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拉拉雜雜說了半天,張沖好不容易才聽懂。
原來此人是那日豪強兵中的一員,份屬謝氏。當天那場廝殺,謝氏本陣是駐紮在二道嶺的。
而且那日調度軍陣的司馬就是此人的郎君,叫謝弼,此時就重傷躺在不遠處的一個山坳里。
張沖納悶,當日謝、孫二家兵根本就沒有參戰啊,咋司馬就重傷了。
後來聽此人繼續說,張沖才知道那日他勝得還有幾分僥倖。
當日,張衝擊潰仲、賈二氏兵時,謝氏本陣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爭吵雙方一個是調度司馬謝弼,一個就是謝氏的族長。
當天謝弼將四家族兵列在三道嶺時,就做了以仲、賈二家作為尖兵,他們謝氏為腰,孫氏為尾的打算。
這樣分兵,仲賈二家自然吃虧的,尤其是賈氏當時就不同意,憑什麼我們要擋在前面,讓你謝、孫二家列後頭。
但被當時仲氏的族長壓下來了,他一直以來就很欣賞謝弼這個年輕人,覺得他是個統兵之才,他明白謝弼此舉的原因,所以就同意了。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所有人預料,誰也沒料到這個石將軍會如此勇銳,眨眼間就破了仲、賈二家強兵。
眼見頭道嶺前陣要崩,謝弼當時就揮軍配要率謝氏本陣參加戰鬥,但還未下令,就被自家族長卸了軍配。
謝弼當然不服,立馬就糾兵再戰,昂揚道:
「仲氏信我謝弼,我謝弼如何敢負,想要撤,除非我死。」
然後他就被謝氏家主拔劍砍翻在地,其人道:
「一家奴耳,殺了就殺了。一賤婢子,真把自己當謝氏人了。」然後,再不理倒在血泊中的謝弼,拔兵就走。
三道嶺的孫氏兵本就羸弱,見謝氏走了,遂也不敢再戰。
但那謝弼到底有些氣運,那一劍只將他砍成重傷,沒能真要了他的命。
他被自己家奴背著,一路到了附近的山坳躲著,這些日都是他這家奴照顧,但到底缺醫少藥,傷勢越加重了。
眼見不行,這家奴就只能翻山找些藥,誰知就被黑夫堵在了林里。
等後來聽到眼前這人就是石將軍,這家奴靈光一現,才有上面那幕。
張沖聽了倒對眼前這家奴產生了興趣,忠心護主,也是好漢,他問道:
「你叫啥名」
這家奴一直在說著自己主人的事,冷不丁聽到張沖問自己,愣了會,才道:
「我叫謝坤,隨主人姓,名也是主人起的。」
張沖這段時間得人功夫愈發厲害了。他扶起謝坤,溫言道:
「你是個好漢子,願意跟我嗎?」
那人又愣了,這怎麼回事?但他明白張沖的話,他低下頭說:
「還請將軍救救我家主人。」
張沖明白了,哈哈一笑,遂讓這人前面帶路,好讓他們將那謝弼抬回塢壁治傷。
就在張沖自若待人時,祭孫的眼神越發古怪。
說實話,他有些不認識這石崽子了,沒想到這段時間他還帶兵破了一波成陽的豪強兵。
他在想著這段時間,張衝到底遇到了些什麼。他是如何從一個稚嫩,稍有小智的農家子,轉眼一變就成了斬將奪旗,追亡逐北的驍將。
而且他還能得人,收豪傑心。
就拿之前一幕吧,王章、黑夫這些悍將,是多驕橫,誰也不服誰,但只是聽到馬蹄聲,猜到可能是張沖,就各個噤若寒蟬。
還有那個悍卒也是,眨眼成列,目不斜視,可見此子之威有多重。
這小子,越發看不透了。
不過祭孫更堅定了要引張沖入太平道的決心。
有此子相助,太平道大事可期。
之後,由謝坤引著,張沖一行人繞著幾個匝,才在一個隱蔽的地方見到了謝弼。
此時謝弼面色雕枯,唇無血色,就這麼躺在一摞草堆上。
張衝上前,細細看了謝弼的傷勢,最嚴重的傷是胸口的一處劍傷。
因為照料不夠,加之山林蚊蟲叮咬,這會已經流膿發臭。
如果張沖沒來,這謝弼定是要死的,但現在張衝來了,就不一樣了。
張沖前世就是做外科的,這傷勢倒是能救,但缺少抗生素的情況下,這謝弼能不能活,還是要看他造化的。
這會,早上停了一段時間的夏雨,又開始淅淅瀝瀝的落了。
一旁看著張沖檢查傷口的大鬍子,看了一會天象,建議道:
「石崽子,這裡不是療傷的地方,這夏雨素來大,別看現在還小,一會怕不是要傾盆。我們趕緊回去,這人不能再淋雨了。」
大鬍子是北軍出來的,這種刀劍傷他也懂,知道此人這傷口,再是淋雨,可能再救不回了。
張沖點頭,遂讓眾人抬著謝弼就往壁內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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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薛氏壁,俘口營。
奚慎端起滿滿的粟飯,就在那大嚼,其他些個惡少年也和他一樣,也捧著碗在那刨飯。
他們呆在這俘口營這麼久,除了吃也幹不了其他的,奚慎都覺得自己髀肉漸生。
前幾日,俘口營又被送來一撥人。
他們一打聽,才知道這些人是成陽縣的豪強之家,剛被石將軍打敗。
開始這些俘兵還緘口不提如何敗的,等熟了,才開始互相閒聊。
有稱自己勇猛無畏,是友軍坐觀成敗。有指責對面魚腩,一觸即潰。
總之,從這些人的閒聊中,奚慎這些惡少年多多少少將當日戰場的情況拼湊起來,也為張沖之善戰無前而驚嘆。
在俘口營的日子裡,奚慎了解了很多石將軍的事。
從開始的恐懼、不屑,到後面的猶疑,好奇,再到現在的憧憬,他越來越覺得這石將軍沒準真能成番事。
他也多半猜到石將軍會招降自己,不然為何日日給他們粟米吃。
但到底什麼時候來呢?
