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九仙村。
一艘快船急速靠近,快至碼頭,兩名槳手才橫板收船。
「啪」一個水浪打在木棧上,船身橫盪。
一名頭上扎著白巾,腰間扎著皮革圍子的漢子不待小船停穩,便一個箭步從船上跳下,「大祭酒在哪?」他衝著碼頭上急匆匆地問。
兩名手持長矛的褐衣男子向岸上指了指,「在那邊。」
「大祭酒。」
頭扎白巾的男子叫了一聲,便朝著不遠處一堆人奔去。
人群中,徐芾聽見呼喚,隨即停止講話,轉頭迎向此人。「情況如何,快講。」
「大師昨日攻城失利,正離城三里駐紮。」
「大師有陰兵助陣,何以失利?」
「據說,前一夜本已攻破城門,卻不料城中有妖人助陣,猝不及防,進攻受挫。遂決定次日配合無明殿影子人,加上洪昇大哥和西城外面的兄弟四門虛實相輔,再度強攻。大師築台作法,調遣陰兵,可妖人居然像是識得此法,於城上以狗血澆淋,破了大師的陰兵。大師再戰失利。」
「西城方向呢?」
「西城方向昨日一戰後已全軍潰散,一時聯繫不上。」
「唉,也罷。洪昇可已前去接應大師?」
「按照您的吩咐,艦隊已前往桂溪口接應大師。可聽洪昇大哥說,他收到消息,江陽艦隊已順棘江而下,不時便到酆城。我們人多船少,敵軍趕到之前,怕是來不及把弟兄們全接過來。」
「先接大師過岸。讓上不了船的人往下游周廟口等待接應。」
「就怕城裡駐軍追擊。」
「城裡盛軍人少,援軍未到,定不敢出城追擊。讓洪昇務必趕在江陽水軍到達之前,將大師載過南岸。告訴大師,我會在此接應,讓他速速過江。」
「是。」
頭扎白巾的漢子轉身跑向碼頭,跳上船,升起風帆往桂溪口去了。
待那人走後,徐芾沉吟片刻,叫來魯巴,「山上的人員物資已全都轉移下來了嗎?」他問。
「按徐大哥吩咐,大寨已空,所有人員物資,逾百馱馬,全都下山了。包括洪昇大哥,還有眾多弟兄的家眷此刻皆已在村里安置。」魯巴回答。
「辛苦了。不過,此地不能久留。各戶家眷多老少體弱,路上怕走不快,會有耽誤。」徐芾想了想道,「就先讓大家好好吃上一頓,然後你帶些人,押運糧食物資先走,直接去孤峰台。」
「家眷也跟著去?」
「全都去。到了那裡,將老幼婦孺皆送去古里土司寨里安置即可。」
魯巴點點頭,轉身去了。
「鄭沖,五兒。」徐芾又把兩名少年叫到身邊,「江陽大軍已至,則莫群都尉必敗。你倆速速趕往酉城東面蓮兒山霧峰口,莫群都尉必在那裡暫避。」說著,他掏出一枚玉牌,遞與五兒,「持此信物告訴莫群都尉,速去孤峰台匯合。」
「好。」五兒和鄭沖一起點了點頭,拿上玉牌也去了。
「梁鵬,」徐芾繼續發號施令,「你帶五十名兄弟,把所有投石車全都推上村口圓坡頂,面朝棘江擺放。再讓人多備火油繩,纏好投石以備。但見江陽水師艦隊,不用號令,儘管以火石轟擊。」
「明白。」梁鵬也去了。
待一切安排妥當,徐芾這才鬆了口氣。隨後他拖著疲憊之軀走到碼頭,面對滾滾江流,仰天獨自一聲長嘆。
他不明白,自己才離開十餘日,大師何以就如此倉促起事。
為了一座孤城,不值。
※※※
不到巳時,霹天軍撤圍的消息便已傳遍酆城大街小巷。
青伶和丙兒一早出門打探消息,沒多久就回來了。
「哇,沒想官兵還挺厲害呢。」一進門,丙兒嘴裡就滔滔不絕,「公子要不要聽,我給你講。昨晚戰事可相當激烈。官兵大破陰兵,還用了狗血哦。」
「我才不喜歡這種狗血劇情。」李昧整理一下衣襟,故意顯得很不在意地說。
「還有還有。」丙兒馬上又接著道,「還有白衣女子以琴聲殺敵哦。這個你喜歡吧?對了,公子,琴聲如何能夠殺人?這個我和青伶一路討論,還沒結果呢。」
