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嚼穿齦血,也沒有誓不兩立。
只是因為傷不了心,便印證不了真情。
他傷了心,就是動了情;他動了情,自然有了恨;他有了恨,才會刻骨銘心。
獨舟乘風破浪,咸澀的海水偶爾還會落到他的嘴裡,道人舉目遠望,時而揮動拂塵讓這木頭塊疾馳如箭。
談無欲就只在旁望洋興嘆,晨曦在海面撒上點點金光,他們這苦境留名的俠客也不過如這金光,滄海一粟,再大的糾葛,莫不如心胸開闊的來個「放下」,也不為可惜,只是情義比山重罷,若是陷入情義的僵局,那就壞事。
然而天地寂寥,喧譁的海浪聲偏將心中的情義重量翻了倍,這塊大石壓在心上,比來時都沉重。
他由始自終都覺得素還真很麻煩,他的人麻煩,找的事也很麻煩,甚至連好容易拐回來的良人都那麼麻煩。
那史艷文看起來像是個溫雅良善的,悶海愁山雖不掩飾,倒也控制著不會給他人帶來負擔,相處起來也極順遂,奈何變臉變得不動聲色,無怪乎能讓素還真連栽幾個跟頭。
可一股腦地橫衝直撞,就不免產生齟齬,且看將來,還不定怎生波折。
說來,還是怪素還真,對史艷文太躊躇,竟想貪心地將那裂霧斷虹的振翅雄鷹當成自己柳蔭下的雛鳥,什麼事都瞞著,護著。
「弦首,可需幫忙?」談無欲問。
「你有傷在身。」
道人仰望失了船帆的桅杆,船帆被史艷文取走,他並未怪罪,此招只是拖延時間,算不得惡意。只是腦中想起在島上最後見他的場景,有些不解,燃燒的建木將百丈內的天地造化掠奪一空,全數注入那句殘破的軀體,也點燃了那奄奄一息的生機。
只是他未明白,那股磨滅的求生意志何以突然強大,他慶幸,可又覺得不妙,那股意志飽含憤怒,其後更是撇下他們奪船而逃,行蹤落落。
建木或許告訴了他什麼,而能讓史艷文的從容瞬息崩毀,大概,也不外乎那麼幾個原因。
往日親朋,近來好友,抑或兼而有之。
道人回頭,「素還真在你出發前,可叮囑了什麼?」
談無欲看著道人連續施功而略顯蒼白的臉,覺得道人大概是格外很看重史艷文的,只是不知這份看重所來緣由,不過應與素還真並無妨礙,便道,「只是請他回去,勿出城外。」
只是如此。
史艷文是於八月十八去到天波浩渺,後五日抵達聚魂裝。而後便被驅趕至陣眼,他以道別之名在將逆轉陣法的關鍵刻在史艷文手臂,留得絕處逢生之機。後又才三日,業火焚莊,史艷文涅槃奪船。
期間至多不到九日,以史艷文那艘船的速度,回到中原至多三日,此後定然馬不停蹄回去不動城。而據談無欲所言,他出不動城時,素還真已然出發去了蜀地,來回也不過九日,縱有耽擱,統共也不過一旬。
昨晚,或者今日,他們就該見面了。然而他們到達中原還有一日,道人心中不安愈濃,總覺得有什麼大事還要發生。
只怕遲之一日,悔之已晚。
建木雖通人神,可終究它是屬於九界,如今奪去的卻是苦境的氣運,即便是新生之子,既無功德,平白得了莫大氣運,要適應也絕非輕易,少不得,還有劫難。
天道,公平而無情。
如是一想,道人忽然盤膝坐下,在談無欲奇異的目光下,化出隨身之琴,弦音震盪,計算天數,可還未得片刻,弦音便停。道人臉色沉重,再度開始。
反覆數次,終難順遂。
眼見道人臉色愈見蒼白,顯然這算天之術耗費甚大,談無欲搖搖頭,「弦手,他到底非此界之人,如白紙一張,命數不定,這卦卜之術恐派不上用場。」
他何嘗不知?只是,究竟如何,總需尋些線索才好。
「……那就算一個,是此界的人!」
道人眼中閃過晦澀,重新開始卜算,這一次,他算的,是素還真。
談無欲沒料到弦首竟如此固執,猶豫了一下,伸手欲按住了道人的肩膀,可手才方觸及衣物,道人就刷地站了起來,逼的他直往後趔趄。
