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二年六月份,在前皇太子李弘去世後兩個月,李治冊立二皇子李賢為新太子,大赦天下。
在下詔冊立新太子之後,帝王李治找來大理寺丞狄仁傑,在長生殿密談了一個多時辰,談話內容是什麼,誰也不知道。
李宸陪著父親在大明宮的荷塘賞蓮花。
荷葉輕輕,白蓮皎潔。
初夏的微風,帶著淡淡的蓮香。
李治屏退了左右,和李宸一道在荷塘中間的水榭中吹著風,喝著茶。如今李宸煮茶的本事是越來越好了,就是花樣比較多。來自後世的李宸總覺得所謂茶這玩意兒喝得舒服就好,有時候太過講究矯枉過正也不好,但她喜歡用湯花在茶麵上玩各種圖案和字,因此也樂此不疲。
她分了一杯茶給父親,茶麵上是一個樂字。
李治接過她送上來的茶,笑問:「這是何解?」
李宸隨口胡謅:「留人間多少愛,迎浮生千重變。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緣是劫。」
李治一怔,隨即笑了起來,「好個別問是緣是劫。」
李宸低著頭,將手中的茶具放好,也端起了一杯茶慢慢喝著。水榭之中,只有她和父親。放眼望去,周圍有什麼人,他們能看得一清二楚,同樣的,她和父親做什麼,別人也能看得十分仔細,只是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昌,你想念你的大阿兄嗎?」
因為如今李賢成為了皇太子,李治在和李宸說起李弘的時候,已經不再說他是太子阿兄。
李宸聽到父親的話,抬眼看向他。
父親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
七年前,父親也曾在太極宮的荷塘邊,問她:「永昌,你想念魏國夫人嗎?」
當時李宸對魏國夫人也沒什麼感覺,因此聽到父親說想念魏國夫人的時候,原本對魏國夫人的唏噓也蕩然無存,覺得居然魏國夫人居然敢跟母親斗,簡直就是嫌命長,她不倒霉誰倒霉?
如今七年後,父親問她是否想念太子李弘。
李宸將手中的杯子擱在了桌面上,輕聲說道:「想念的。」
李治嘆息著伸手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太子在洛陽猝死,他到場的時候,武則天正抱著李弘已經冰冷的身體痛哭失聲。這個他和武則天的嫡長子,天生仁愛,可惜從小就多病。
御醫說太子是猝死。
李治所寫的詔書,也確實承認了太子是猝死的說法。
太子猝死並非是不可能,他從小就多病,可前去洛陽前在長安還好好的,怎的在路上就開始生病?即使是生病,看著也並不嚴重。太子前腳去綺雲殿處理政事,後腳便有人驚慌失措來報,說太子忽然四肢抽搐,無法呼吸,猝死在綺雲殿。
早上還好端端的人,怎麼說沒就沒有了呢?