「琴聲當然可以殺人。」李昧輕描淡寫地說,「所有能發出聲音的東西,在某些情況下,都能變成十分犀利的武器。」
「不會吧?那說話呢?」
「難道你竟不知道,就你這張嘴,便經常都能讓我們感到頭疼。」
「不是吧,公子。逗我?」
「這點我同意。」一旁的青伶馬上附和。
丙兒白了青伶一眼,轉頭問:「公子真不想聽昨夜各城門方向發生的戰事?」
「不,我這會兒有事,要出趟門。」李昧微笑著對丙兒說。
「那等你回來聽我講嘛。」丙兒撅起小嘴說。
「好,回來聽你講。」李昧無奈道。
出門時,他又再次回頭望了望那棵石榴。
石榴樹只有在幼苗和新樹階段才會生出棱狀尖刺,到了一定樹齡,尖刺卻會消失。
這跟人多麼相像。
如約到了秀蓮坊韻香苑,李昧卻沒見侍女,也沒見天香。就連那幅繡著琴舍二字的絲屏也已撤換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兩片青紗垂簾。
垂簾在風中微微飄舞,不斷拂弄著老者後背。
隨侍樂公子身邊那名老僕此刻端坐榻上,面前琴案已換成一張方桌,桌上擺著棋盤。
兩隻古色木碗,分別裝滿黑白棋子。
李昧大大方方走過去,也不拘禮,直接就在老僕對面坐下。
「這麼說,今天請我來的不是樂公子了?」
「不,是樂公子。」老僕聲音細膩,宛如少年,語氣卻飽有千秋之概,「不過他畢竟年輕,銳氣尚在,鋒芒不讓,所以耐不住寂寞,此刻非得去無明殿見證那場最後的較量。所以,有些話便讓老夫轉告公子。公子不介意吧?」
「不介意。」李昧灑脫地說。
老僕抬眼瞄了李昧一眼,伸手一攤,以示先請。
李昧也是將手一攤,卻道:「客隨主便,先生請。」
老僕也不客氣,拈起一枚黑子,掛角先行。李昧拉開距離,不爭一時,對角落子。
雙方不疾不徐,落子成勢,緩緩逼近。
「李公子胸懷大度,這一子落下,便見風範。」老僕道。
「老先生運籌帷幄,拈指之間已盡體現。」李昧接道。
「噢,這麼說,李公子已看出這盤棋?」
「大道無形,似這般風雲變幻之局,我哪看得出。」李昧笑了笑說。
「李公子客氣了。」
老僕拈起一子,忽然舉起停放在棋盤之上,似手裡搬著一塊巨石緩緩而落。隨著他手裡棋子徐徐下降,室內陡然升起一股凜冽之氣,團團籠罩在二人周圍。屏風上兩片絲簾此刻也無風自動,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輕輕撩起,獵獵飄舞,竟達半空之高,久久不息。
老僕一邊落子,嘴裡一邊喃喃自語:「李公子乃先太師高足,天命之選,青峰奇俠,天下皆知的少年英才。即便未曾受顧延太師面命一日,也能自證大道。這般天賦,豈是常人可比。」
聽聞這番話時,李昧只覺每一個字都恍若千斤之錘,一下下砸進耳內,震得腦袋嗡嗡作響。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遂以靈氣運行周天,調息心念,娓娓應道:「李昧出身寒末,能得顧延太師垂青,常感愧疚,這才奮力修行,幸有所得。哪是什麼天命之選,哪有什麼天賦過人。」
回答此話時,李昧驚覺自己竟難以斟酌,心裡不及細品,話便已脫口而出。
也就是說,即便他想要以言語搪塞,也是不易。
而老僕此時仍眉目和順,態度平靜,開口又問:「公子的不幸,老夫也曾聽聞。不過,公子今既已得道,就莫不想有所建樹?」
「修行只為心性自由,不敢奢望世俗功名。」李昧答道。
「小修養生,大修濟民。如尊師之德行修為,豈不也匡扶了大盛李氏,令戎州百姓得享太平?」
「師尊大才,李昧怎可相比。」
「英雄出於時勢。若有天地可供馳騁,李公子未必不可比肩令師之志啊。」
