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淮安城南門出去的官道走上十里路,便可以見到一片紅透了的楓林,這便是斷龍湖邊的楓林,向來是文人墨客的絕佳遊覽之處。
薄霧初散,那如火的紅葉已熾烈起來,雖是秋晨無晚霞夕照,卻也美不勝收。
不過此時楓林中遊人稀少,只偶有三兩結夥之人四處觀望,似是在看風景,但卻總在幾處地方來來回回的,倒像是在搜尋著什麼。
他們衣衫下隱隱露出精壯的腱子肉,縱是其中極少數的幾個女子也身姿矯健,腰帶隱藏鐵扣,一扯就能拔出軟劍。
這些洪玄蒙派來的暗哨在斷龍湖邊暗中已巡視幾日,除去抓到了幾個無辜遊人外,並無其他發現,畢竟斷龍湖不小,憑他們還無法布下天羅地網。
此時,李長安便獨自走入楓林。
斷龍湖,往日他也來過幾回,知道若來了斷龍湖邊,有一個地方不得不去,雖然此行不為遊玩,但入林走了一陣後,抬頭也見到了前方紅葉掩映間隱約露出的飛檐翹角。
又走數百步,一副奇景落入眼帘——那秋水微瀾的斷龍湖畔有一座六角水樓,佇立於紅葉碧水的環繞中,仿佛在人間之外。
樓上掛匾,寫的便是「樊外樓」三字。
「樊外樓……」李長安在樓前佇足,心說:「白前輩讓我來斷龍湖邊,卻也沒說具體地點,只說讓我待熒惑沖日之時便斬出刀種,至於他究竟要做什麼,道門有什麼目的,我卻所知不詳。」
熒惑沖日的異象尚未出現,索性就來到了樊外樓前,只當自己是來遊玩的閒客。
說起眼前這樊外樓,倒是十分神秘。
此樓雖一直佇在斷龍湖畔,但從未有人見到過樓門打開,甚至傳言二十年前當朝國相李知謹南南行之時曾途經此地,也在樓前抱憾而歸。
大門的門柱上便有李知謹留下的句子,字跡入木三分,寫著:
「一程山水一程秋,樊內人尋樊外樓。」
李長安在心中默念這句子,把眼光投在樓門上。
樊外樓的傳言,在淮安城中市井中流傳有好幾個版本,一說是傳說中被抄家的巨商元賀所遺留,二說此樓在七月七的中元節會有群鬼聚集開辦鬼市,端的是神秘無比。
正想些有的沒的,突然吱呀一聲,那樓門竟從裡邊打開了。
一個模樣老實憨厚的中年男人眉頭緊皺,嘴裡連連念叨著「這可如何是好「伸出頭來,李長安一怔之下看了過去,卻沒想這男人也呆愣看了過來。
「可是來吃酒的客人?小店一時籌備不周,還沒準備好飯食……」中年男人語氣小心翼翼。
李長安挑眉道:「你也能看見我?「
「客官說什麼話。「中年男人憨笑,「我又不是瞎子,好端端一個人在這如何看不見?「
李長安心中疑惑,心道:「那龍驤衛能看見我也就罷了,這人模樣老實巴交就像尋常百姓,為何也能看見我,而且他看我的眼神並無任何異樣,就像把我當成了尋常人一樣。」
中年男人又道:「客官快進來吧。「
李長安試探道:「倒想進來喝杯酒,可惜在下沒帶酒錢。「
中年男人聞言面露喜色,「本店正招收人手!做菜,打掃,迎客,倒酒,你有什麼擅長的?「
李長安想看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索性說:「這些有手有腳的人都會,擅長的麼,我會使刀。「
「好說好說,薪水再議,酒水管夠就是了!「中年男人催促的模樣十分世俗,像是街頭小販,讓李長安捉摸不透。
