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的房裡靜極了。明明進了主僕二人,卻除了窸窸窣窣的換衣梳頭聲外,再不聞一聲人語。
歲冬是個少言寡語的冷清人,替桃喜把形容兒收拾妥當後,見她一味枯坐在妝鏡前,便也不多說什麼,只「哐啷」一下啟開了那房門道:「桃姨娘,早些個到總比遲了的要好。」
話畢,恰逢柜上的自鳴鐘連撞了六記「當」聲。桃喜這才立起身來,跟著走至廊下,外頭早已是一派雨過天晴後的暮時光景……晚霞未落,白月悄升,涼爽的風兒自高高挑起的湘竹簾下撲面迎身。可即便如此,桃喜還是覺著胸上憋悶的很,她緊了緊袖袋裡的信箋,正尋思著如何能單獨見一回邵文把事情弄清楚,不成想一個趔趄,竟在花廳門口與阿籽撞了個滿懷。
「姐姐在想什麼?阿籽沒撞疼你吧?」阿籽揉了揉發痛的手胳膊,因前頭被她失控的模樣唬得不輕,關切問著,倒也沒敢太靠近桃喜,「姐姐總算來了。你不知道,大夥可都等著你一個呢!」
桃喜一時無語,稍定了定神抬眼看時,花廳里正自燈燭煌煌人影幢幢,偌大的八仙圓桌前,邵雲正襟坐了首位,邵文一家則坐在他的左手邊上,右手一側雖擺了三個席位,卻只見杜玉嬌垂手立著,也不知正和一旁的隨人交代著什麼。「讓各位等久了,真是對不住。」見眾人齊刷刷的把目光投向自己,桃喜屈膝一福,便索性在廳當央站住了步子,「可我也並沒有來遲……」
「誰敢說桃姨娘來遲的?要怪……也只能怪咱們趕早了——是不是,大少奶奶?」馮青瀾慵懶笑著瞥了眼身旁的邵文,見他有一下沒一下的拿手指輕叩著桌面,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兒睃著自己不語,心下無端一動,竟是不自覺的握去了他的手。
「二少奶奶說笑了……誰也不怪的,怪阿籽不會說話就是了——大少爺,這下人齊了,該叫玉嬌姐姐先奉茶嗎?」阿籽訕訕笑著,一邊話還未道完,邵文卻毫無徵兆的從位上立起了身來,一臉鄙夷的對著馮青瀾道:「馮青瀾,下回上沐園找紅昌,你可記得給我小心著些,別再叫大哥碰見了——咱倆面上都沒光!」說著,也不顧眾目睽睽之下,一把甩開馮青瀾的手,便自遠遠的坐了圓桌的另一邊道:「對了——紅昌已經不在沐園了,想來你也知道,不若我再送你個妙人兒,怎麼樣?」話罷,看馮青瀾面上騰紅一片,邵文倒也沒再說什麼,只反手一指自己的身後,蹺足笑道:「你可別誤會了,我說的妙人兒是她——春華,還不快與你各位主子道個安!」話聲一落,眾人才注意到廳角落裡原來還悄沒聲的立了個陌生女子在。
「是——春華見過二位主子爺,各位奶奶,姨奶奶,萬福金安……」那女子大大方方的走至邵文身旁,福身一蹲間,眉心一顆紅痣格外惹人注目,卻不似尋常良婦的摸樣,一身裝扮透著濃濃的風塵氣,談不上幾分姿色,只出口的嗓音鶯啼鳴囀,倒叫人一聽忘俗。
「你與我提的人,是她?」
「是,大哥。」
邵雲實在瞧不出春華身上有什麼特別之處,目視著邵文問著,但見桃喜不知何時竟也過去了弟弟身旁,正一瞬不瞬的盯了那花娘,突兀問道:「春華姑娘,咱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笑話!」馮青瀾偏臉一哼,邵文當眾揭自家的丑倒也算了,只不想居然還堂而皇之的帶了個花娘回來埋汰自己,這叫她如何能忍?她甚至看也未看春華一眼,聽桃喜問得可笑,不禁張口譏誚道:「她算得哪門子排位上的人?敢怕秦淮河裡賣唱的歌女都比她高貴著許多,桃姨娘與她見過,這不是自貶身份嘛!」
「二少奶奶說的極是!」春華無所謂的格格一笑,回身徵詢了眼邵文,見他額首點頭,便風擺楊柳般的近前了一步,朝著桃喜深深一拜,回道:「賤妾倚門賣笑之身,如何得緣見過桃姨娘?姨娘定是認錯人了。」
「玉嬌——」邵雲不動聲色的瞧著,心中竟自詫異桃喜為何也會對這花娘「似曾相識」,卻是再看不下去她與邵文時不時對了一道兒的眸光,轉臉交代杜玉嬌道:「你先請桃喜坐,該行怎樣子的禮,你自個兒拿捏著。」
「雲,我省得的。」杜玉嬌忙應了一聲,莞爾笑著過來桃喜的跟前,不想還未來得及將手一讓,她已挨身坐了邵文的邊上,絲毫也沒有要理會自己的意思。「蘭草兒……上茶……」杜玉嬌立時僵住在地,半蹲了身子禮也不成起也不成,正尷尬著聲喚過貼身婢人去取茶盤,卻見桃喜一手擎起桌上的空杯子,突然笑謂自己道:「見禮就不必了吧……我怕自個兒當不起。」說著,眸光一轉,又笑對邵文道:「今日該討杯喜酒吃的,我借花獻佛,就以酒代茶送你一送了——你那妙人兒可會唱曲?」
