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別膽大的工廠主先是看向沃爾登伯爵,似乎是希望伯爵能勸勸他女婿不要這麼狠,但伯爵沒有給任何一個眼神,他看向女婿的目光滿是自豪與一絲對自己曾經保守的遺憾。
接著工廠主代表又咬了咬牙,直接站起來看向台上首位的卡爾,從表情判斷大概是想說點什麼「以前伯爵的政策」或是「非常時期非常對待」,再比如「明斯特亟待恢復,王國處在戰爭,那工廠怎麼可能不加班,工時和薪酬有待商榷」等等理由……
可是當他們對上卡爾面無表情的英俊容顏,看清他微微眯起的墨瞳後,便瞬間宛如墮入冰窟,冷得一個激靈。仿佛從那雙深邃的墨瞳中,窺見了某種遠比王權更不可侵犯的事物……
他們終於領會了卡爾眼中的警告——這不是商議,這是命令。
已經給你們訂單,讓你們合理合法賺到錢了,若還貪得無厭,就別怪海勒公爵手腕硬了。
站起身的代表分明渾身虛軟,雙腿卻僵硬到根本不能彎曲坐回去,因為沒有得到准許。
直到——
「還有事嗎?」
台上首位的卡爾平淡發問。
站著的代表這才得到坐下的許可,如撥浪鼓般搖著頭連說「沒有了,冒犯了」,這才坐下來。可坐下後才發現冷汗如雨,冰冷的汗水早已濡濕襯衣沾在脊背上,如攀附上一隻黏膩的蛇。
其餘工廠主們也只敢縮著脖子連連應是,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卡爾。
而相反的,市民代表和工業協會的代表,從中感到的卻是濃濃的暖意。亞當斯先生也是對卡爾滿意地笑著,連連點頭,似乎早就知道他會這麼做。
而老聖者身邊的喬迪,她抿唇笑得含蓄,看向卡爾的目光柔軟的不像話,她早就知道自己的青梅竹馬心中多麼善良、多麼關心市民百姓——因為他們兩個從前也是底層的一員,也是一路苦過來的。
而卡爾自他實現階級跨域、當上治安廳總司起,就一直在為市民謀求權益,從要求治安廳例行在西區巡邏、打擊黑幫、清理地下賭.場等黑色地帶,再到一手建立慈善基金會和福利院……
直至今天,他終於坐在了最高的位置,掌握了明斯特最高的權力,他依舊在代表著市民的利益,為他們發聲,甚至更進一步。
權之一字,多麼讓無數人趨之若鶩的東西,多麼容易腐蝕人心、能輕易將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的東西。
可卡爾沒有,他身處至高,卻良善依舊。
喬迪為卡爾感到深深的自豪,她不由得想到溫蒂女士。溫蒂以前就一直很喜歡卡爾,覺得他長大以後肯定有出息。
但貧窮終究是限制了人的想像力與野心——比斯利孤兒院的溫蒂院長曾做過最大的豪賭,就是將省吃儉用攢了許久的100雷亞給卡爾付了醫學院的半年學費,希望他以後能成為一名體面的藥劑師,能過得稍微輕鬆點。
畢竟他比同齡人都要更瘦弱一些,長相又出塵的好看,溫蒂把卡爾當作自己的兒子,根本捨不得他長大後像其他人一樣去工廠起早貪黑做工……
可是,溫蒂……
卡爾只按你的希冀做了不到一年藥劑師,自你離世後,他就變了個模樣,宛若破繭。
喬迪在心中喃喃自語。
你曾想過他會有出息,但即使在你我最誇張的夢境裡,又是否夢見過卡爾會一路走到今天的高度?
