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俊為人端嚴清亮,正色立朝,如今七十六之高齡,朝廷要因言定罪處死?」
浙閩總督黃道周進京朝集,聽聞鄭三俊被定死罪,急的直叩宮門,求見太子。
太子對這位黃先生也是十分尊重,親自迎接入殿,還給他泡茶。
「先生先喝茶。」
黃道周既是浙閩總督,也還是太子的東宮詹事府少詹事,兼太子少傅。黃道周總督在外,卻也沒忘記自己兼職,經常與太子書信往來,太子對這位朝中名士也很敬重,兩人關係還是不錯的。
論起來,黃道周雖然僅比鄭三俊年輕十一歲,但卻算是鄭三俊的學生。鄭三俊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黃道周是天啟二年進士,萬曆四十二年鄭三俊在福建做過提學使,黃道周那時參加鄉試。
那年黃道周三十歲,本來文擬第一,最後以違式列第五,鄭三俊深為惋惜,不僅讓黃道周為自己代寫《齒錄後序》,而且還拿出了一百五十兩銀子為黃道周的母親祝壽。
對於一個科舉新人來說,這可是莫大榮耀。
按晚明時的科舉風俗,舉人黃道周可稱提學鄭三俊為師。
相比起黃道周的仕途坎坷,鄭三俊的仕途要順暢的多,二十四歲中進士,從知縣做起,歷任南京禮部郎中、歸德知府、福建提學副使,天啟年間因反對閹黨專權,被奪職閒住,但很快在崇禎元年重新起用,任南京戶部尚書兼掌吏部事,再調入北京任刑部尚書,轉任吏部尚書。
黃道周自從得到東林大老鄭三俊的賞識後,在天啟二年中進士,初任翰林院編修,但因與數次與崇禎衝突,仕途不暢,崇禎三年,因救錢龍錫,堅決請辭。崇禎十年重新起用,升左諭德再升少詹事,可第二年就因反對楊嗣昌奪情,被崇禎降六級貶往江西,後來江西巡撫舉薦他可用,反而招致黃道周被廷杖發配廣西,十四年崇禎將他召回,但他卻不願做官,回鄉著書講學。
黃道周的仕途其實與劉宗周非常像,兩人也是明末有名的大儒宗師。
池州南原鄭氏,也是明代有名的士族。
鄭三俊和鄭氏落的如此下場,黃道周如何能見死不救。
他急的滿嘴是泡,向年輕的皇太子數著鄭三俊出仕之後的種種政績官聲,說他當年如何反對閹黨,如何舉薦賢良等等,如今快八十歲了,也還兼著東宮師傅之職,現在因言獲罪,還要處死並牽連家族,這種事情怎麼能發生在紹天朝?
天啟年間魏閹當道的時候,這樣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啊。
太子弘甲坐在那裡很平靜,事實上當他決定處死范遜、丁啟相時,他就知道將迎來一場風暴。
而他選擇直面迎接。
他的決定奏報天子,皇帝不僅同意,還加碼了。不但誅丁氏叔侄,還要把鄭三俊、侯恂、侯方域等牽連進來,一共是十三名三品以上官員當斬。
這事情比太子預估的還要擴大。
皇帝遠在西北,但既然有了旨意,太子自當遵行,不過皇帝沒明發諭旨,而是在給太子的書信里回復的,正式的處置,是讓太子這個留守監國攝政皇太子和留守朝廷正式出面。
朱弘甲發了監國令,處置涉桉的一眾官吏學生。
這個桉子最終是鄭三俊侯恂丁啟睿丁魁楚等十三名高級官員處斬,另外三百多名品官被奪職問罪,上千官吏、學生革除功名、除籍舉族被流放邊疆,牽連萬人。
監國令一下,朝野巨震。
無數求情書呈上,甚至國子監等諸多學校的學生也有許多人上書請願。
恰逢今年是鄉試之年,明年二月是會試,無數舉人云集京師,這事又是因河南罷考事件而起,牽動了無數士子的心,紛紛參與。
鄭三俊不僅家世顯赫,而且南原鄭氏是名門望族,世代相傳,特別還是東林大老,其在東林、復社等士紳中的地位那是遠超侯方域等四公子的。
就算在天下讀書人心中,這位也絕對是威望極高的老大人。
誰都想不到因為皇帝要遷士族填充京畿,最後導致河南罷考事件,而鄭三俊侯恂等聲援河南讀書人,最終會落的如此下場。
可謂是步步出人意料。
可當監國令一出,還是讓有些本來想看熱鬧的都驚的目瞪口呆了。
甚至好多人都不敢相信,以為是謠言。
可當邸報、京報等官報也開始正式刊印了關於此次桉件的詳細始末,甚至對鄭三俊等定性為結黨營私欺君犯上等罪後,有人慌了。
結黨營私欺君惘上,這個罪名最可怕處在於結黨,讓人想起黨爭黨錮。
他們更怕的是被牽連到自己,引火燒身。
黃道周請求面見太子,直接為鄭三俊求情,他不是怕被牽連到自己,而是覺得這事不對。
朝廷這樣處置鄭三俊,豈不是因言獲罪?
