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知音少不止是岳飛的問題。
事實上,很多人都是這般認為。
文明的進化,從眾變成了生存之道,當眾人習慣從眾的喧囂後,就少人去聽心裡的聲音。
沉約聽得到對方心裡的聲音,哪怕那聲音經過五蘊的歪曲, 終究還有真性留存。
趙佶面對沉約的時候,如同面對個朋友。
這些年來,他恐怕是第一次如此。
沉約沒有回應,因為他知道這時候,讓對方說就好。很多人都喜歡迫不及待的表達自己的想法,他卻習慣聽別人的表達。
他的想法,不需要向別人表達才知正確,他自己明了,堅定去執行就好。
「這些年來, 我卻很少呆在這裡。」
趙佶繼續道,「一旁的垂拱殿,主要是用於聽政之用,我再次面對,也很是陌生。」
澀然笑笑,趙佶緩緩道,「我算是個優秀的文人,卻不是個合格的君王。」
沉約聽到「垂拱殿」三字的時候,微有意動。
他不久前約定方臘會在明日的垂拱殿相見解決恩怨,他還沒有對趙佶提及此事,趙佶卻突然提及此殿,這是個巧合嗎?
還是……有人在暗中安排?
「等到先生幫我除盡六賊後,我才發現,原先一直以來,我能與之談論心事的人,寥寥無幾。」趙佶喃喃又道, 「說了,不過是得到唯唯諾諾的回答,說了又有什麼用?」
沉約保持沉默。
「這不止是旁人的問題。」趙佶終於看向沉約道,「我製造了這個問題。汴京是因我而破,並不全是因為六賊。明君不會有一幫貪贓枉法的手下。」
沉約終於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李斌心中微跳,暗想沉約提「死」字,可是趙佶的大忌。
趙佶的眼皮微微跳動,似在琢磨沉約的言下深意,「我想要改,卻不知道怎麼改。我雖仰慕先生的大能,可自身卻是軟弱無力。」
沉約再道,「朝聞道、立行可矣。」
似乎相似的話,但卻有不同意思。
趙佶沉默良久,終究道,「這些日子來,我一直想著一個問題。還請先生教我。」
沉約平靜道,「有問題很好,怕的是從來不知道有問題。」
李斌一旁聽到, 暗自滴咕,同人不同命, 我有諸多問題,先生你卻懶得回應。天子有問題,你卻很願意解答的樣子。
趙佶盯著沉約,一字字道,「我真心想改,真的在改,但我現在改,是否還來得及?」
一言落,殿內蠟燭的明亮都像是孤寂的。
沉約並沒有迴避趙佶的目光,他看得出趙佶的探尋之意。
這些日子來,趙佶對他始終恭敬,這一刻,卻帶著分警惕。
警惕因何而起?
沉約有所預料,卻未因趙佶的警惕而有敵意。
「世人有著極為矛盾的心理……」
沉約平靜道,「不知生的意義,卻求長生不死,不知死的意義,卻因為忌諱怕稍微提及。」
趙佶皺眉苦思。
沉約再道,「明知這世上無有永恆,卻在愚蠢的等待死亡途中拼命的追求永恆。以其昏昏頭腦,卻希望使人昭昭。」
趙佶終於道,「我不解先生的意思。」
沉約微笑道,「我想說的是世人總喜歡做自相矛盾的事情,卻渾然不知。你想改,真心在改,你怕來不及,你怕什麼來不及?」
趙佶怔了下,沉約每次問的都是很簡單,偏偏他們就是無法回答。
六賊無法答覆,他趙佶也是如此。
半晌,趙佶終道,「我怕……我怕……」心中一片茫然,他突然發現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沉約澹然道,「你若怕還會被擄上京,那你早從宗澤身上得知世上無跪求的尊嚴,你仍舊貪生怕死,羞辱自然如舊,既然如此,你怕有何用?」
趙佶默然,只覺得沉約言語淺澹,卻有極深的含義。
「你若怕汴京城破,那你已從李綱建議得知,烽火連天,能保你江山的不是屈辱求和,而是君民一心,方法早在面前,你因怕而不去行,不是南轅北轍?」
沉約沉聲再道,「你若怕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那夢終會醒。可哪怕是夢,夢中奮然,夢醒時才能有面對改變的勇氣。若夢中奢靡如舊、渾渾噩噩,夢醒現狀仍無改觀豈不正常?你因怕阻擋了去行的勇氣,怕有何益?」
趙佶握緊了拳頭。
沉約盯著趙佶,凝聲再道,「我見了太多擔憂,卻少見真正去解決之人。可問題和貪嗔痴三毒般,是因為努力正行而化解,不是因為擔憂愚蠢而消散。人之貪嗔痴三毒因心邪而凝聚,世上問題亦是如此。」
趙佶若有所悟。
沉約繼續道,「在證道修行中有個關鍵所在,旁人超度千言,你若不信,反為你解脫之桎梏。真言一句,你但有信心執行,勝過超度萬遍。」
李斌大汗淋漓,暗想聖上找你沉約是求安心,你難道想超度聖上嗎?
見趙佶苦苦思索,沉約再道,「《金剛經》有言於此經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為他人說。其福不可思量!真不可思量?其實不然。」
趙佶迷惑升,他記得這是經文所言,沉約信佛,如何會背道而馳。
「這同和尚念經彷佛。」
沉約清醒道,「不信不立,不解愚行,只增蒙昧。若得不可思量之報,當有不可思量之心。不然徒自抄襲、念誦《金剛經》萬遍,就如妄圖磨磚成鏡、坐禪成佛般,依舊無有所得,反生謗佛之心。佛未謊言,真心教你清明證悟之道,世人卻因心中之貪嗔痴而導致愚昧叢生,怨聲載道。」
望著趙佶,沉約當頭棒喝道,「你真心在改,正行去改,當下一刻就勝痴昧一生,此乃明言,但你信不信,結果卻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趙佶臉色數變,只感覺沉約所言句句如當頭棒喝,砸在他最軟弱、最沒有去思索的地方,讓他猝不及防,痛楚中又有醒悟。
良久,明月從烏雲中鑽出片刻,灑下一抹清光於殿前,如寂寞的落雪。
沉約看著那一絲明意,緩聲再道,「真性如雲中月明,偶被你窺見光輝一縷,真悟之人當存真月永在之心,蒙昧之人卻以為天道變化無常,徒自惶惶琢磨。」
趙佶抬頭見月,許久終有所悟的表情,凝思半晌方道,「先生找我何事?」
「明日黃昏,死而復生的方臘要找你,了卻恩怨。」
沉約石破驚天道,「我答應引他到達垂拱殿,到時候,他來與不來,因由在他,你見與不見,還在你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