    李淦也清楚世上沒有萬世一系的帝國,更沒有神丹妙藥可以延年益壽,否則秦皇漢武唐宗明祖,哪一個不是人傑?可哪一個又萬世一系了?

    如今朝中都說,明之亡,實亡於神宗。

    李淦滿腦子平蒙古、復西域,頗有些好大喜功。心裡著實怕百年之後,自己也淪一個評價:順之亡,實亡於泰興。

    本來之前美滋滋的心情,被劉鈺這麼一說,頓時又有些鬱悶。

    深深嘆了口氣道:「遍觀群臣,你是第一個有此憂慮的。到底是杞人憂天?還是曲高和寡?在你看來,就如此絕望嗎?朕想聽實話。你但說無妨。」

    劉鈺亦是深吸一口氣,心想豁出去了,便道:「臣斗膽,試問陛下,以為我朝水師比之西洋人如何?」


    「不能比。西洋人船堅炮利,齊國公昔年在福建是見到過的。況且,西洋人能遠赴萬里至此,可略窺一二了。」

    劉鈺又問道:「若百年後,臣若為西洋人。仗水師來襲。只需兩萬精兵,海運迅捷,非陸運能比。今日攻廣東,待大軍前來圍剿,乘船而至寧波。大軍走陸路,豈能與海運相較?海船至寧波,只怕大軍才出廣州。」

    「如此流竄,直破鎮江,切斷漕運,使得天朝一分為二,南北相隔。陛下又能怎麼辦?」

    「屆時一封檄文,附以招降,仍開科舉。士大夫連頭髮都能剃,若能開科舉、斷漕運,則江南又將如何?江南若叛,又有水師之強,天下又將如何?」

    「水師打不過,陸軍機動又不如乘船,兩萬之兵即可牽制十萬。海疆萬里,處處皆防則處處無防。豈不聞兵法云:處處皆倍則處處皆寡?」

    「是故前朝徐光啟云:遼東之事,不過疥癬之疾。將來大患,必在南洋。臣是以整日不安。」

    李淦驚住了。

    尤其是聽到劉鈺說「破鎮江、斷漕運、開科舉」之後,更是一身的冷汗。

    大順的可戰之兵,不是在西北邊疆就是在京營,算上松花江的府兵輕騎、鎮守蒙古的野戰部隊,真要是東南有事,集結部隊開向東南,只怕也得一年之後了。

    劉鈺說的一點沒錯,大軍乘船,西洋人萬里之外都能來南洋,從南洋去廣東、寧波,難道不是易如反掌嗎?

    大軍開到廣東,且不說能不能打得過,人家為何要打野戰?

    調動了主力後,直接乘船北上,漕運一斷,你奈我何?

    扶植傀儡,科舉一開,必然喜迎新朝雅政,以為天命所歸。

    連續幾次調動,要麼大軍固守京城,放權督撫,那樣的話,就是唐藩鎮之禍;要麼大軍不守京師,在陸上來回機動,被人牽著鼻子走,一旦戰敗一次,必然天下傾覆。

    水師不強,南北之間的聯繫全靠運河。

    運河一斷,南北分開,可以說朝廷直接對南方失去了掌控力。

    西洋人扶植傀儡也好、野心之士藉機起事也罷,總歸真要到那一步,天下亡不亡不知道,大順肯定是要完的。

    至於水師能不能打得過西洋人的艦隊,李淦心裡還是有數的。

    冷汗淋漓之際,手都不由有些抖,劉鈺的話就像是一個噩夢,徹底環繞在了李淦的心頭。

    這想法過於大膽,聽起來仿佛天方夜譚。可仔細想想,卻大有可以操作之處。

    可能是怕李淦這噩夢不夠噩,劉鈺又道:「陛下,如今英圭黎、法蘭西都在爭奪印度。印度自古無大國,皆鬆散之邦,向來臣服。臣之憂,不在今日,而是一旦將來印度臣服,則西洋諸國也不是在萬里之外,而是近在咫尺。到時候,陛下能夠確保,西洋人就沒有一個兩個聰明之輩,想到斷漕運、開科舉的辦法?」

    「把國朝的安危,都寄於西洋人皆蠢貨之上,這是可以的嗎?」

    「陛下英明神武,可漢武唐宗哪一個又不英明神武,其後世子孫難道是可以保證的嗎?」

    後面加的這一席話,更是讓李淦眼前有些發黑,只覺得心口劇痛,捂著心口喘息了一陣,把要去叫太醫的太監喝住,厲聲道:「今日之言,若有半句外傳!」

    後面的話沒說,太監全都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一個個聽了劉鈺的話,早就嚇得魂兒都沒了半條,渾身瑟瑟,連聲道:「陛下安心,若有半句外傳,今日當值者皆同罪!」

