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恆習慣性雙手攏袖,站在大坑邊緣,盯著坑下眼神警惕,身體蜷縮,左手緊抱右臂的趙凡,言語平淡,像是在訴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一窩蟻 www.yiwoyi.com
「你告訴皇甫老兒,龍輝二十四年,大蠻王親自策劃針對秦老粗的那場殺局,由魚漏底和監理寺部署,看似天衣無縫,其實秦老粗事先已經得到了消息。不然,兩位神竅存在,十位化境的陣容,留不下一位堪堪三品境,帶兵不過一千,入朝面聖的武夫,還是在知道既定路線的前提下,最後的結果落得個兩位神竅一死一傷,十位化境全部留在了南闕,不可謂不損失慘重。」
秦恆眼神平靜,讓人看不出心中所想,頓了一下,他又道:「我真替皇甫老兒不值。」
趙凡心中悚然一驚,南闕王朝龍輝二十四年的那件塵封舊案,被視為魚漏底的禁忌。
南闕王朝的龍輝二十四年,北域獨尊的大蠻王才登高振臂一呼,忙著立國一事。趙凡那會兒還未加入立國前不是最高門府,卻是權利最大諜子機構的魚漏底。
時過境遷,當他被魚漏底掌舵人皇甫大人借調,加入魚漏底,踏入府門的第一天,便被那位在魚漏底身份僅次於四大部門主事的引薦人有言在先警告,那人告訴他,檔案庫中最裡面那間單開小門的檔案室不要打開,更不要進去,否則你就算是有曹家老祖宗撐腰,也是進得來,出不去,當時的他,雖然不太明白,但卻並未多問,只是暗暗記下。
待到後來,日子久了,趙凡才從同僚的口中了解到關於那間單開小門裡面被視為禁忌密藏檔案的一些舊事。他到現在都記得當時那些淺談此事的同僚們的表情,皆是一臉諱莫如深,點到即止,不敢深談的驚懼樣子。
再到後來,在魚漏底中有了相熟之人,他才從對方口中知道那件舊案的具體內容,當年針對大慶王秦森的那場襲殺,由大蠻王親自策劃,監理寺那位大人布局,魚漏底掌舵人實施,出動兩位神竅境存在,十位絕頂化境強者,想像中萬無一失,結局卻是慘敗,慘敗的代價是,坐鎮魚漏底的那位神竅存在,被一位強悍到沒邊的大能當場擊殺,另一位神竅存在重傷,十位化境無一生還。
這般逆天的陣容,沒能留下一位只帶了一千親兵,入朝面聖的沙場莽夫,還讓對方布局,差點反殺殆盡,讓魚漏底損失一位坐鎮四方的神竅存在,以及五位頂尖化境強者。
皇甫中庸將之視為奇恥大辱,不准任何人提及。曾經有一位掌管刑法的主事,只是稍稍提得深了些,便被皇甫中庸差人滅了滿門。雖然事後無任何證據證明,那位姓董的刑法主事滿門被滅,是掌舵人所為,但是,每個人心裡都很清楚,此事,就是那個看似面慈心善的老人做的。
眼下此事被那年輕人舊事重提,還說出這麼一番惹人心生猜忌的話,趙凡有些拿捏不准年輕人的用意,但他表面卻不露聲色,只是說道:「一定帶到。」
秦恆不再多言,轉身向落土和尚走去,一邊走一邊道:「這天下吃齋念佛,心念蒼生的僧侶很多,他們有私念,有欲望,心知自己成不了佛,所以他們會做一些尋常細小事,比如與人為善、投桃報李、灑灑水、清掃山道、渡人過河等等,儘是些別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是秦某眼中的佛道,人心即佛心。」
盤腿打坐,竭力恢復修為的大和尚,此刻依舊沒能凝聚半絲真氣在體內。也就是說,先前他所做的一切,皆是枉然,徒勞無功。