「弦首?」
道人面色難看,倏然一掌拍向桅杆,脆弱的桅杆在談無欲微愣的目光中,轟然碎裂。道人飛身踩上桅杆,竟棄船而去,一路滑著桅杆在海面上溜走,咸澀的海水潑了談無欲一身,速度比這小船快了數倍不止。
看這陣仗是即便氣空力盡,道人也是不管不顧了。
「弦首!」談無欲苦笑,將剩下的半截桅杆踢到海面,跟了上去,「好歹將你算出的東西告知一二啊。」
道人未曾回頭,「予只以素還真為測,但見柳堤飛花,漾漾逐流,為生死無計耳。」
喜歡,這是個情緒外露的詞,如同仇恨一樣讓人印象深刻。
素還真果然是很喜歡他的,這份喜歡紮根在九界,紮根在史艷文抗下所有罪責勸他離開的瞬間,紮根在那個幽暗洞穴里滑落的一滴眼淚中。他抽取自己的記憶陪伴他十年,這份喜歡就無法抑制地在記憶里發芽生長,成就參天之姿,澆灌它的是時間,留下的是想念。
等到一次擦肩,再等到一次刻意,他們又走到了一起,參天大樹隨著記憶回到素還真的本體,洶湧的想念就成了雙方都不自覺的牢籠。
膽愈大而心愈小,智愈圓而行愈方。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那牢籠終於映照於現實,寂靜空曠的偏殿提供了框架,青磚鐵瓦便為柵欄,怒目圓瞪的麒麟成了幽怨患鬼,骨節隆起的雙手如同枷鎖,綿延悠長的喘息就是鞭子。
那鞭子抽的不是身體,可比抽在身體上疼得太多。
冰紗和髮帶堆疊在一起,碧色古琴傾覆在地,緊繃的琴弦沒了束縛,只管囂張地脫離隊伍,偏出琴身固定的軌跡。
門縫裡寒風擾動落地鮫綃,如霜似雪的輕紗上下翻飛,惹得燭火也不由自主的虛無縹緲起來,卻堅持著不肯熄滅,朦朧的光華讓熏爐裊娜的青煙都帶了溫暖的色彩,像是可以從裡面看出什麼救贖來。
可目光落在那上面良久,終究只是徒勞,只餘力不從心。
忽而一隻手從旁邊伸出,骨節嶙峋,手腕上淤青的指印太過明顯,肘部不正常的凸起,他就要碰到那根琴弦了,可整隻手臂卻莫名顫慄,軟軟地落在地上。
待顫慄過去,另一隻手又將他抓了回去
「還以為你早就沒了力氣……」素還真在他手肘上狠狠一捏,解了他的啞穴,心疼不已,「可還難受?」
鑽心之痛未能危及那份平靜,史艷文默默看著被握住的手,那好像不是他的手了,麻木無感。
素還真已經習慣他的不屑一顧,撩著幾縷頭髮把玩,初始耽溺於衣香鬢影,顛倒衣裳時倒還算寥落可愛。現下汗血交織,斯人所惡,就頗讓人不習慣了,所幸他也並未抱有任何期待,將頭埋進史艷文的頸側,他道,「你要是真想成為啞巴,我不介意幫你。」
史艷文這才有了些動靜,他看了眼壓在身上的人,衣著工整,分毫不亂,史艷文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道貌岸然,令人作嘔。」
「……很有膽量。」
素還真不生氣,也笑,笑得寒意森冷,「看來這半晚的折磨並沒有讓你學乖。」他停了停,伸手去摸史艷文的臉頰,覺得這諷刺的笑意也是好看的,忽而又問,「在你心中,異識是怎樣的存在?」
史艷文不答,可眸中的諷刺愈濃,只是那濃烈的諷刺中,還深藏這一抹心痛。
素還真看不出來,他也不想浪費時間去探究這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他在不動城的時間已經很久,久的超乎預料,這是很危險的事情。史艷文能在短短時間內看透他的偽裝,難保其他人不會,畢竟素還真在自蓋天靈時抹去了太多記憶。
若非是對史艷文有所留戀,他還真沒有這趁虛而入的機會,可惜,還是說錯了話。
必須速戰速決。