    李淦揮揮手喝道:「出去!滾出去!」

    太監匆匆離開,待門一關,李淦起身繞行數圈,又坐下,又站起來,很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好半天,才道:「卿所言極是,所言極是,所言極是啊!大爭之世,大爭之世……若不奮起,莫說天朝體面,便是欲並起為諸侯恐都不得。你說得對,不能指望西洋人都是蠢貨。」

    「只要斷漕運,開科舉,兵船運兵沿海而戰,東南糜爛,國祚必不久。印度……印度。以你所見,西洋人爭奪印度,尚需多久?」

    想著反正話已經說到這種程度了,劉鈺道:「印度兵弱,王公裂土,各懷鬼胎。西洋人殖民二百年矣,頗曉分化拉攏之術。以臣之見,三十年內,必有分曉。」

    「三十年……三十年……」

    李淦訥訥自語,不斷地說著三十年這個時間。三十年後,他當已耳順之年。若是到時候出了這樣的事,日後這「實亡於泰興」的評價,必在他的頭上。

    他沒想過萬世一系,以史為鑑,純屬做夢;也沒想到延壽百年,秦皇之鑑,實在縹緲。

    早晚要亡,可他既不想擔上這個歷史的評價,也不想如劉鈺所言亡在西洋人手裡。

    亡於起義,總還有個好點的評價,大不了就是後世昏庸。可要是亡於西洋人……這評價,只怕堪比趙九了,而且是大順搞的激進意識形態下的趙九。

    劉鈺說的那些東西,真要操作起來,比說的更簡單更可怕:江南若有大災,有心人起事,借西洋兵,連華夷之辯都可以不用管了。

    按劉鈺所言,只有三十年的時間了,直到這一刻,李淦似乎才真正明白劉鈺到底為什麼這麼古怪,為什麼之前一直看不透劉鈺到底想要幹什麼。

    若是因為此事,一切就好理解了。

    白日裡還剛剛享受過夷狄威服的快感,傍晚就受了這樣的噩夢,李淦的精神實在有些撐不住。

    許久,輕聲道:「你且起來回話。朕問你,你有可行之策嗎?不要說興水師之類的廢話,要可行之策,不是泛泛之談羽扇隆中。是要你在對羅剎談判、北疆戰事那一套。你明白朕的意思。」

    劉鈺明白李淦的意思,興水師就是廢話,不是廢話應該是怎麼興、怎麼弄錢、怎麼讓朝臣不反對、怎麼不至於搞成漢武帝那樣天下戶口減半亦或是隋煬帝天怒人怨。

    「有。但也需一步一步來。」

    「從哪破局?」

    「朝鮮、日本,以及陛下所言的青州兵。」

    「何以不是南洋?」

    「打不過。必以日本練兵,獲取金錢,持續投入。水師是個無底洞,若無收益,養不起。陸軍尚可鎮民變,水師若無西洋人之禍,何用?誰人肯繳加餉?是以必要見利。」

    「五年可能見成效?」

    「或可略見成效。」

    李淦不再多說,伸出五根手指道:「五年。五年之約,朕要見到東西。再多的,朕也是沒辦法了。五年,軍餉不算,一百萬兩,朕要見效。若不然,朕就只能興烏台詩案,壓服士林輿論,做個暴君,按你的瘋癲之語,大興六郡良家子、武德宮郎官,興水師,興西學!在這五年之內,你只管去做,不要考慮其餘的……你身上的鍋已經夠多了,不用再自污了。五年朕要見效。」

    劉鈺拜謝後道:「陛下也不必驚憂過甚。」

    「朕知道了。如今和羅剎的談判最難之處已經完結,剩餘的都是些禮政府要談的事。你就不必當值了,還是那句話,名正言順,名正言順。朕是天子,不是夷狄酋長,名不正言不順,便用不好。」

    「今日之事,便是翼國公,也不可談。你可明白?」李淦神色前所未有的嚴厲,劉鈺再三稱是,李淦這才疲憊地一揮手道:「好了,你自去吧。該做什麼,仔細想好。五年,朕要見效,放手去干。錢朕也只能拿出一百萬兩了。若不見效……」

    想了半天,李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半天,居然苦笑道:「若不見效……朕又能怎麼樣呢?去吧,去吧!」

    再度揮揮手驅趕劉鈺,劉鈺也不再留,自離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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