喬迪看向首位的青梅竹馬——英俊沉穩,不怒自威,骨節分明的手指漂亮得不像話,正翻動著一份份文件,如同策動著整座城市乃至王國的未來……
他長成了我們做夢都不敢想的模樣。
……
大會議廳的沉默如有實體,所有人各懷心事,望著正在翻閱初步受災統計的卡爾,等待明斯特執政官說明下一項內容。
但他們卻見海勒公爵忽然合上文件,快速眨眨眼,似乎是在臨時思索著某件事的處理方法和策略。
確實如此,卡爾剛才看受災報告臨時想到了一點,於是先後看向明斯特銀行行長和其他商業銀行代表,最後他深邃的墨瞳望向諸多市民代表們,用和剛才警告工廠主時截然不同的語氣和態度,誠懇溫和地請求道:
「請明斯特市民們相信銀行,相信以我這位執政官和維多利亞公主為首的明斯特最高權力機關。因此我在這裡請求大家——請不要在銀行剛恢復營業後,就急於把所有存款都取出來。」
溫和的請求如花瓣般輕柔落下,這讓銀行代表們一直吊著的心放下了一截,鬆了口氣,卻也讓市民代表們怔愣一瞬……
而無論銀行家還是市民們,都產生了一個荒誕的念頭,這個念頭甚至讓他們感到頭皮發麻。那就是——海勒公爵仿佛會讀心術一樣,未卜先知,完全知道在座的每個人、每個層級代表都在想什麼。
他深知所有的訴求,並在當事人開口前,就提前做出了部署……
這樣的「未卜先知」,在不到一小時的會議里,海勒公爵已經展示不止一次了。
就像工廠主們來此的訴求多是想要彌補損失,而公爵在對方開口前就頒布了工業恢復新政,最重要的是保證了資金,保證不止可以重建工廠挽回損失,還能讓他們有大量的官方訂單。同時又立刻戳破他們貪得無厭的念想,警告他們不得再像過去一樣壓迫工人。
而且他還用創新的「以工代賑」的政策解決了就業崗位問題,讓那些被迫丟了工作的能重新上崗,明斯特的統計甚至還來不及有一天失業率暴漲。而他又在工人協會還沒來得及請求前就用執政官令保護了工人權益。
現在,又是一次。
明斯特遭此一劫,經濟和民生自然也受到重創,再加上剛得知王國竟然已被動走入戰爭,國教叛國、明斯特的煉金教會至此成為歷史,短期內的人心惶惶是不可避免的。
在這種局勢和外部環境下,對普通人而言最要緊的,無非是「衣食住行」四個字的保障,即基本的生存和民生是否還能安穩?
通常來說,戰時的民生往往多少是要為戰爭讓位的。表現在經濟上,表現在每個人的錢袋子上,就是很有可能出現的經濟動盪、銀行破產(對銀行的不信任)、市場混亂和貨幣貶值——原先足夠一戶普通人一周溫飽的雷亞,過不了兩天,估摸著只夠買一餐的麵包了。
而在這種背景下,在明斯特如今的現狀下,市民們很可能會不再相信銀行,可能會把大部分存款換成貴金屬等硬通貨保值,期冀能熬到戰爭過去,而最重要的是——無論買不買得起、買不買得到貴金屬等硬通貨,但從此錢袋子一定要攥在自己手裡,而不是再儲蓄投資,讓銀行或券商代為運營。
對廣大市民是如此,那對於銀行而言呢?市民們這樣合理的決定會導致什麼?
會導致擠兌,繼而導致銀行破產,明斯特乃至北境的經濟走向崩潰。
若沒有規劃,當銀行在近期重新開業,市民們必然會踏破銀行的門檻,只為取出自己的存款,而一家銀行的可調配、周轉資金量卻是有限的——銀行的盈利也是要靠吸納的資金做投資和貸款等,來達成良性循環。
畢竟除非這種情況,太平日子裡不可能發生所有儲戶都集中過來只為取錢的操作,所以正常的取款資金量當然是足夠的,但現在的局勢已經不是正常的國泰民安了。
所以銀行的資金必然一時間滿足不了這麼多取款業務,就算是收回投資、變賣資產債券等強行頂著,也是需要操作和周轉時間的。
而如此焦急的市民們又沒有那時間和耐心等銀行籌措資金,晚取一天,自己的錢就會貶值甚至不再屬於自己,哪裡還等得起?
所以,當第一家銀行無力負擔這麼多儲戶的同時取款,失去償付能力而不得不暫時關門歇業甚至倒閉破產,市民們對銀行的不信任就會加深,他們便會跑去第二家、第三家銀行,直到把自己的錢全取出來。
而這種惡性的擠兌會持續到最終取不出自己的雷亞,直到明斯特的整個銀行業陷入癱瘓,明斯特的經濟走向崩潰,繼而引發一系列社會內部動盪和市場混亂。
也就是說,對於明斯特的銀行家們,他們「幸運」的逃過了煉金教會最初的爆炸和密林會的攻擊,畢竟這兩方也不蠢,最終目的都是要掌控城市,他們會炸工廠鐵路攻擊其他機要設施,也絕不可能攻擊錢袋子;
但最終,銀行家們很可能還是逃不過破產的命運——炮火沒有燃到銀行的大門,可市民們卻會踩破門檻,拿走每一枚克朗,搬走每一張櫃檯。
而對於第一任明斯特執政官卡爾·海勒公爵而言,接手的就是這樣一個「爛攤子」,從政治到經濟,從外部危局到內部隱患,從治安民生到集體情緒——這對王國絕大多數人甚至是最有執政經驗的那些大臣而言,都幾乎是必死的局。
這也是同為明斯特最高權力代表的維多利亞公主,直到回到這裡、在會議開始前聽卡爾一邊看著文件一邊給她分析明斯特現在的各項問題時,公主殿下才深刻領會這是如何的「死局」——那一刻她幾乎感到絕望,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
若是她的國王父親只任命她一個人接管明斯特的大局,她相信這維德最後的壁壘與希望、這座王國引以為傲的工業心臟,用不了多久就會在自己手裡心肌梗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