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玉實在太過普通了,即便如此,淑妃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一轉眼這麼多年了,淑妃知道玉佩遺失了,她想過很多可能,也許是叫不識貨的人拿走了,不曉得流落去了何處,也許是叫宮裡的有心人收了起來,想要挖出背後的秘密給她和長安致命一擊,只是,淑妃從未想過,有一日,李昀會把這塊玉帶到她的面前。
她的後槽牙咬得緊緊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又問了一遍:「為什麼?」
方嬤嬤也瞧見了這塊玉,霎時間面如死灰,雙手掩唇才沒有驚呼出聲,她哆哆嗦嗦上前來,噗通就給李昀跪下了:「殿下,這是要命的東西……」
李昀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淑妃和方嬤嬤這般反應,這麼一句話,就已經證實了,他所有的猜測都是對的。
聖上已經定了淑妃的生死,她時日無多,壓根就不用懼怕一塊玉。
方嬤嬤說這東西要命,要的不是淑妃的命,而是長安公主的。
若是長安的出身大白於天下,不說聖上不肯留她,長安自己怕是都承受不住打擊了。
林勉清死了,淑妃也要死了,長安已然失去聖心,若是連公主的身份都沒有了,她一無所有。
「娘娘,」李昀的聲音壓得很低,「這塊玉是當年漱芳逃出行宮時帶走的,她死前給了紹方庭,紹方庭自知性命難保,又將它交給了恩師柳大儒,也就是寧國寺的正恩大師。
兩年前,謝知府為了紹侍郎的案子造訪寧國寺,正恩大師把玉佩交給了他。
謝知府將玉佩交由女兒、也就是陸毓衍的未婚妻保管。
陸毓衍見過伺候過房大姑娘的紅鳶,紅鳶認的這塊玉……」
淑妃聽完,苦苦笑了笑,搖著頭嘆氣道:「漱芳偷走玉佩,是想多一樣防身之物,免得真叫我拿捏住了。
可我沒想過滅口,她既然不打算說出去,我又何必把人逼急了。
只是沒料到,長安會……
若長安沒有被梁氏教唆著去下手,若長安那年沒有當著房幼琳的面拿出這塊玉,若……」
淑妃的眼淚簌簌落了下來,聲音都哽咽了。
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如果,宮中就是這麼一個地方,一步不慎,滿盤皆輸。
哪怕當時矇混過去了,也不曉得何時會被人都翻出來。
見淑妃哭了,方嬤嬤的心鈍鈍痛,她紅著眼睛,一面替淑妃抹淚,一面道:「也就那一回招了人眼,公主突然就爬上了凳子,從妝匣里取了那塊玉,又匆匆跑回房大姑娘跟前,娘娘和奴婢都晚了一步,要不然,誰能……」
李昀替淑妃倒了一盞茶,道:「所以,先皇后娘娘沒了……」
淑妃接茶的手一僵,熱茶撒在了被褥上,深深暈開。
方嬤嬤顫著手去擦,被淑妃攔住了。
淑妃仰著頭,深吸了一口氣,啞聲緩緩道:「是啊,先皇后娘娘沒了……
宮裡是什麼樣的地方,小五你也是知道的,你打聽了過去,你亦明白,延誼宮又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延誼宮不是冷宮,卻比冷宮好不了多少。
主位楊修容惹了皇太后厭惡,幾個低位嬪妃數年見不著聖上一面,皇太后說晦氣,不許她們出延誼宮一步,二八年華的女子就一日復一日在深宮中苦熬。
那年的夏才人,看到的只有小小的延誼宮,和探進宮牆的那支杏花枝。
永正五年,慶禧宮修繕,這片角落才有了些人聲。
夏才人躲在延誼宮的角門處,悄悄往外看,經過的少年人正好轉過身來,四目相對。
那少年就是黃宣,雖是工匠,但收拾得很乾淨,說話不疾不徐,叫人心生好感。
黃宣三五不時偷偷來尋夏才人說話,延誼宮裡都沒幾個人,誰也不曉得這一切,方嬤嬤阻攔過,最終還是放棄了。
反正,這是個聖上想不起、皇太后厭惡的地方。
反正,夏才人一輩子走不出這裡,修繕只有幾個月,就當是一場夢,留下些美好,來度過看不見盡頭的幾十年吧。
「這塊玉是他給我的,是他身上最好的東西了,」淑妃笑了笑,嘆道,「女人真的很簡單,就是這麼一塊普通的玉,在我眼中,勝過如今我妝匣里所有的金銀玉石。當年我本該毀了它,可到底捨不得……本以為收著藏著,無人能知,卻還是見了光……」
深秋時,修繕已到尾聲,夏才人不舍別離,又無可奈何。
那個秋雨的下午,楊修容閉門養病,其他嬪妃都關著窗戶免得屋裡遭了雨水,只夏才人推開窗子看著蕭瑟秋景。
聖上突然到延誼宮避雨,怕皇太后知道了不高興,沒有大肆張揚,他靜靜地來了,也看到了靜靜觀雨的夏才人。
一夜承恩。
只因她是延誼宮的人,哪怕記了檔,她也沒有邁出宮門一步,沒什麼賞賜,也無需去向皇后磕頭。
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直到她的月事斷了。
方嬤嬤求了給楊修容診脈的太醫來斷了斷,「喜脈」兩字讓夏才人慌亂不已。
彼時黃宣已經離宮,夏才人握著那塊白玉,抱著方嬤嬤哭了一整夜。
延誼宮的炭火從來都不足,又年久無修,冷風灌進來,凍得人骨頭都痛。
哪怕是二十多年後的今日,淑妃都記得,那一年的冬天有多難熬。
比天氣更冷的是她的心,她隱隱知道,肚子裡的孩子並非聖上的,而是黃宣的,若這孩子生下來,那就是活生生的罪證了。
可是,她想離開延誼宮,她想過得好一些,起碼能走出這小小的宮室,能用得上炭火……
懷孕,是夏才人唯一的機會了。
方嬤嬤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她想替淑妃說幾句話,話到了嗓子眼裡又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她記得那一夜,她安慰了夏才人很久,總歸是先離開了延誼宮,若真不放心,過幾個月悄悄落了這一胎……
「想過不要的,」淑妃低著頭,道,「我搬離了延誼宮,封賞一樣接著一樣,聖上和皇太后那般看重,我沒膽子下手,也、也下不去手,畢竟是我的孩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