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時候,枋頭以北的石勒大軍陸續撤退。
步兵帶著輜重先行。
騎兵伏於後,看看能不能騙晉軍出城追擊,將其圍殲。
結果直到最後,晉軍也沒有出動大隊人馬。
留守的數百義從軍出城前行了一段,發現前方及左右皆有大隊敵騎湧來後,立刻飛奔回了城池。
隨後雙方形成了默契,互不干擾,徹底脫離了接觸。
十一月初一,邵勛在枋頭北城接見了幾位特殊的客人。
「你是共縣邢緯?」邵勛看著眼前之人,思索一番後,脫口而出。
其實他已經忘記這個人了。不過蔡承提供了一份今日前來拜訪的人員名單,看到籍貫、名字之後,五年前的舊事再度浮起。
野馬岡之戰前,他率大軍自汲郡北上。當其時也,有不少河北士人豪強送來給養,他召見了一些人,其中就有刑緯。
「正是。陳公好記性。」刑緯高興地說道。
「一別經年,還能見到諸位英豪,心中實在快慰。」邵勛引領眾人進了衙署。
「當年接到消息太晚了,未能隨庾府君南下,引為恨事。」刑緯不住地唉聲嘆氣。
其他人見狀,亦紛紛哀嘆。
邵勛笑而不語。
這些士族豪強沒有南撤的原因很複雜,並不是他們所說的沒來得及。
可能因為捨不得家業。
可能因為庾琛被壓縮到了只剩郡城周邊,無力聯絡。
也可能因為他們單純不看好河南的政權,畢竟匈奴一方擁有海量的騎兵,河南一方就沒幾個騎兵,只能被動挨打。
總之非常複雜,沒那麼簡單。
但公允地說,這些人也不是死心塌地跟著匈奴的,大部分都是迫於形勢罷了,少部分人是想博取富貴——隨著時間推移,後者會越來越多,前者越來越少。
枋頭攻防戰,如此大的動靜,至少汲、魏、頓丘等地的大家族頗為關注,不斷打探消息。到了今日,局勢豁然開朗,一些人就迫不及待趕過來私下勾兌了——這會來的算是第一批,也是對重歸大晉之事最積極的一批。
「家中情形如何?」邵勛招呼眾人坐下,親切地問道。
「回陳公,汲郡落入石勒之手後,需索甚多,苦不堪言。」刑緯嘆道。
「我等還要送質子、納錢糧、出丁壯,實在太苦了。」
「有時候賊人還過來搶掠女子、財貨,石勒不能制。」
「是啊,小兵靠搶,大將靠勒索,前陣子我家就不得不送了兩位女子。」
眾人或面露愁容,或面露怒容,控訴不休,仿佛與匈奴不共戴天似的。
邵勛含笑聽著,時不時點一下頭,好像真的認可他們一樣。
當然,亂世之中,多的是這樣的人,無需過多苛責。
易地而處,如果邵勛是河北一塢堡帥,為了自保,也免不了這麼做。
有些事,難得糊塗,況且現在還需要拉攏他們。
「諸君不容易啊。」聽完他們的話,邵勛臉上浮現出同情的樣子,感慨道。
「是啊,是啊。」
「陳公來了,河北就有希望了。」
「不知明公何時北伐,收復失地?」
看著眾人殷切的目光,邵勛沒有正面回答。
這些首鼠兩端之輩,鬼知道他們會不會透露消息給石勒。
要知道,他們中的不少家族,送了女人給石勒帳下的軍將為妾,拉近關係——這或許是劉漢的傳統了,因為劉聰就要求每一位朝廷重臣都送女兒入宮,是的,每一位,有的還送了不止一位,最多的是兩代女子、六位。
邵勛暫時還不會信任他們。
「且稍安勿躁。」邵勛說道:「吊伐之道,供億並繁,需得統籌全局,非頃刻間所能定下。爾等回去之後,各安生業,靜待天時即可。」
此言一出,有些人失望無比,有些人低頭思索,有些人目光閃爍,不一而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有自己的利益所在,有自己的性格與習慣,本來就不可能是同一個想法。
只能說,第一批來的人,相對傾向於重歸晉廷——相對而已。
邵勛不要求他們毀家紓難,這不現實。他覺得,私下裡多聯絡幾次,關鍵時刻將他們拉攏過來,不給石勒提供糧草、兵員,就已經是巨大的成功了。
這是一項繁瑣細緻且長期的工作,他準備專門安排個人坐鎮枋頭,處理這件事。
或許,該讓老丈人重新出馬了。
他曾經奮鬥在汲郡多年,一度聲勢不錯,不但汲郡上下統治得鐵桶一般,鄰近的河內、頓丘、魏郡都有人跑過來依附他。
