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有七八年了吧?我那時候剛從新學堂畢業沒多久,我記著看報紙說,朝鮮國又開了一個商埠。」
「那時候我本來都考上專學了,家裡說繼續上學就沒啥用了,讓我跟著做點生意。說是朝鮮國開埠了,讓我去闖蕩闖蕩,近水樓台先得月嘛。我家以前也是做點生意,我有個遠房的叔伯兄弟,以前在釜山那邊當兵駐紮了好幾年,會說朝鮮話,這不就去那邊做買賣了嘛。」
無論是新學、專學、還是報紙,對搭車人而言,都是陌生的。
但也恰恰是因為這小商販上的是新學,所以因為搭車人當年搏命從金礦帶出來的那塊金子,使得兩人的階級拉近了,可以在一起談笑風生。
如果這要是學的是四書五經,考上的不是專學而是進士,兩個人巨大的身份等級差距,是不可能有機會一起說話的。
小商販也沒瞧不起這個搭車人,很簡單,這年月坐客船的,身家肯定也得在幾百兩以上了。
真正的苦力、幹活的、底層移民,是不坐客船的。而是堆在仿佛運奴隸一樣的貨船裡面到處跑的。
既是能坐客船,本身也就算是一個階級的。
甭管錢是咋來的,哪怕是當鬍子、響馬搶來的呢,只要不被抓,以包括威海在內的幾個被捲入大順的資本主義市場體系內的地區此時的價值觀,那都是值得高看一眼的。
掙錢才是真本事,指不定哪天就大赦了,搖身一變就是令人尊敬的工場主。
尤其是登州府是劉鈺建設海軍的起家地,也是大順重要的海軍和陸戰隊兵源地,風氣如此。一些參與了伐日戰爭、南洋征服的老兵,很多都發了財,從來都是把燒殺搶掠偷作為酒桌上吹噓的資本的。
動輒就是諸如「老子當年在南洋萬丹……軍紀官抽我們,那群慫逼都叫喚,老子一聲不吭」之類。
商業、工業、掠奪、財富,這些東西,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這些在大順社會轉型最前沿地區的三觀。
而火槍,尤其是燧發槍在這些地方的普及,使得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成為了可能。
新學教育在這裡面,起的也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作用。雖然新學裡是不學思想制度的,相反還是教三字經千字文論語之類,但對物質世界的客觀科學的解釋,本身也在悄悄塑造著這批人的三觀。
而小商販所說的「報紙」,也在許多事情中加上一些新三觀隱藏下的解釋。
比如這小商販說的七八年前的仁川開埠事件,報紙上可不只是報道了這件事本身,而是更深層次地解釋了到底是因為什麼開埠的。
起因就是因為此時「高麗三寶」里的人參。
一批朝鮮那邊的人,越境采參,抓貂,射鹿。
其實這也正常。
但問題是當時也有一批山東人在那邊采參,朝鮮這邊的人沒采著人參,就選擇了搶。
伏擊了山東那邊過去的采參人,打死了十二個。有一個身手好的,見勢不妙就溜了。
溜走之後,糾集了二三百人,要和對面那群人幹了。
兩邊的矛盾不是一天兩天了,人參從明中期開始成為高端藥材,價格日高。加上大順鑑於明末教訓,前期就開始往遼東移民;朝鮮之前也往日本賣人參,這玩意兒又是能換日本白銀的。
是以兩邊的采參人,在邊境地區經常碰面,矛盾那都是經常的事。
干采參這一行的,說白了,誰也不是什麼好鳥,哪個不是好勇鬥狠的。而且采參的地方又偏僻,就像是劉鈺當年去永寧寺被搶劫一樣,就殺個人也沒人管。
這一幹起來,麻煩就大了。
事鬧得太大,朝廷出面,結果就爆出來更大的事……
因為兩邊械鬥的地點,或者說決戰的村落,在大順境內。
而那個村落,基本都是朝鮮人。
大順這邊大為震怒,懲辦了好幾個在邊境地區的官員,對邊境地區進行了一場全面的清查,結果一些地方朝鮮人比大順這邊的人多的多。
這也算是正常現象。
一者,大順直接展開了對日貿易,朝鮮本來靠著壟斷中日貿易當二道販子過的還行。
自從劉鈺壟斷了對日貿易之後,直接掐斷了朝鮮和日本之間的貿易。
隨後就是伐日,釜山開埠駐軍等問題,更使得朝鮮這邊的傳統社會飛速瓦解。
朝鮮可不是大順,就朝鮮的那點小農經濟理念,哪裡經得住一個吃了東北、南洋、甚至吃到歐洲還沒吃飽的大順的新興資本集團?
棉布、瓷器、絲綢、鐵器、農具、書籍、小商品、捲菸、酒、蔗糖、玻璃等等,幾年之內,就把朝鮮之前對日貿易積攢的那點貴金屬,幾乎都劃拉走了。
兩班貴族也想過好日子,那咋辦?繼續剝削農民,徵收更多的貢米唄。
朝鮮和大順不一樣。
好比此時的中西方貿易,假設,只是假設大順一點軍事工業基礎都沒有,想要買槍買炮,賣點絲綢瓷器就解決的事。
手工業極度發達,農業只從技術上講更是不知道比朝鮮高到哪裡去了,歐洲此時就算搞了農業革命,畝產也沒大順這邊高。
朝鮮和日本也不一樣。
日本再怎麼的,那手裡是真的有金山、銀山的。
朝鮮有啥呀?