黃道周說鄭三俊享有天下第一清品之譽,可朱弘甲卻只是問,「科舉考試是國家掄才大典,何等重要之事,丁啟相范遜等因不肯奉旨移民,結果就以罷考威脅地方官員,地方官員不從,他們不僅自己罷考,還阻攔其它考生入場考試,甚至沖入考場,把應考考生的試卷撕了。
孤問先生,這事放在任何一朝,任何君王任何朝廷,只怕都無法容忍吧?
歷來科場舞弊,一經發現都是重則處死輕則永不錄用甚至流放,這些人的行為可比舞弊惡劣無數倍。
鄭三俊既然是數朝元老,難道不懂這些,他還要為這些人發聲,甚至藉機抨擊聖人定策,這隻怕不能簡單的用倚老賣老來解釋了吧?
況且,諸司會審,可是拿到了不少證據,鄭三俊與丁魁楚丁啟睿叔侄、侯恂侯方域父子等書信往來,攻擊朝政,怨憤聖人,可都是實打實的,還有河南發生了這麼嚴重的罷考事件,而那幾位被問罪的布政司參政、按察副使、提學參議、知府等有的是他學生,有的是他親戚·······」
「當年鄭三俊做刑部尚書時,戶部尚書侯恂坐屯豆事下獄,鄭三俊因其是東林同黨,三次皆議其輕罪,又有工部錢局官員,監守自盜,也因其是東林,鄭三俊亦擬輕罪。」
太子拿出鄭三俊的這些往事,明著告訴黃道周,鄭三俊這次並不冤,只能說朝廷沒有給這位東林大老面子,七十多歲了沒給他最後的體面。
但這不能怪朝廷,更不能怪皇帝和他,因為鄭三俊這次撞槍口上了,這兩年朝野有不好的風向,而且這股妖風越刮越勐。
本質上就是當初朱以海起兵之初時,大明大廈將傾,曾經高高在上的士紳地主們自身難保,所以有的降順有的降清,有的無奈投朱以海,面對朱以海的種種新政,在皇帝的御營刀槍和韃子、流賊等的各方壓力下,他們只能暫時妥協。
從厘金到清田,從罷撤衛所到清理軍屯,從廢除軍戶匠戶,到士紳一體納糧,每一步的妥協,其實也不是真正的自願的,只是形勢所迫。
等到如今天下恢復,他們以為自己又行了,想要解除『戰時』的那一套,恢復舊制,恢復他們原來的利益。
可皇帝如何肯?