別再拖了,我已經服了。
恰在這時,度滿度先生來了,他一進俘口營,就和這個談談話,那個聊聊天,全然不當這些人是俘虜。
一直走到奚慎這裡時,度滿笑著說:
「慎,何如?」
奚慎見只有度滿一個人來,心下有些失望,但還是腆著笑:
「此處樂,不思家。」
度滿被奚慎逗笑了,這地方能有多樂,他知道這是奚慎在釋放善意,那正好,他此來也是這麼做的。
度滿笑完,作色道:
「慎,我還記得那日我們的對話。我其實感念你不殺之恩,那日如果不是遇到你,而是被其他賊寇劫質,我們那二十一人多半就是死了。
所以,我今日來也像那日對你說的,想領你走一條正路。
你雖是侯門之後,但祖上餘蔭不過兩代,三百年來,早泯然於眾人。
我知道你也有一番建功立業之心,不然也不會總提自己那三百多年前的祖宗。」
這話說得奚慎一陣耳熱,度先生,你也不用這麼直吧,但奚慎沒反駁,低頭繼續聽著。
「但現在呢?你作下大案,只能流浪湖海,基本是絕了給漢家賣命的機會了。
但現在不同,你看看這天下,多少黎庶嗷嗷待死,或死於饑寒,或死於凌暴。
我看這天下已經沸沸,只待英雄出,重定天下。伱既慕先輩軍功封侯,焉知自己不行?」
最後,度滿語重心長的講了最後一句:
「慎,我再送你最後一句。你熱腸俠骨,負志氣,萬不可蹉跎,悔死於榻上啊。」
一聽到這句話,奚慎已經知道他要幹什麼了。
他推金山,倒玉柱,對度滿拜道:
「祈全螻蟻之命,慎願銜環結草,以報君恩。」
度滿身子一側,然後抓住奚慎的手,笑道:
「別急,等我將你的事和渠魁說了,這事才算定。」
之後二人又聊了會,度滿才心滿意足得離開了。
度滿那邊一走,散開去的惡少年們就聚攏過來,其中一個望著度滿遠去,對奚慎說:
「魁,這度先生和你說了啥,你咋拜他哩。」
奚慎目光幽玄,嘆了一口氣,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姓度的心思倒是多。」
那些個惡少年聽不懂,還要再問,奚慎已經不再多說了。
那邊,度滿出了俘口營,碰到了王章,他就知道應該是大鬍子他們來了,所以徑去了張沖那個裡舍。
他一進來,就看到張沖拿著個針線在給一年輕人縫合,旁邊還放著一碗,裡面都是膿血。
室里已經圍滿人,再加上腐味,度滿就沒進去。但他立在戶外,聽著裡面驚嘆聲不斷,那是百爪撓心。
終究是抵不住好奇心,度滿掛了一個面巾也進去了。
一到,就看到這榻上躺著一清秀男子,此時眉頭緊皺,汗涔涔的,一邊一人不斷給他擦拭。
張沖這會正拿針線給他縫合,逢幾下就給針又過個火,離得遠遠的,度滿都聞到了肉焦味,而那年輕人竟然還能咬牙堅持。
度滿還看到了大鬍子,他一邊捋著大鬍子,一邊圍在張沖邊上,目不轉睛。
看到度滿來了,大鬍子展顏一笑,又回頭盯著張沖手裡的針了。
祭孫今天是真見識了,他是老革,知道這軍中不知多少勇士因為刀劍創口過大,遲遲不能自愈,崩創而死的。
而石崽子這種直接用針線縫合的思路,直接啟發他了,對啊,既然不能自愈,那就強行縫補嘛。
他其實有好多地方納悶的,比如為何清創時要逼出膿血,為何那針要過火。但他知道張沖必有理由,而且現在正是療傷的關鍵,祭孫也只能耐下了。
只是他在心中更堅定:
「此子,我太平道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