大順可以叫小農經濟非常堅挺、非常頑固。
朝鮮是不能叫小農經濟非常堅挺頑固的,是十分脆弱的。
釜山開埠、大順切斷日朝貿易對朝鮮的衝擊,是巨大的。
極大地加劇了朝鮮內部的社會矛盾,兩班貴族也加大了對底層的盤剝,以維繫他們日益增長的物質生活需求。
巨大的社會矛盾,導致北方地區的大量百姓逃亡。
這時候東北虎、東北豹遍地,這可真的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苛政猛於虎了。
偏偏,大順對東北的開發,是以資本為導向的、朝廷無力大規模官方移民的經濟模式。
就如後世的白山、通化等地,大順移民連廣闊的平原地區還沒占滿了,往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跑?
真苦的過不下去的,沒錢去那種偏僻之地。
有錢的,投資東北是為了賺錢,跑那種地方去,種出來的大豆也好、高粱也罷,咋運出來?
劉鈺已經算是竭盡所能了。
松遼分水嶺以南,引入資本的力量,占據交通河運方便地區。
松遼分水嶺以北,靠半官方的移民,占據海參崴、黑龍江入海口等地,搞畫地為牢模式,先把河口區占了。
可終究,往北移民得繞一個大圈子,繞過朝鮮半島,效率比起來直接走渤海沿遼河而上,效率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朝鮮那邊就不一樣了,跑過去就行。
大順不可能在朝鮮邊境地區駐紮過多的軍事力量,這是必然的。腦子有坑才花大筆的軍費,跑那去駐軍。
二來嘛,就是邊境地區的走私貿易,十分頻繁。
而一切跑到那邊的早期大順的開荒者,其實也願意接納朝鮮逃過來的人。
當佃農、當僱工,這不都行嗎?
要只是這樣,其實也只能算是無奈,大順這邊最多琢磨著,官方出錢,搞一批移民去邊境那些鳥不拉屎的地方。
多花點錢唄。
畢竟有明末的事,遼東地區是大順最脆弱的一根神經。
而偏偏,有人在這根神經上跳舞,弄得皇帝暴跳如雷。
那就是在清查邊境地區村落問題的時候,有人舉報,說是朝鮮那邊的官吏,來這邊的朝鮮村落收過貢稅。
這應該可以確定,朝鮮王不知道,基本可以確定是當地官吏的自發行為。
但這事對大順這邊,可就真的是引發軒然大波了。
這不扯淡嗎?
都是儒家文化圈的,仁義為本,一些官員出於仁義思想,對一些朝鮮逃亡過來的百姓,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但跑到這邊來收稅……
遼東本來就是大順的一顆壞牙,百年前這顆牙叫這邊疼的死去活來,這些年倒是不疼了,以為治好了,但當初牙疼的深刻記憶可還是印在腦子裡的。
跑到這邊來收稅這個事,等同於拿著針,朝著大順的那顆壞牙上,狠狠扎了一下。
當然,這件事本身,肯定是引發了軒然大波的。
但怎麼處理這件事,其實隱藏了大順決策圈真正的態度。
大順是想著郡縣化朝鮮和越南北部的,真要是郡縣化了,移民墾殖倒也不能說啥了。
想要當真正的普世大帝國,要兩條腿走路。
工業革命只是其中的一條腿。
另一條腿,是儒家魔改,或者怎麼樣,總歸搞成符合工業時代的文化,引領文化圈依舊保持文化母國,甚至是整個工業文明的文化母國地位。
這就是為什麼鹽政改革,其實劉鈺完全可以強推,卻非要搞出來如皋之會的原因。
如皋之會,不影響江蘇改革之後,大順工業革命的發生;但會影響日後傳統和現代社會的文化轉型。
若能自發轉型成功,兩條腿補全了,天下概念的郡縣化問題倒是不大。
但就現在來看,大順的決策層其實暫時並不想郡縣化朝鮮,因為覺得時機未到。
所以,這件事也就是標準的雷聲大、雨點小。
皇帝暴怒、禮政府震怒、但震怒之後咋解決呢?
這只能說是瞌睡來了送枕頭,那就增加開埠的港口吧。
這與大順官方重視貿易的關係並不是很大,兩邊貿易額真的不大。根本原因,還是大順決策層存著郡縣化的想法,以及之前以商控蒙、下南洋商業開路政策的成果,使得大順這邊希望復刻類似的故事。
通過開埠,逐漸增大控制,以為將來郡縣之,而比漢唐之功業,這是封建王朝開疆拓土的思維方式。若是單純的封建王朝開疆拓土,既不改變生產關係,也不拉入市場從屬地位,算不上帝國主義,只是古典帝國的擴張。
但正趕在了江蘇初步工業革命的當口,使得這一次增加開埠的意義,蒙上了一層標準的帝國主義色彩。
「高麗三寶」的說法,也伴隨著朝鮮增加開埠港口、繼續放開貿易限制,而逐漸成為一句俗語。
高麗三寶,人參、貂皮、鹿茸角。
威海到朝鮮的航路,成為這「三寶」的最重要航線,並且伴隨著登州府新學學生滿世界亂竄,把這句話帶的到處都是。
但實際上,真正大宗的貿易,是另外三樣:稻米、紙張……和女人。
並且是以遠低於大順人均糧食占有量的稻米產量,在瘋狂出口,確保了江蘇完成從蘇常熟天下足到工業革命起始地的轉型期糧食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