「知道嗎?」他低下身,左手從史艷文的肩上往下滑,一路來到腰腹打轉,「異識只是一種思想,並不能替代人,我還是素還真,只是性格變了,目標變了,但是身體、靈魂、本能,甚至想要得到的人,還是沒變。」
史艷文瞳孔緊縮,地面的冰寒終於動搖了無所畏懼的心,驚怒交加。乍變陰沉的臉色不及調整,酸軟的手臂已經下意識揮去,「……下流!」
「下流?」素還真似笑非笑,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的攻勢,按在地面,「我們想做的事情都是一樣,有何下流之說?」
史艷文看著他,眼裡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像是水面上的一道漣漪迅速划過,又凝聚成兩點火星,轉瞬消失在眼波深處。
可素還真還是察覺到了。
倔強又執拗,叫人萬分無奈。
素還真的動作忽然停住,將無端翻湧的情緒藏起,這不是他的情緒,這具身體及靈魂里殘留的情感讓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看向門外,知道史艷文方才從桌上掙脫取琴的目的,不過是想引人注意,這是個信號,危險的信號。他犯了個大錯,不該招惹這個跟素還真關係非比尋常的人,而今身份敗露,致使無法善了。
殺了自然不行,且令他奇怪的是,由始至終,自己都沒有產生過殺意。況且即便殺了,此刻只有他們兩人在,只怕難以脫身,甚至會惹人疑竇。
不殺,那就只有一個方法,可這個方法,需要此人心防崩潰……
素還真摸著他的頭髮,平靜稍久的臉色泛起波動,停住的動作驟然加快,饒是錚錚鐵骨,也會忍不住顫慄。
「你幹什麼!」史艷文怔了一下,臉色大變。
「何必害怕?」素還真笑道,「我說過,我們做的事情都一樣。」
「他沒有!」厭惡和驚恐鞭笞著心臟,史艷文還是下意識地反駁,「他沒有。」
「真的沒有嗎?」素還真俯下身,在他耳邊聲問。
史艷文忙偏過頭,盡力忽略頸間灼熱的呼吸,「他沒有……」
——你喝醉了。
——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他和你,不一樣。
素還真眯了眯眼,牽制的手鬆開,下一刻卻霍然起身,仍是點了他的啞穴,攬著急欲逃離的腰半拖半扯往裡走,雙唇就在那面頰磨蹭。史艷文被這一下弄得踉蹌失神,凌亂的腳步踩著破碎的白衣,薄比菸絲的鮫綃一道一道掩住了兩人的背影……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素還真親親他的唇角,「那亭中之景,你竟忘了嗎?」
冰冷的地面換成溫軟的被褥,然而史艷文卻如置身冰窟,整個人都忍不住發抖,「他不——」
「你沒忘!只是你習慣惦記著他的好,心疼他的苦,所以下意識忽略了那顯而易見的『惡』。」
史艷文緊咬著牙,眼底血絲隨著瞳仁收縮,像是怒極失了冷靜,又像忐忑失神忘了反應,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也不知聽沒聽見。
素還真……
素還真。
他張張嘴,發出無聲的、最後的威脅,「不要,逼我恨你。」
聚魂莊在道域設計他,為了道域平安,為其受人利用,他無法恨。
被強行帶來苦境,那是為了救他性命,哪怕封他記憶,他不該恨。
莊裡人十年冷眼,以他獻祭,背叛嫁禍,身不由己,他也不能恨。
素還真一瞞再瞞,阻他入夢,那是為了防止他入魔,也不允許恨。
所有人都在防著他,監視他,舍利、麒麟、額飾,這些都讓他倍感壓抑,可他還是不可以恨!因為他是史艷文,因為他不停提醒自己,提醒自己善心無錯,善舉無錯,所以他沒有資格恨!
