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沒指揮過戰爭,甚至見都沒見過戰爭。
而眼下龜茲城內以他的官職最高,他是無可爭議的唯一最高指揮者,縱然毫無經驗,也不得不親自指揮。
壓力很大,因為責任很大。
布置過後,眾將告退,顧青坐在地圖前久久凝視,心中如同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感覺連呼吸都阻滯起來。
如果,這場戰爭失敗,而失敗的原因是因為他的指揮失當,敵人打進了龜茲城,四處縱火擄掠搶劫,祥和平靜的龜茲城陷入地獄般的慘烈景象中,男人被殺,女人被強*暴,財物被搶掠,房屋被焚毀……
報向長安的奏疏里,或許只有寥寥幾行字,然而這些普通百姓們的悲慘遭遇,誰給他們一個交代?
一切的責任,全都壓在顧青的肩上。
前世坑過人,年少輕狂時甚至廢過人,但全城幾萬人的性命交到他手上時,顧青惶恐了,心虛了。
指揮一場戰爭哪有那麼風光,坐在帥帳里運籌帷幄揮斥方遒,大手一揮我要打這裡打那裡,令箭一擲萬人應命。
戰爭中的血與火,慘叫與哭嚎,平民家破人亡的哀慟,將士豁命拼死的慘烈,這些都在主帥一句句命令里註定了他們的結局。
慈不掌兵,手握帥印的人只要身處戰場,那麼人命就已不是人命,無論敵人的還是己方的,都不過是一串串冰冷的數字,這些數字不代表任何意義,輸贏才是唯一的意義。
顧青努力說服自己,一定會贏的。
一股熱浪般的微風吹入,紗簾搖曳擺動,主帥座前,坐著孤單的他,無人時卸下堅強的外殼,那微微顫動的肩暴露了他的不安和脆弱。
何時開始,善良與仁慈竟然成了他的軟肋?他的不安與脆弱,竟是出自對萬千生靈的憐憫與擔憂。
未曾與上個世界和解,卻已被這個世界改變。
伸手入懷,懷裡是一個錦囊,錦囊里是張懷錦為他求取的一枚北斗七星錢。
顧青不自覺地握住了那枚錢,緊緊地攥在手心,指節用力而泛白。
「願,諸佛諸神靈護佑,不欲眾生負我,我亦不願負眾生,此戰,必勝!」
…………
入城兩天了,顧青幾乎沒怎麼睡過。
巨大的壓力讓他夜不能寐,哪怕躺在床上,腦海里忽然想起某個城防漏洞,他便馬上披衣而起,領著親衛上城頭巡視,直到安排妥當才回去。
「天亮後徵調民夫,城牆外五百步,弓箭射程之外挖兩道又長又深的鴻溝,如果敵軍沒上當入套,它們便是城防最後一道主動防禦的防線,溝里倒插尖刃和乾柴,乾柴用火油浸透,再將溝鋪平做成陷阱,敵人一旦接近掉入溝里便馬上點火……」顧青站在城頭,遙指城外遠處的一片平地道。
韓介將顧青的話記下,吩咐親衛去找官員辦理。
見顧青兩眼通紅,不知熬了多久,頭髮與衣冠都散亂不堪,神情憔悴落魄,韓介忍不住勸道:「侯爺,這兩日您已布置很多了,以末將從軍多年的經驗,城防做到侯爺這般仔細的絕無僅有,已經足夠了,侯爺回府歇息吧。」
顧青搖搖頭,默然走下城頭。
快回到節度使府時,顧青忽然心念一動,轉身又朝新建的集市方向走去。
集市位於城南,拆掉的城牆往南擴充了十里後又圍了起來,看著很粗糙,城牆一抓一把土。
集市已初見模樣了,無數間商鋪按照規劃有序地排列在道路兩旁,很多商鋪已陸續有商人進駐,道路上的馬匹和駱駝多了起來,背上馱滿了貨物,街上充斥著一股難聞的馬糞駱駝糞的味道。
難聞,但它也是人間的煙火氣。
顧青的到來令集市一陣小沸騰,許多商人圍了上來,向他行禮問候。
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大戰即臨的消息已傳開,顧青昨日已下令封城,任何人不准進出,待在城裡的各國商人們有些慌張。
「侯爺,是大唐與吐蕃交戰麼?大唐能打贏嗎?」一名穿著古怪服色不知哪個小國的商人操著一口生硬難懂的大唐關中話問道。
顧青面帶微笑道:「大唐能打贏。」
商人們議論紛紛,一名商人憂心忡忡地道:「侯爺莫誆我們啊,聽說于闐城已被吐蕃攻破,龜茲城的集市商鋪小人往裡投了不下萬貫,還有不計其數的貨物,幾乎是小人的全部身家了,若城破敵入,小人這輩子的心血可就全沒了……」
顧青微笑漸漸斂起,神情變得嚴肅:「大唐能打贏,相信我。」
商人們終究是嚴重缺乏安全感的,另一名商人不死心地問道:「若龜茲城守不住呢?」
顧青冷冷道:「我再說最後一遍,大唐能打贏!將士們在前方為了你們的身家而拼命,你們不能懷疑我大唐健兒的勇猛和決心。」
「大唐是上國,不是小國,沒有隨便丟棄國土和城池的習慣,只要還有一個將士活著,敵人便進不了我大唐的城!」
擲地有聲的話說出口,周圍一陣寂靜。
接著,一名龜茲商人摘下帽子,撫胸躬身,恭敬地道:「侯爺的一句話,我等便安心了。神靈保佑大唐千秋萬歲,保佑侯爺福壽延綿。」
另一名商人緊接著道:「大唐英勇的將士們在前方拼命,我等雖是商賈賤民,卻也想為將士們略盡綿薄,小人願獻出糧草三百石犒軍。」
周圍的商人聞言頓時附和起來。
「小人願獻錢一百貫!」
「小人願將商鋪所有的夥計全都遣上城頭,幫將士們搬運守城器物。」
「小人願獻粗鹽二百斤,生鐵兩千斤。」
一個個踴躍捐錢捐物的商人紛紛將顧青圍在中央,顧青對商人們熱情的表現倒是始料未及,只好微笑著接受了商人們的捐贈。
走出商人們的包圍,顧青心情放鬆了不少。
軍心民心皆可用,得道者多助,還擔心什麼?