大和尚洒然一笑,似乎已經料到自己今日的結局,隨意他望著那年輕人,輕聲說道:「施主佛道感悟,比老衲這個整日念經修習佛法的出家人還要深,委實令老衲佩服。如果早些年認識小友,說不定你我二人能夠結成忘年交。」
說話的同時,大和尚抬手輕輕抹掉遮擋住視線的血水。
秦恆呵呵一笑,「世間事,最難「如果」二字。」
落土和尚喟然長嘆,抬頭看著已經悄悄爬到頭頂的圓月,整個人進入一種渾然忘我的狀態,悠悠說道:「是啊,這世間之事,最難有如果,如果老衲沒有離開綿祿寺該多好,如果老衲沒有財迷心竅,千年道行一朝喪又該多好,如果我還是當年綿祿寺挑水澆田的小沙彌,那又該多好,如果當年爹娘未死,我孤苦伶仃,不為偷東西果腹,被恰巧經過的師傅,以佛門大道理感化,跟著他遠走千山萬水,去往那一個國度除了香火裊裊、梵音禪唱,再找不到半點人間煙火,人世百態的東方佛國,豈不是更好,如果,呵呵呵……人世哪來那麼多如果。」
大和尚說著說著,忽然輕輕笑了起來,他整個人,在這一刻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雙眼渾濁,面容蒼老憔悴,褶皺從生,背部佝僂。
他看著那走到自己面前的年輕人,目露釋懷眼神,詢問道:「小友,老衲錯了嗎?」
秦恆說道:「聖佛已經有了答案。」
秦恆第二次稱其為聖佛,這一次卻是真心實意。
落土和尚輕輕一笑,突然,他整個身軀燃起熊熊大火,瞬間火光照亮天際,盤腿坐在其中的大和尚,緩緩騰空,渾身金光大放,他眼神悲憫,望著山下的燈火通明,眉眼齊張,口誦真經,天上仿若有佛音梵唱。
生命盡頭,落土和尚超凡入聖,坐化瞬間,散盡畢生修為,口誦真經,度眾生脫離苦海,發下宏願。
秦恆目露敬意,雙手合十,向那身軀即將燃燒殆盡的落土聖佛,低首念道:「聖佛慈悲。」
前後目睹兩幕的讀書人方寅,終於反應過來眼前形勢,於是他趁年輕人此刻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遁法瞬間施展到極致,一隱一遁,身形便越過牆頭到了院外,對其身法有強烈信心的他,回望了一眼院中站立,好似還沒反應過來的二人,他的心裡大鬆一口氣,只要拉開距離,那麼即便那位虬髯大漢的修為遠勝自己,也無法捕捉到自己的蹤跡,這一點,方寅很有自信。
然而方寅還未來得及竊喜,他的心頭就猛地一緊,他感應到,在其周圍有兩股若有若無強橫無匹的力量襲來,而且俱都鎖定了自己。方寅想也不想,身形斗轉星移,就要縱身一躍跳下山,趁著黑夜地理形勢,以及身法的優勢,躲開同境強者的追擊。
可他怎麼也沒有料到,山腰處的一根樹冠上,早有一位善於隱匿蹤跡與修為的老嫗躲在上面守株待兔,等著他這隻慌不擇路的兔子。若是方寅依靠遁法的優勢,不計代價在視野開闊的天上逃遁,說不定還真能避開三人合擊,逃出生天。想明白這一切的方寅,心知為時已晚。
他終於後知後覺,那年輕人先前所言並非危言聳聽,他的有恃無恐,並非是虛張聲勢,不說當時山下那位戰力驚人的虬髯客,就說眼前這老嫗、少年與中年人,哪一個不是能與自己匹敵的同境強者,一對一勝負尚且兩說,整體戰力那更是一邊倒,向年輕人那一方倒。
所以,談何完成那老傢伙事先藏藏掖掖,對年輕人身份支支吾吾,就是不交待清楚的殺人任務。
這個時候,方寅也終於明白過來,皇甫中庸那老傢伙根本就篤定他四人殺不了那身份尊貴的年輕人,之所以許下重酬邀他四位在北域江湖聲名狼藉的邪魔外道出手,一則是為了借那年輕人之手,除掉他們,二則是最重要的一點,想要以此掂量掂量,曾經輝煌無比的大慶秦氏覆滅後,到底還有多少斤兩,瘦死的駱駝是否比馬大?