雖然心中仍有疑惑,他還是被中年男人半拉半請地帶入了樓內。
就這樣,成為了幾十年裡樊外樓第一個客人或者說是小廝的李長安,對中年男人抱拳道:「在下李長安,掌柜的怎麼稱呼?「
「王沖。「中年男人憨憨笑道。
這時候李長安已打量了大堂一圈,只見窗明几淨,只簡單擺了些桌椅,沒什麼陳設。原本樊外樓里遮擋的窗帷已被掀開,許多年來眾口相傳的神秘之處,卻是這樣一幅平平無奇的景象。
李長安頓覺有些失望,復又想到若這兒裝飾華麗堂皇只怕自己一樣也會覺得失望,所謂神秘的東西,那就得一直神秘下去,他頓了頓,問道:「王掌柜,樊外樓幾十年未開,今日為何卻破例了?「
王沖赧然道:「其實我雖然是掌柜,卻也不是真正管事的,老闆吩咐我在樓里釀酒,我便釀了三十年的酒,直到昨夜才接到老闆的信要我今日開門迎客,但我卻什麼都沒備好,後廚也空空如也。這一開門就見到你……」
「原來是這樣。」
李長安恍然,原來這樊外樓背後還有主人,自己是被這缺人手的掌柜拉壯丁了。這掌柜像是個凡人,不過一個凡人竟能看到他的身體,又讓李長安更覺得那幕後的主人神秘莫測。
他問道:「掌柜的三十年釀了些什麼酒?」
王沖打量了李長安幾眼,心說這人看起來沒面無血色,一副沒什麼力氣的模樣,一會怎麼幹活,然後說了句「你先等會「,往裡屋去了。
李長安隨意坐在桌旁,不一會兒,王沖捧著一個人頭大小的酒罈子出來,放到桌上。
「這是鹿骨白參酒。」王沖一臉肉疼地揭開酒罈泥封,「看你這模樣風吹就倒,得調調身子才好做事。」
那酒罈子剛被打開,李長安就嗅到一陣清冽醇厚的酒香,不烈,但十分醒神。
王沖拿竹木提勺小心翼翼舀了勺酒倒進瓷盅,放到李長安面前說:「就三杯,記住啊,不許喝多。」
李長安也不疑有他,端起酒盅放到鼻前嗅了嗅。
王沖笑道:「各樣酒有各樣酒的喝法,像這酒就急不得,你先在這歇會,我去去就回。」
說完王沖伸手拍李長安肩膀,但他手剛抬起,李長安就驀地睜眼一避,讓王沖拍了個空,面色尷尬。
李長安端著絲毫未灑的酒盅,不動聲色道:「王掌柜要去做什麼,可要在下幫忙麼?」
「不用不用。」王沖擺了擺手,「就到湖邊釣些魚來,眼下去淮安城採買肉菜是來不及了,就這麼先湊合著吧,萬一來客了這裡沒人可不行。」
目送王沖離開時,李長安鬆了口氣,還好方才見機得快,萬一他的手從自己身體中穿過去,就有些說不清了。
李長安又端起那杯酒,心中十分訝異,之前幾日,他在淮安城裡也嘗試著去吃些酒菜,但在中陰身的狀態下,往日香醇的酒菜卻都惡臭無比。
面前這一杯酒,竟是香氣四溢!
酒香入鼻,如三月初春吹醒萬物的那陣清風,讓人感到渾身舒泰。
「他說這酒須細品……」李長安端起酒盅抿了一口,一陣芳香清甜在舌尖綻開,化作暖流往喉嚨里灌去,只是酒液太少,暖流到喉嚨口便停滯不前,讓他心頭瘙癢難耐。
他仰頭將一盅酒盡數倒入口中,只一瞬間,暖流得到了助力湧向四肢百骸。
猶如雪夜歸家之人推開柴扉,在紅泥火爐邊化開了凍得僵硬的手腳。
李長安徐徐舒了口氣,感嘆一聲:
「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