皇帝不僅不肯,甚至還開始對以前站錯隊的那些人開始收拾,遷移那些五品以下職官的士紳家族到京畿落戶,甚至之前已經用洪承疇他們一遍遍的把原先戰時全部接收的官吏,一步步的將他們能者上庸者下的篩選掉一大批。
皇帝的限田、限奴等政策,也是進一步的打擊了那些曾經站錯隊的士紳地主們。
現在又在搞公務員考試,地方衙門的吏,以後也要考,甚至朝廷近年建了一所又一年的專科院校,什麼政法學堂什麼財稅學院、師範學院等等,又在地方建小學堂等,招募那些高小畢業生或是秀才們入學,畢業後直接分配到衙門做吏,或是通過統一的公務員考試招進去。
這種雖只是針對吏員,但對於許多地方士紳地主豪強們來說,他們能在地方上有很強的影響力,甚至保證自己一方大族豪強的利益,本身也是靠著在地方衙門裡對胥吏位置的控制甚至壟斷維持的。
當朝廷對吏也要搞迴避制度,搞公務員考試招收,搞專科學院定向委培分配這些,無疑就是對這些地方士族的重新洗牌。
沒有誰願意輕易放棄自己的利益。
士紳地主們總想著恢復舊有局面,而皇帝卻主導著朝廷在不斷深入改革前行,這種博弈也就不會停止。
借著某些事件,便會有衝突爆發。
但皇帝不會妥協和退讓,皇帝在衝突爆發時選擇的是硬剛到底,甚至還要殺雞儆猴。
鄭三俊的資歷、威望,甚至他的名聲他的年紀,本來確實不會動的,這樣的人掛個太子太傅之類的虛銜,當個朝廷的吉祥物挺好,現在皇帝卻直接要弄死他。
可見現在這種博弈到了何等程度。
一般的小貓小狗已經打壓不住那股妖風,必須得有重量級的人物祭旗才行。
這些東西,太子自己能悟到一些,而另一些是他的老丈人廣東巡撫張煌言告訴他的,說這話的時候,大學士堵胤錫也在。
太子本來想是殺丁魁楚震懾,可皇帝直接把鄭三俊、侯恂和侯方域三人也拎出來殺,用意明顯。
曾經的紹天帝朱以海,那是仁慈寬厚無比,丁魁楚身為兩廣總督一年多貪污了八十萬兩銀子,皇帝都沒殺他,還替他保留名聲顏面,讓他體面退休。早期時方逢年、陳盟等閣老們結黨內鬥,他也沒怎麼嚴懲。
更別說那些軍頭武夫們還能高官厚爵。
可那並不是皇帝本意,皇帝也不過是此一時彼一時,他起兵之初,丁魁楚做為兩廣總督能夠開讀詔書,率兩廣擁立他已是大功,所以就算後來貪污嚴重,可皇帝為了安撫兩廣也只是半綁架式的把他帶回京。
可現在不同了。
不同時期,鬥爭的目標和方向不同了。
以前是先團結內部對付外虜,而現在外部威脅已經不大,清理內部反而成了首要。
正是因為太子聽懂了這些,所以今天黃道周再怎麼為鄭三俊求情,他並沒有半點改變心意。
「朝廷新修的紹天法典,開篇第一句便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朝廷對鄭三俊的量刑,已經是八議後予以減輕了些的,孤念其年邁,今日便下一道特旨,特賜鄭三俊自盡以全其體面。
先生與鄭三俊有師生之誼,可前往宣旨,把鄭三俊從牢中送回其府上,送其最後一程吧。」
黃道周拗脾氣上來,跪伏在地不肯奉旨。
可太子卻也不妥協。
「臣請辭職!」
黃道周當面請辭。
「先生貴為浙閩總督,封疆大吏,這既是先生的才能,也是從龍之功換來的,更是陛下的特別信任,如今因為此事,便要直接辭職,上對的起聖人,下對的起浙閩的黎民百姓嗎?」
黃道周痛苦的道,「請太子殿下收回監國令,鄭三俊一介國士,不該落的如此下場。」
「他是大明忠臣清士。」
朱弘甲直言,「鄭三俊老湖塗了,一把年紀本該安享如今來之不易的大明中興,他卻捲入這種事情中,若是隨便一句話便寬恕,那便是對其它人的不公。」
黃道周不肯起來。
「先生如果真鐵了心要因此辭職,那麼便回去寫道正式辭呈遞上,孤會轉呈聖人,至於聖人許還是不許,便要聽候聖旨。
不過孤雖年幼,卻也還要勸說先生幾句,如今這天下,剛剛恢復,是聖人與先生以及無數忠臣良將們浴血奮戰打下來的,這一切來之不易,如今大明也還未完成中興,先生想要半途而止,要轉身做逃兵嗎?」
黃道周欲言又止。
「聖人西巡,不在京師,遠隔萬里,對桉子情況不夠了解,還請能夠暫緩執行,也許陛下了解更多實情後,能夠改變心意。」他想了想道。
太子卻是有些激動了,「先生錯矣,聖人起兵之初,天下千瘡百孔,為了恢復天下中興大明,所以只能不斷妥協,但不可能永遠妥協的。」
黃道周一聲長長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