想明白這些,方寅在心裡把皇甫中庸那老傢伙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千百遍,還是不解氣,眼看那老嫗糾纏住自己,使自己脫不開身,而她的後援又快至,方寅氣急,張嘴就是對那皇甫老傢伙一陣罵。
「老東西,你爹若是今日脫困,鐵定去問候你皇甫家的祖墳,敢坑爺爺,別讓老子遇到你家女性,不然非讓她們體會體會什麼叫作人間極樂,再送她們去那人間仙境的勾欄里,一女侍百「夫」……」
若說此前方寅還對那位在大蠻王朝身份顯赫的皇甫中庸忌憚無比,那麼此刻小命都隨時可能丟掉,他就完全無所顧忌了,管你是一朝當紅權貴,還是那權勢滔天的魚漏底掌舵人,坑爺爺白白來送死,那他娘的,爺爺就算是不能當場血濺你一臉,也要過過嘴癮。
院落里,恢復些許功力的魚漏底死士趙凡跳出深坑,落在地面之上,他望著那個站著桃樹下,伸出雙手去接桃花的年輕人,問道:「公子,我能走了嗎?」
秦恆靜靜看著被風吹落的桃花,從在枝頭,到不經風力,被吹脫落,再到落下的軌跡,每一個走勢脈絡,他都在仔細端瞧,對那趙凡的話充耳不聞。
趙凡依舊左手抱右臂,他的臉色慘白,肩膀處觸目驚心的傷口已經不再向外涌血,他又轉頭看向那位造成他如此傷勢的虬髯大漢,想要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然而還是換來了無視,那虬髯客大漢只是雙手抱臂,現在年輕人身後,陪著他凝望桃樹落花。
趙凡怒火中燒,卻又無可奈何,心下一橫,轉身踉踉蹌蹌向院門走去,當他剛走到門口,年輕人的聲音突然傳來。
「可莫忘了將我的話帶給皇甫老兒。」
趙凡拉門的動作一滯,隨即轉頭道:「是。」
然後,他就再沒聽到聲音。
一拉院門,趙凡迅速出了院子,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院落里只剩秦恆與虬髯客,虬髯客邁步走到秦恆身邊,秦恆輕輕張嘴一吹,將手中幾朵桃花吹落,然後轉頭看著虬髯客,微笑說道:「恭喜黎叔大道又進一小步,離神竅境只差戳破那層窗戶紙了。」
虬髯客笑容牽強,「少爺,這層窗戶紙可不好戳破。」
秦恆呵呵一笑,「按部就班破開桎梏需要多久?昆一似乎說過,黎叔進入神竅境是板上釘釘的事,幾年光陰而已。」
虬髯客想了想,說道:「長則三年,快則兩年。」
秦恆問道:「有無捷徑可走?」
虬髯客點頭道:「有,就算現在破開桎梏進入神竅,以我現在的實力一樣可以辦到,只是將止步於此,終生再難寸進,大道從來都無捷徑可走。」
秦恆伸手拍掉肩頭飄落的桃花,然後看著虬髯客,鄭重其事說道:「黎叔,往後三年,我做事會量力而行,黎叔切莫為了我,絕了大道前路。」
虬髯客輕輕笑了笑,幫少爺捋平背後褶皺的衣領。
見黎叔沒接話茬,秦恆又道:「黎叔,這個天下,秦恆不想一個人走下去。」
虬髯客動作一僵,看向少爺的眼神說不出的蒼涼,他重重點頭,道:「哎……」
秦恆沒再言語,扭頭看著天上明月,愣愣出神。
虬髯客眼中,此刻的少爺,風姿絕世,站在桃樹下,攏袖而立,如同紫衣飄飄的謫仙人,卻讓他感覺無盡悲涼。
秦恆突然回頭道:「黎叔,如我這般道基有損的修士,是不是已經走上斷頭路?」
虬髯客笑著搖頭,「少爺天縱之姿,莫說是那狗屁自詡天人的老不死的斷不了少爺的大道,就算是真有長生境的天上仙人,黎叔也相信,少爺將來能夠悍戰攖鋒,問鼎天下。」
秦恆哈哈大笑,「借黎叔吉言。」
虬髯客一臉認真狀,固執說道:「黎叔說的是真的,少爺此生一定能做那天下文武第一人。」
年輕人捻指如花,輕輕屈彈,剎那間,頭頂桃花盡落,他忽然向後仰頭倒去,眼中帶著笑意,大笑道:「黎叔,借劍!」
月色下,只見那一襲紫衣的年輕人,花飛朝劍舞,劍劍斬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