最後雖然被迫南撤,但並沒有過去太久,影響力沒有完全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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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處,他已經決定,上表舉薦庾琛為司隸校尉,專管汲、魏、頓丘等地的招撫工作,為下一次進攻打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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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枋頭一帶的大軍陸續撤離,第一批回到南岸的是許昌世兵。
出征時五千,回來時差不多三千。經歷了血戰洗禮的他們,從內到外發生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看著外表沒什麼兩樣,但氣質就是不同了。
其實這也正常。
殘酷的戰場上,他們直面敵人鋒刃,被擊潰過,被追殺過,收容起來之後,又被逼著上前守御,然後再打,再死人,再潰,再被收容
說什麼古代戰爭傷亡率不能超過5%、10%什麼,那並不準確。
在攻城戰與守城戰中,傷亡遠遠超過這個數據,戰死一半人以後還在打的比比皆是。
就連野戰,也不是戰死十分之一的人就崩潰,那也要看人,看當時的情形。
潰散的軍陣撤到後方後,被收容起來,整頓一番後,再度派上一線結陣非常常見。
在這個過程中,士兵們的心理狀態外人難以細究。
大抵是從恐懼、絕望,慢慢過渡到麻木不仁、死了拉倒。
戰爭結束後,這些從死人堆里滾出來的士兵,在沉澱一段時間後,心理素質都會有一個蛻變。
從枋頭撤下來的三千許昌世兵就是了。
六十多個日日夜夜的煎熬,讓他們對死亡的承受能力大增,相對應的,戰鬥力也大大提升了。
這樣的部隊,值得優待。
十一月十三日,當他們行到東燕縣的時候,接到命令,就地停駐,集體轉為府兵。
為了落實這件事情,帳下督劉善之子劉賓親自趕來,負責府兵的安置工作,完成之後,就地出任胙亭部曲督。
十四日,風雪稍稍有些大,但濮陽國、東燕縣、白馬縣都派出了官吏,清理丈量土地。
士兵們在旁邊看著,神色間有些振奮。
嚴格來說,府兵仍然是世兵,但世兵與世兵之間也是有區別的。
府兵可以與民戶結親,世兵不行。
府兵無需服徭役,稅負也輕,世兵則需要把大部分收入貢獻出來,形同奴隸。
府兵可以被選舉當官,世兵不行。
府兵田地私有,世兵不是。
府兵田地多,有部曲,世兵田地少,無部曲。
總之,除了世代當兵這一點不變外,其他方面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士氣大振是必然的。
劉賓默默看著這些人,心中感慨。
他也是世兵家庭出身,對世兵的遭遇感同身受。看到這些人脫離苦海了,那是由衷地高興。
「吳貴,胙亭西二渠北段,田百四十六畝又三十步。」縣吏將地契送到一名士兵手中,大聲說道。
「謝陳公,陳公實乃我再生父母。」吳貴激動地跪倒於地,朝許昌方向磕了好幾個頭,然後把地契小心收好,喜笑顏開。
「錢黑炭,胙亭西二渠中段,田百四十七畝又二步。」縣吏繼續喊道。
「謝陳公。」錢黑炭接過地契,亦朝許昌方向磕了幾個頭。
起身之時,淚流滿面,不枉枋頭城下的晝夜拼殺了。
「李狗郎」
劉賓則在田間走了一圈,回來時感嘆道:「都是上好的田地,就是雜草有點多,年前讓家裡的懶婆娘好好收拾下。」
眾皆大笑。
濮陽這個地方,沒人說不好。
地極平曠,又不缺水,還很肥沃。若非處於前線,屢次被人渡河抄掠的話,也不至於混成如今這副人煙稀少的模樣。
東燕、白馬二縣安置三千府兵,當他們的家人從許昌周邊遷來後,就是足足三千戶人。
枋頭築城後,至少東燕縣是非常安全了,白馬縣也相對安全,現在可以卯足勁發展生產。
如此兩年後,這些府兵家庭便可自給自足,有相對充足的糧、肉、奶給自己和子侄輩提供營養,勤加訓練。
數年後,他們甚至可以找工匠定製器械、裝具,乃至飼養馬匹。
最多五年,一個合格耐戰的步兵就誕生了。而且,這還不是一錘子買賣,他們的兒子也會有一定的基礎,可以被徵發入伍,上陣廝殺,戰鬥力還不會太差。
這就是枋頭之戰所帶來的紅利。
如今唯一的麻煩之處,在於極度缺乏部曲。
枋頭之戰俘獲了兩千多名河北俘虜,即便全分發下去,也是不夠的。
在這件事上,或許只能找囤積了大量人口的塢堡莊園想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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