離開集市,剛準備回節度使府,一道熟悉的女聲叫住了他。
「侯爺,抗擊吐蕃一戰有把握嗎?」
一股淡淡的香風襲來,皇甫思思一襲湖綠色的宮裙嬌俏地站在他面前。
顧青戰術後退兩步,道:「有把握……吧?」
皇甫思思咯咯一笑,流露出熟悉的嫵媚模樣,令人心旌激盪。
「這一戰是侯爺親自指揮嗎?」
「是……」顧青剛吐出一個字,隨即馬上從她的嫵媚外表中清醒過來:「……是你該問的事嗎?與你何干?」
皇甫思思掩嘴一笑,道:「好,是妾身多嘴了,侯爺離城多日,難道不想妾身嗎?妾身可想你得緊呢。」
顧青眼睛迅速眯了起來,嗓音嘶啞且充滿了侵略性:「女人,你在玩火……」
皇甫思思心跳陡然加快,垂頭嬌羞道:「妾身確實喜歡玩火……」
話沒說完,顧青忽然厲聲道:「來人,把她塞進爐子裡煉了,讓她玩個夠!」
兩名親衛一左一右面無表情地站在皇甫思思兩旁,皇甫思思嚇得花容失色:「侯爺,妾身……」
顧青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直不起腰:「哈哈,嚇你的,開個玩笑,哈哈,是不是很好笑?」
笑得不能自已,顧青是真覺得自己的玩笑很好笑,女人喜歡幽默風趣的男人,顯然自己的情商和魅力又有了質的提升。
皇甫思思目瞪口呆看著顧青大笑,心情很複雜。
想掄圓了胳膊一巴掌乎上去,又怕擔上毆打朝官的罪名,說不定這位侯爺一怒之下真會把她塞進爐子裡煉了。
想附和他笑幾聲,但皇甫思思實在笑不出來,剛才那一聲嚇得她此刻小心臟還在砰砰直跳。
所以,長安的權貴們如今都喜歡開這樣的玩笑?無法理解啊,感覺世風變了。
「侯爺,侯爺真是……風趣呀。」皇甫思思小臉煞白,努力擠出一絲笑意。
「廢話!還用你說?」顧青橫了她一眼,抬步便走。
皇甫思思又愣了,這是話題結束互相走人了麼?
就這?
「侯爺!」皇甫思思反應過來後跺腳。
顧青站住,忽然想起了什麼,轉身道:「對了,叫你那破店的廚子做幾個菜,送個外賣去節度使府,味道要好一點,做差了我再去砸你家破店。」
「外……外賣?」皇甫思思愕然。
見顧青又打算走,皇甫思思再次跺腳叫道:「侯爺留步!」
顧青嘆氣,轉身:「你是坨鼻涕嗎?甩都甩不掉,有什麼事一口氣說完,快點。」
皇甫思思委屈地癟嘴:「侯爺竟如此狠心,妾身前日多少還幫過侯爺的忙呢,您回城後還是對妾身冷冰冰的……」
「哪裡冷冰冰了?剛才不是跟你開了一個非常好笑的玩笑嗎?」
「你……唉,罷了,妾身只想問侯爺,咱們認識這麼久了,侯爺知道妾身的名字嗎?」皇甫思思滿眼幽怨地注視著他。
顧青瞭然,若換了前世,這位就是一個主動來搭訕要微信的小姐姐。
「你叫啥名兒?」
皇甫思思嫣然一笑,道:「妾身名叫杜思思,侯爺記住了,知道了妾身的名字,咱們至少已是朋友,侯爺以後可不能隨便砸朋友的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