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行業,肯定是要靠朝廷扶植的。
扶植的意義,既在於將來真要是在朝貢圈內打大仗,用得著;也在於前期依靠漕米、賑災、後勤等巨額的訂單,才能保證此行業的前期生存。
這種扶植很有東方特色,既不同於英國的董事會決定一切的東印度公司模式,也不同於法王直接控制的殖民和印度公司模式,而是東方特色下的、從鹽鐵專營的發展中脫胎而出的一種特殊的官督商辦。
某種程度上講,開中法和對北方遊牧戰爭持續狀態下的鹽政制度,也算是一種對財閥的扶植。只不過鹽有些特殊,而且伴隨著大順的戰略重心由北向南,從大戰略上講鹽商的衰敗也是一種必然趨勢。
劉鈺這也算是「一錢多用」。
借著漕運改革,靠著大順唯一能動用的政府干涉力量、真正唯一有力量管控的京畿區的漕米問題,完成了「資本投向南洋大開發」和「扶植航運財閥」兩個目的。
所謂扶植,就是說由上面挑人。覺得你行,就扶植你;行還是不行,取決於上面想扶植誰。純看資本和能力的話,能幹的人多了去了。
劉鈺現在只能影響一下海軍後勤局改革的方向,施加一定的影響力。但他無權決定是否這麼改。
不過,一旦定下來,他可以直接選擇扶植誰。
田貞儀大概給這些人講了一下朝廷的政策,以及扶植的方向。
朝廷肯定不會出錢的,沒現錢。
但可以將海軍運輸船隊,折舊之後算作資本,投入到航運公司當中。
朝廷可以讓這些人選擇兩種回報方式。
其一,將朝廷這邊的海軍裁撤的運輸船,折舊之後算作資本,以年息15%來算,分7年還清,也就是還朝廷本息共一倍的錢。
其二,便是朝廷直接算股份,按年分紅,但朝廷這邊適度加強監管。
不管這兩種怎麼選,有一點是確定的:即一旦戰爭開始,所有船隻統一歸海軍後勤局調遣,屆時海軍後勤局的參謀部會直接接管航運公司的所有業務和船隻。
所有水手,按時登記;所有公司船隻,每年報備。
這些商人只稍微考慮了一下,就決定選擇第一種。
這也是劉鈺的一貫策略,從不獨斷,都會給出二三個選擇。但肯定的,商人必然會選擇劉鈺想讓他們選的那個。
從商人的角度上講,為什麼選第一個,也不必說。誰也不想頭頂上還頂著個公公婆婆。
而從朝廷的角度,或者從皇帝身邊小圈子的角度,將來的稅收前景是美好的,相對於長期回報,現在更需要一些短期的、快速回籠資金的回報。
將運輸船隊折算成給渤海造船廠造巡航艦、戰列艦的白銀,快速增強大順的海軍實力,為劉鈺說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個戰略機遇期做準備。
只要打贏了一戰,拿下印度、奪取歐洲的東方貿易主導權,誰會在意航運公司的那點分紅?恐怕連印度五分之一的土地稅都及不上。
當然這種事趕在這時候,自然也要為朝廷現在正在進行的改革作出貢獻。
田貞儀秉持著劉鈺的想法,並沒有把事情說清楚,只是和他們說了一下抓緊時間。
「交接、掛牌、成立的事,這不必說,你們幾家既都同意,那就商量一下。」
「漕米之類的運輸,朝廷也會獨家授權給你們,這一點你們也大可放心。」
「此外,因為運河被廢,除了海船之外,還有一部分江船,從松江府到武漢的江船,這些朝廷的折舊價就更低了。既說是扶植,那就是扶植,而不是想要賣些舊貨給你們。朝廷就是要把一些國有資產,用低價轉給你們。」
「他的意思呢,就是快,越快越好。一定要在今年北方秋收,也就是八月十五之前,步入正軌。」
「海軍那邊的人,會在半個月內來和你們接洽。這事兒是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談。」
「可還有什麼問題?」
這幾個商人互相看了看,心想這還有什麼問題?