「這麼說,先生認為,當今之際,已有可供施展之天地?」
「公子認為,戎州之富足,可比晉否?」
「不可。戎州偏僻,大晉富沃。」
「那公子以為,戎州之百姓,可比晉否?」
「不可。戎州閉塞,人丁稀落。晉地廣袤,沃野千里。」
「好。若晉除北患,掃清中原,西向而攻之,我大盛何以拒敵?」
「不可敵。」
「若胡趙南下,兼滅大晉,再欲一統天下,我大盛何以敵?」
「亦不可敵。」
「公子回答得好。天下大勢如流水東去,奔騰浩蕩,不可阻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碌碌而無為,無異坐以待斃。若要保我大盛千秋萬代,難道不該趁早進取?」
「應該。」李昧猶豫片刻,不得不承認。
「這不就是了。」老僕看在眼裡,釋然一笑。
隨著他這一笑,籠罩四周那股無形之氣也頓時消散,屏風上兩片絲簾飄然垂下,恢復如初。
「先生之志,便是替大盛謀這千秋之業?」
「我不過是個僕人,替主謀劃,敢不盡心竭力。」老僕勉強一笑道。
說話間,額頭卻也隱隱可見汗跡。
原來李昧的對抗之力,也令他不敢繼續施壓。
不過,他心裡已有答案,無須繼續施為,於是輕輕呼吸,放輕聲調,以更為清秀,嗓音若女子般委婉柔和輕聲道:「此番黃毛作亂,不過是受人唆使。李公子可知,大盛境內真正心腹之患,不是別個,正是一方教宗無明殿。」
「我聽說了,兩日激戰,酆城被圍,皆有影子人的參與。」
「沒錯,聽說李公子數日前方才上山拜會,莫非竟沒有任何發現?」
「李昧上次拜訪無明殿,還是近十年之前,說起來,對其實在不甚了解。此行上山,也沒看出他們有何違逆之舉。」
「我知道,你是衝著那鎮妖塔而去的。聽說,李公子發現行屍大法重現,有所擔憂,是嗎?」
「正是因此才去拜會。」
「嗯。無明殿看護鎮妖塔已達三百年,浸淫魔靈之下,難免蛻變。若李公子不棄,屆時可在上山調查,或許可有不同發現。」
「先生之意,這無明殿確有可能掌握了行屍大法這樣的手段?」
「這我可不敢說。只是猜測有此可能而已。」
「哦,那我可能真該重新認識認識那些影子人。」
「李公子,方才說到大盛之國運前途。與趙人聯盟,不過權宜之計。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這步棋剛剛落下,真正的較量才剛開始。公子不想參與嗎?」
說到這裡,老僕又落下一子。
李昧接了一子,道:「我已答應天香姑娘,所談之事,去盛都與她答覆。」
老僕點點頭,「那就說說眼下吧。有人說,我大盛乃一州小國,甲不過十萬,舟不過千乘,豈能與晉一爭天下。酆城這一仗,就是要告訴那些人,我盛軍可以一敵十,遠非晉軍可比。」
「是啊,我也聽聞,酆城盛軍不過數千,而雷成義軍四面圍城,擁兵數萬,再輔以影子人的力量和影響,居然難以撼動城防分毫,實在是大開眼界。」
「所以,依公子親眼之見,我大盛若舉兵出征,可有勝算?」
「設若盛軍皆有此等戰力,或當天下無敵。」
「哈哈,公子明見。」老僕緩緩收起一枚棋子,舉在手中,「這盤未分勝負。等下次相見,再與李公子繼續逐鹿中盤如何?」
李昧也將手裡棋子往木盒裡一扔,「願等賜教。」
說罷,也不客套多禮,便起身告辭。
出了韻香苑,李昧抬頭往天空望了一眼,這才輕輕舒了口氣。
他去取了坐騎,策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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