「如何不會?——謝了,不過以酒代茶總歸不成!」見杜玉嬌親自把盞為倆人斟酒,邵文長眉一揚立起身來,卻是毫不忌諱的端走了桃喜的酒杯子,一仰脖子連飲下兩盞,這才勾唇笑道:「別說唱曲兒了,就是堂會,春華也照樣拿的出手……你對她有意兒?不妨唱來你先品一品?」
桃喜失神的盯著面前再次空了的酒杯子,一時不知自己應了邵文什麼,回神看時,春華懷抱琵琶坐了廳當央,已是蘭指微翹著一手按弦,一手輕掃彈撥,開腔唱道: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
桃喜沒料著春華嗓音清清亮亮的,只如此一曲哀婉的《長相思》倒也唱得人心裡悽惶,禁不住抬頭痴望了眼邵雲,卻是一個不小心,與一旁坐著的馮青瀾對住了眼。「碧璽……」電光火石之間,腦海中猶如白閃划過一道。「你是馮家的陪嫁丫頭!」桃喜終是想到了自己究竟何處見過這個眉心一點紅痣的女子,一個激靈從位上站起,也不及與眾人言明,回身指著尚未吟唱完的春華,便就斬釘截鐵的語道:「你是碧璽——沉湖死了的那個碧璽!」
「大少奶奶還指著我會說笑,我瞧桃姨娘你才是慣會說笑的主!她若是碧璽,難不成咱們都見鬼了?」這一聲來得突然,馮青瀾兀自不屑語著,心下已是駭得突突亂跳,猛地回臉看時,花廳外的天色一片蒼麻如晦,一陣薰風從潮濕的天井院裡拂過,似乎還帶了瘮人的涼意直掠得檐下一排紗燈盪來晃去,遠遠瞧著,還甚是飄渺幽冥。「鬼……鬼!」她這才開始細細打量春華的容貌,然只一觸及那眉心的一點紅痣,整個人竟似被定住了般,頓覺渾身毛髮倒豎,失聲驚叫道:「她是碧璽!她是鬼!別過來……你別過來!」
「二少奶奶,您也認錯人了,春華好好個大活人,如何是鬼呢?」春華在邵文的授意下一步步踱近馮青瀾,一頭說著,已是緊緊攥住了馮青瀾的手,忽地面容一戚,哀怨道:「二少奶奶,您別趕我走,我再不想回去那火坑了……二少奶奶!別趕我走,二少奶奶……」
見馮青瀾被唬得面無人色,只一味尖聲呼喊著爬跪在地,眾人一陣愕然之餘,眼巴巴瞧了半餉,這才想起要拉開那糾纏在一塊的倆人。立時間,廳里亂作一團。阿籽和杜玉嬌忙攙著馮青瀾退至席後,幾個隨人則拖拉著春華,將她按在一旁太師椅上死死的。只桃喜卻一動不動的立在原地,也不知是在想什麼,看看馮青瀾,又看看春華,待倆人漸漸安靜下來,方緩緩走至春華跟前,示意隨人鬆開手道:「你們放開她——春華姑娘,你別怕……沒有人會趕你走的……沒有人。」桃喜喃喃語著,不自覺間竟顫手撫上了春華的面頰,語不成聲道:「是我瞧錯了……你不是碧璽,也不是鬼……我見過鬼……不是這樣,不是你這樣……」
「春華你先退下!」邵文一怔,他不防會嚇到桃喜,忙起身過來,卻見她驀地垂了手去,已是沒事人般坐了春華的對首,淡淡笑道:「春華,二少奶奶不要你,我要你……不過眼下你得先與碧水送她回院裡去,她可被你唬得不輕。」話罷,與邵文一對眼,邵文會意一笑,忽地一擺手道:「來人,送二少奶奶回院!沒有我的話,誰也不准放她出來——春華,她愛聽紅昌的曲兒,你就撿著唱給她聽,只要能哄得你二少奶奶高興,怎麼著都成,只一條……你得給我看牢了她!」
「不!不……她是鬼!她是來索命的……邵文!你不能這麼對我……邵文!」馮青瀾推搡著連連退身,卻哪裡掙扎得過邵文的幾個隨人,不一時,便被擒住了雙手,直連拉帶扯的出了花廳,「她是鬼!她是來索命的!她是鬼……」
「邵文!」聽著耳邊聲聲遠去的討饒聲,一直默坐在席上的邵雲自覺再不能忍,他實在想不到弟弟會用如此陰損的法子對付馮青瀾,也實在想不到桃喜居然還會跟了一個鼻孔出氣,「啪」的一蹾手中茶盞,已是陰沉著面,據案而起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她是你妻子,別太過分了!——道乏吧。」
見哥子動了氣,邵文也不想做的太過,一額首算是聽著了,只竟自起身來作揖道別時,卻見蘭草兒一手提了茶吊子,正端著茶盤進來,便站住了,回身笑道:「哥好歹也叫我吃了這杯新娘茶再走不遲?」
「這是自然……」杜玉嬌看了眼邵雲,見他虛手一抬示意邵文坐,便忙也陪笑著將手一讓道:「二叔,您請先坐。」說著接過蘭草兒手中的茶吊子,卻先蓮步款款的朝了桃喜的方向踱去道:「方才問了雲,才知姐姐比我年長一歲,這杯茶省不得的,還請成全了玉嬌吧?」
杜玉嬌一頭問著,忽覺腳下被什麼絆住,遂已,一個重心不穩,手裡提著的茶吊子竟是直直甩向了桃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