朝廷要扶植的話,從來都是這麼簡單粗暴。就像是當年開國之初北邊戰爭還未結束的時候,陝山之鹽商也是這種扶植的套路。
大量的國有資產,有形的或者無形的,以低價甚至直接送的方式給予他們。對這種扶植的套路,這些商人心裡都清楚。
而在清楚至於,也從這裡面咂摸出一些別的滋味。
江船?
漕運被廢之後,朝廷還要把大量的江船交出來,這對公司而言可是個好消息啊。
若能控海、控江,就不提公司自己承辦的業務,便是朝廷這邊的訂單,那也比只是黑水洋航線多了不少啊。
「我等沒什麼問題了。夫人且放心,時不我待的道理我們是懂的。在北邊的人來之前,我們就會定下各自的股本份額、各家先抽一批船,先保證今年季風季400萬石的運輸量。」
田貞儀回道:「那便好。儘快吧,越快越好。事已說完,我就不便在這裡逗留,諸位自便。」
說罷,自從帘子後面離開。
待田貞儀離開,這些商人便放開了剛才的矜持,大聲地討論起來。
賺錢嘛,無非是坐地起價就地還錢,賺錢當然不丟人,至少在松江府這幾年的風氣道德之下,不但不恥反而是榮。
明顯是賺錢的買賣,幾家都想要多要一份,但也知道自己多要別人肯定不同意。
若是今天不解決,回去之後誰知道誰家和誰家能悄悄聯合。
是以在這種互相猜忌之下,倒是很快達成了一致。
各家先各出一條大船、三天中船,再各分一些股本,待海軍的運輸船到了之後,再議去造船廠下新的訂單。
…………
不久之後。
長蘆鹽場。
若沿運河北上,到京畿一帶的時候,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淒涼。
叫人恐懼的日子剛剛過去,一些人家掛著的孝布還沒有取下。
但若離開運河,只看長蘆鹽場附近,卻又是一片生機盎然。
百姓或是以小船、或是以小車,將各家囤積的鹽,朝著朝廷指定的榷場裡送,當面點錢。
一時間,百姓誇讚朝廷、頌揚皇帝聖德的話,不絕於耳。
然而,實際上,甚至只是在半個月前,還不是這樣的。
若是那時候來長蘆鹽場各處,聽到的,就是諸如皇帝昏庸無道、重用奸佞之類的咒罵。
幾個月前,朝廷將在西京駐紮的西域輪戍軍團回調了一部分,大量的孩兒軍特務也從京城離開,對運河沿岸來了一場大清洗。
運河沿岸的百姓在那段時間,常見的場景,就是一群西北邊軍提著槍,衝進羅教、無為教、青蓮幫等設立的供幫內弟兄的漕運水手歇腳的庵堂。
連砸帶打,宛若土匪。
那段時間,但凡有人念幾句無生老母、真空家鄉,就有可能被流放到鯨海苦寒之地去種玉米。
這些刻意抽調過來的西北糙漢,與這邊的漕運水手也無什麼瓜葛,往往就是一群人堵住門,然後用槍托砸開庵堂的大門。
進去之後二話不說,先拿槍托照著腦袋砸兩下,然後把庵堂里的負責人抓起來。抽出鞭子,幫著庵堂里的人恢復恢復記憶。
軍官負責抓人。
專業對口的孩兒軍特務組織當即審問。
一:負責這一帶的羅教、無為教、青蓮、白蓮的書記、清虛、太空,都是誰?你自己在教內是什麼品級?上線是誰?下線有哪些?
二:上級組織在哪接頭?
三:庵堂歇腳的入教漕運水手的名單在哪?
三個問題問完,拒絕回答,先來一頓打。
打完之後接著問,問不出來接著打。
一時間,從京城到山東,沿途到處都是哭喊聲。
也爆發了幾次教徒起事的情形,但西北駐軍很多都是在西域輪戍歸來的,真刀真槍在西域和各路人馬打過仗的。
時代變了,這些教眾如何打得過正規軍?