可他的心是熱的,裡面除了血肉,還有情,即便沒有恨,那心寒與失望早已數之不盡。
這數月的壓抑無人理解,也無人可以傾訴,好像……好像他的理解與忍耐都是理所當然的,那些以保護為名的掌控也是理所當然的。
當下的錯誤如果繼續,他知道,他料想的到,甚至是從未有過的篤定,他就永遠都只能被素還真牢牢拴住了。
難道就因為那個自以為是的救命之恩?他就該把自己的一切都獻上?就想讓史艷文就此屈服?
笑話!
突然的沉默沒有讓素還真發現那暗流洶湧的心思,他只道是史艷文想起了什麼,或者正是他想讓史艷文想起的那件事,只有那冷寂的眼神讓他覺得不安,有種到手的獵物就要脫離掌控的錯覺。
「恨超脫於愛,若無恨,哪裡來的愛呢?」他在用他的恨取笑著。
太可笑了,史艷文張張嘴,覺得心裡曾經倍感溫暖的東西終於徹底沒了余蘊,一點一點,被抽離了,獨剩一顆寒冷的心。
盤桓的淚水奪眶而出。
可素還真不在乎。
他只是帶著欣賞地勾動唇角,貪婪地吻住冰冷的唇瓣,但史艷文毫無反應,又微微皺眉,不滿地卡住下巴迫他張嘴,攫取舌尖戲弄。又沿著淚痕吻到眼角,用手腳去挑逗這具身體裡的欲望,喚醒他更多的恨意。
可史艷文還是沒有反應,甚至沒有任何微弱的反抗。
素還真又停了下來,盯著他看了許久,眉頭越皺越緊,他看見了,那雙眸子裡,沉默之後意外的堅定。
「我對男子的身體興趣不大,但你,還真是……」不識好歹。
殘餘的布料被一舉震開,史艷文視線從幽暗的角落慢慢移到天窗上,琉璃折射的月光已然變暗,約莫是雲朵遮住了光線,什麼都看不清了,只有金頂上的麒麟怒目,深邃可觀。
素還真,素還真,素還真……
你真可惡,肝火催動的鮮血溢出嘴角,史艷文絲毫未覺,他卻幻想著那人看見此景的表情,又累的緊,不覺又想,素還真,你真可憐。
「又吐血了?」那人從放肆中抽出一隻手,拇指碾過史艷文唇角的嫣紅,「上次怎不見你如此悲憤,就此氣出毛病來倒是好笑了……哈,其實你不必如此。」
「他願意花費時間用溫柔做武器來攻城略地,我卻不想浪費時間,選擇了光明正大地挑明。你知道,那時,他為何要遮住你的眼睛嗎?」
「那是為了,不讓你看見他眼神中的……『下流』。」
「但凡你拒絕情狀稍遜一籌,但凡你沒有成功推開他,或是但凡他沒有收住心中的邪念,你覺得接下去的素還真,會做些什麼?」
史艷文沉寂的目光忽然動了一下,耳邊輕柔的話語好似壓過了身體的疼痛。
「你莫非以為,他想要的只是一個吻?那你也實在是太天真。」素還真冷笑,一隻手掐弄著腿根,親昵摩挲,「他只是在以良善的假象來遮掩骯髒的目的,明白嗎?我現在在做的事,只是他想做,而沒有做成的罷了……」
湛藍瞳孔忽而雷驚電繞,心跳乍停,史艷文口中再現腥澀,神色猙獰,「滾!」
「前……輩?!」
「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