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緊鑼密鼓籌備的同時,其他事情也不能耽擱。
這是邵樹德一直以來的態度:各司其職,忙而不亂。
于闐大軍已經撤走了一半,只留下由李聖天親領的五千輕騎以及一萬精壯步卒,主要目的是節省糧食。
僧兵都沒有走,暫住阿圖什同光寺,他們也會參加接下來的打草谷行動,雖然這事聽起來有些違和。
先鋒部隊已經出發,由楊亮統率,計有飛龍軍騎馬步兵兩千、侍衛親軍輕騎兩千、于闐輕騎千人,沿著蔥嶺南原西進。
邵樹德過幾日才會走,趁著這會的空閒,他抓緊時間批閱一些比較重要的奏疏。
第一份就是洛陽發來的軍報。
在過去半年內,國中情況大體穩定。燕王邵明義在通海都督府征討完叛亂部落之後,又北上曲州,鎮壓東爨部落。
對這些,邵樹德一掃而過。在雲南,最大的敵人是地形、疫病,其他什麼都不是!打一些裝備奇差、以部落為主的民團武裝,需要朕一字一句看嗎?
他重點看最後那段:燕王請於八平城置府兵三千,計丁授田、發給安家錢糧、農具、耕牛、種子。
政事堂同意了,南衙樞密院同意了,監國太子也同意了。但這事比較大,最終還是用五百里加急送來了疏勒,交由邵樹德御批。
他看完後,心下甚慰,二郎果有容人之量,於是大筆一揮,同意了,並按照老六的請求,擴建八平城,由工部派遣官員、營建士南下,雲南道協助,會同辦理。
八平城擴建完畢後,於城中修王府一座,於西南方的山中修建王府別院一座。完工之後,賞賜宦者、宮人、女樂、匠人若干——這些是皇后的要求,畢竟是親生骨肉,不可能苛待。
邵樹德沒有任何意見,只提了一條:掃平叛亂的曲州蠻之後,俘虜盡數貶為奴隸,發往遼東。
這事又恰好涉及到了第二條。
遼東道安定多年後,發生了一起叛亂,這讓邵樹德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關鍵是還他媽發生在龍泉府,這就更讓人驚訝了。
再仔細一看,這場叛亂更像是個意外:遼東道都指揮副使李從珂隨意欺壓渤海人,濫殺無辜,以至引起叛亂。
太子將李從珂降為青州州軍指揮使,升營州州軍指揮使李嗣本為遼東道都指揮副使,營州州軍指揮副使周繼英升任指揮使。
龍泉府亂民四萬人貶為奴隸,發往鄚州、蒙州、郿州予府兵為部曲。
邵樹德看完後,大體同意這般處置。不過在看到周繼英的名字時,有點印象,想起他原本是禁軍子弟,在河南府新安縣務農,征契丹之時立下過戰功,於是決定將他調來西域,出任焉耆府州軍指揮使,慢慢完善當地的州兵體系。
批閱完後,邵樹德又看了一遍奏疏,默然良久。
吏治這玩意,有時候真的很要命。李從珂這種人,打打殺殺可以,讓他當官,真的有些不太合適。
想完之後,有點生氣,於是又加了一條,調李從珂為尹州州軍指揮使,速來疏勒軍前效力。
這種混世魔王,還是交給他爹李嗣源管教最為妥當,父子二人去給老子沖陣!
處理完一大摞奏疏後,最後一份是有關朝鮮半島的:泰封國主、彌勒佛弓裔遣使入朝告狀,言近海多有中原海寇出沒,擄掠生口,販賣至遼東為奴,請大夏天子下詔禁絕。
這種級別的外交事件,太子不敢擅專,於是發來了疏勒,請聖人御批。
邵樹德看完只冷笑一聲,弓裔都不肯接受朝廷冊封,還好意思來告狀?於是只批了四個字:「禁他個頭!」
將所有奏疏批閱完後,邵樹德將它們推到一邊,一時間心中竟有些惶恐:這個國家,沒有了他竟然還在穩定運轉……
隨後又自嘲一笑,或許很多人都巴不得他趕快死吧。
被貶為奴婢的人,一邊修理地球,一邊對他咬牙切齒,詛咒不停。
被他殺死的敵方將官、武夫的家人,嘴上說著戰場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死了不怪誰,但實際上呢?背地裡誰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被他搶走妻女玩弄的降人,真的那麼不在意嗎?在看到愛妻的肚子像吹氣球一樣大起來時,是不是私下裡扎了很多草人了?
呵呵,老子至今還活蹦亂跳的,讓你們失望了。
我還要用一場又一場的勝利,讓你們更加絕望。大夏的聲威一日大過一日,根基一日穩過一日,你們就是想造反,也拉不到幾個同夥。
絕望吧!朕就是這樣的漢子,你們詛咒也好,讚美也罷,都傷不了我分毫。
唯一能打敗我的,只有時間。
時不我待!