從天津到山東,無為教四階書記以上的中高層,幾乎被一掃而空。
只要確定是書記以上的教眾,全部帶回京城,基本上都是死刑。
下層教眾,先抓起來,關幾天,公開宣布退教、辱罵教首、辱罵教祖,才許離開。
大順朝廷用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通過調動和漕運地區毫無瓜葛的西域輪戍軍團,用這種極端暴力的方式,清除了漕運改革可能帶來的混亂。
京城的大量孩兒軍探子深入運河沿線,到處打聽,布滿暗樁。
以後世的視角來看,這完全算是封建王朝的罪惡體現:這些念著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的教眾,只是可能會起事,但還沒有起事,結果朝廷就直接選擇了把中上層抓起來了。
皇帝既然定下來了廢棄運河的心思,自然不可能會放著不管,等著醞釀出了大事之後再管。
一來運河被廢,大量的漕工失業。而無為教、羅教、青蓮幫本來就是個以漕工為主要發展群體的組織。
二來就是運河被廢,無為教的重要財源,走私長蘆鹽的利潤,被切斷了。可能一些教眾會組織起事。
無為教,如果用基督教那一套東西來套的話,可以類比於「禪宗的聖象破壞派」,認為漢家佛教搞偶像崇拜,無為教反對誦經念佛,認為那是形式過重,教義的一個核心就是「不立像、不誦經」,認為佛教搞偶像崇拜和念經是「執著色相」,是異端。
本來一開始也算不上邪教。
創始人是明中期的佛教徒,讀了佛經之後,認為「彼國、來世之說純粹放屁」,提出了:在世間做善事,最多也就得到好點的重生,但依舊還是無盡的苦難輪迴。
道在心中,不在偶像上,不在儀式上。只要心中覺悟,則就可以得到救贖。
因為認為「敬香禮佛」之類的儀式,都是「有為法」。
故而自己這一套「信在心中」,自稱為「無為教」。
不立文字,不設偶像,不設儀式,不需要會念經,不需要認字,要靠心中的信和頓悟。
應該說,也算是宗教改革新教的路子,把教義的解釋權從教會手裡交給每個人,信則稱義。
顯然,這種不需要門檻、不需要認字、甚至不需要儀式和偶像的套路,最容易傳播的地方,當然就是運河兩岸的大量漕工了。
只不過,二百年過去,漸漸變了味,從一開始的改革式佛道融合,現在逐漸成為了幫派組織。
原本批判的白蓮教的那一套,也融合進了這裡面,立出來了新的偶像無生老母、無極聖祖等。
而且一開始立教的時候,是狂噴白蓮教的。結果現在,直接融合了,
因為……沒有正統教義,那麼就沒有異端異教,啥都能融,甚至還出現了以陸王心學為基礎的新無為教派別,號稱要搞「儒釋道白蓮無為五教合流」。
教義這東西,甭管多好,聽聽就罷了。第一代無為教的祖師應該沒啥問題,教義也好,思想也罷,算是一種思想解放。但後續開始就直接自封教主,設置教階,開壇做法,重立偶像,從教主直接化身大地主,靠收的香火錢份子錢,買房子買地做買賣販私鹽。
如今信徒日多,幫派成員逐漸壟斷了運河的食鹽走私業,靠著有組織地販賣走私鹽,成為了運河沿岸從京城到江蘇首屈一指的大型幫派組織。
朝廷之前又不是瞎子。
之前不動他們,現在動他們,只是因為運河被廢了,這樣的幫派組織不會對朝廷的漕運產生巨大威脅了如果運河還是京畿糧食命脈的時候,大順朝廷可不敢這麼對待這些教眾,只怕抓住教首,也就關幾天便放了。
甚至出現過教內女巫說監獄裡關著的教首是彌勒佛轉世,而組織教眾攻打縣城劫獄這樣的事。朝廷也只能把起事的人處置一番,不敢搞清洗,怕鬧得太大,影響漕運。比起後來禁天主教時候的燒、砍秘密傳教士,不可同日而語。
漕運就是朝廷的卵和蛋,誰捏在手裡,都能和朝廷討價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