建極十五年八月初一,在親自監督完春麥的收割後,邵樹德離開了疏勒,帶著文武官員、宮人侍衛,在數萬大軍的護衛下,浩浩蕩蕩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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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爾干納,在唐代被稱為「拔汗那」,在《漢書》中則被稱為大宛國——拔汗那,對應波斯語義為「只有一個出口的山間盆地」。
阿拉伯倭馬亞王朝(白衣大食)後期,完成了對波斯的征服,隨後將目標對準中亞。
武后長安四年(704),屈底波出任白衣大食的大呼羅珊省埃米爾(相當於總督),以木鹿(今土庫曼斯坦馬雷)為首府,手下有五萬多軍隊——「有四萬人來自巴斯拉,有七千人來自庫法,有七千人是順民。」
「順民」就是在征服地區招募的士兵,大概率是波斯人。
從這一年開始,大食在木鹿一帶的軍隊就一直維持在這個規模,以鎮壓整個大呼羅珊省(包含部分中亞地區),直到750年改朝換代。
唐中宗神龍元年(705),屈底波征服了吐火羅斯坦(首府在今阿富汗北部巴爾赫省)。
706-709年,他掃平了布哈拉周圍不服從的部落。
710-712年,他征服了撒馬爾罕、花剌子模一帶。
713-715年,他派兵深入錫爾河流域,這時候終於踢到了鐵板。
開元三年(715),大食聯合吐蕃干涉拔汗那國君主繼承,與大唐爆發了戰爭,最終戰敗,本在各方之間遊走的拔汗那徹底被唐朝控制。
從這一年往後,大食君主下達明令,誰能越過蔥嶺,向東征服唐朝,就可為中國地區總督,因此他們十分頭鐵,不斷東進,敗不旋踵。
兵死光了,不要緊。從巴格達、巴斯拉、大馬士革繼續徵調就是了,死一批來一批。
就這麼執著,這麼頭鐵,直到突騎施反唐後敗亡,他們在怛羅斯之戰擊敗高仙芝,終於拿下了拔汗那,獲得了通往中國的通道。
但這個時候吐蕃又來了。
他們在中亞與大食爭鋒,擴張的腳步深入草原、大漠,硬生生擋住了黑衣大食東侵的腳步。
等到吐蕃不行的時候,黑衣大食也不行了,中亞就這麼碎成了一地,直到薩曼波斯的崛起……
中亞,原來就是個十字路口,誰強盛了都來踹一腳。
突厥來禍禍,波斯來禍禍,大食來禍禍,唐朝來禍禍,吐蕃也來禍禍,最近一次,是西遷的回鶻打穿了中亞。
如今,顯然又有人來禍禍了。
八月初二傍晚,大軍進抵蔥嶺附近,在一個小綠洲(今疏附縣烏帕爾鎮)內紮營。
到了這一片,明顯感覺到了地勢的逐漸升高。不過附近的農業發展得很不錯,麥田、果園成片,也沒怎麼受到戰爭波及,當地百姓雖然驚慌,但見慣了過兵之後,也就那麼回事了。聖人已經發了安民告示,只要自己別作死,一般沒什麼大事。
綠洲西側的山腳下,居然還有一間佛寺,名為大福寺,建於何年已無人知曉,或曰北朝,或曰隋,莫衷一是。
山前泉水淙淙,山上綠樹成蔭,廟中有僧眾二十餘,看樣子比較有學問,因為他們在翻譯梵文佛經——後世七十年代,曾發現這座規模宏大的佛寺遺址,應毀於造物主東進時期。
邵樹德沒在此多作停留,第二日繼續行軍。
隨著海拔越來越高,他明顯感覺到了空氣的稀薄。
有那麼一瞬間,他生出了點悔意。
留在疏勒,抱著薩圖克的妻子睡覺不舒服嗎?將元氣反覆注入她孕育生命的地方,空下來時聽取信使的匯報,遙控指揮,不知道多省力。
但他知道,事情不是這麼做的。
有這麼個機會,可以踏遍傳說中的歷史名城,追尋歷史上英雄豪傑建立武功的足跡,乃至重新鐫刻上自己的印記,這種任性的機會可不常有。
他現在有任性的資本,內心的渴望也壓倒了其他方面的需求。更何況,你不親至,如何號令各個部落?走這一趟是必然的——當然,薩圖克的妻女也被他帶在了身邊,看看有沒有機會與那人會會面。
八月初四,他接到了先鋒信使匯報:楊亮請求直趨俱戰提城。
邵樹德立刻讓人拿來地圖,仔細觀看。
俱戰提,也叫忽氈城,在後世塔吉克斯坦第二大城市胡占德(苦盞)附近,是費爾干納盆地的西部入口。
從這裡向西南,可至故東曹、康國,進入粟特人較為密集的區域。
西北可通往故石國(塔什干)。
向東則可進入拔汗那腹心地帶。
「太過冒險了。」邵樹德一掌拍在地圖上,道:「給楊亮傳令,按原定計劃,先取得立足點再說。」
按照商人提供的情報,拔汗那自西向東有六座城市、村鎮數十,最西邊的就是忽氈城或俱戰提了。
直接大軍兜到西邊,堵住整個盆地,然後慢慢炮製,此計劃可謂大膽至極。但邵樹德想先穩一手,看看再說。
使者接到軍令後,很快便離去了。
邵樹德坐在殘破的驛道旁邊,看著遠處的莽莽群山,突然笑了:「楊亮的計劃並非沒有可取之處。先試一試賊人的斤兩再作計較。若不行,直接堵住整個盆地又如何?」
喝完一盞茶後,他拍了拍手,起身上馬,道:「出發!隨朕打草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