就像當初的魏國夫人一樣。
魏國夫人的事情他並沒有深究,不代表他心中沒數。同樣的,如今即使是他對外承認太子猝死的一說,也並不代表太子就是猝死。
因此李治找了狄仁傑到長生殿密談。
期間談論了什麼,除了當事人,旁人一概不知。
外界各種猜測各種議論,從前事事都想弄個明白的武則天,卻不見前來詢問此事。
李治面沉似水,太子家令閻莊出事的時候,他風疾病犯,正在用藥。案件繞過了狄仁傑,如今早已定案,即便是另有內情,也無法讓閻莊死而復生。但凡事總會留下蛛絲馬跡,李弘是不是猝死,閻莊是不是真的牽涉其中,即便是越查牽扯越廣,即便到最後沒有真憑實據,為了大局也只能將所有的猜測都爛在肚子裡,也是不一樣的。
誰也不是傻瓜,更何況是身為帝王的李治。
太子去世後,李宸去看過裴氏。昔日的太子妃在太子李弘死了之後的那一個月,整個人像是失去了陽光的鮮花,毫無神采。如今慢慢緩過來了,昔日端莊溫雅的女子,卻多了幾分寂然之感。
李宸和太平看得心酸無比。
李弘猝死,並未留下任何後代。
而裴氏也不可能放出宮了,她的餘生都會在後宮裡度過。
&從前覺得阿嫂很幸運。」正在和李宸回鳳陽閣的太平忽然說道。
李宸微微一怔。
&我如今發現我們比她幸運得多。」太平續道。
李宸想了想,覺得太平說的確實不錯。身為公主,比這些后妃是要幸運得多,身為公主,只要不是犯了謀反的罪,誰倒霉都不會是公主倒霉,怎麼也連坐不到公主頭上來。即便是駙馬沒了,也還有下一輪芳菲。
太平見李宸有些心不在焉的,就讓自家阿妹回去歇著,這兩個月,誰的心情都不好。
大阿兄猝死,整個宮裡都籠罩在一股低氣壓里。
這時,一陣轟隆隆的雷聲在天際響起,將徑自出神的李宸驚了一下。
接著,便是嘩啦啦的聲音,雨從天降。
李宸捂著砰砰直跳的胸口,走到外面的廊道上。豆大的雨點落下來,有的打在樹葉上,有的落在地上,瞬間被大地吸收。
李宸望著外面白茫茫的景色,半晌心情才平復了下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李宸想,這樣下去,母親會趕盡殺絕的。李宸心中總是不可避免地湧起一股深深的不安,對她來說,母親對權力的野心讓她如同在虎穴中一般,如今父親尚在,所以還能壓制母親。
若是父親去世呢?
李宸靜靜地站在廊道上,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狂風吹來,樹枝搖曳,而站在廊道上的小公主衣帶被吹得揚起,好似下一瞬,她也會被風吹走似的。
舒芷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公主,雨太大了,不如進去休息?」
李宸看到舒芷,眼前忽然一亮。
她怎麼能忘了父親撥給她的舒曄和舒芷這對兄妹!
舒芷被李宸的眼神看得一怔,呆呆地看向李宸,「公主?」
李宸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對啊,怎麼能忘了舒芷呢。父親說過,這對兄妹會對她言聽計從,母親估計也使喚不動他們。
這麼一想,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瞬間變得有些輕快起來。
李宸並沒有真要舒芷去做些什麼,她只是問了一下舒芷,她如今對後宮的事情了解多少?這後宮的宮女之中,是否處處都是母親武則天的眼線?聽說近日來武三思頻繁出入後宮去向母親請安,那個長袖善舞的上官才人有沒有私會過武家的人?
舒芷有些詫異地看向李宸。
她一直以為這個被聖人捧在手心裡的小公主,年齡都是長到狗身上去了,心裡是不會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無論是誰,只要她一直是在順風順水的環境中長大,或許會囂張野蠻,但一般而言,不會有那麼多的心機。
尤其是在武則天的主持下,後宮諸多妃嬪行為規矩,從來沒有誰敢挑戰皇后殿下的權威來勾心鬥角,而來宮裡就太平和李宸兩個公主,聖人對她們只怕寵得不夠,因此向來也沒有旁人來跟她們爭風喝醋。
當初李治將舒芷和舒曄撥給李宸時,這對兄妹覺得公主確實是早慧,通透得很,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何時可以蹭鼻子上臉,何時要夾著尾巴賣乖。
但也只限於這樣看聖人和皇后殿下的臉色而已。
舒芷一直認為備受寵愛的小公主,是不可能會卷進政治權利的漩渦的。即便有可能捲入,頂多也只可能是她的出降是政治利益的需要,這樣而已。
三天之後,舒芷給了李宸一個後宮的人物的本子。
人物關係圖上倒是沒什麼,只是李宸發現不論是哪個宮哪個殿裡的人,都有和清寧宮的宮女交情比較好的,包括東宮,當然,也包括她的鳳陽閣。
&些是某與阿兄從前執行任務所得,只是一部分,某這幾日與兄長梳理了一遍,都只是明面上的關係。」舒芷站在李宸跟前,含蓄地說道。從前她與兄長在暗衛系統中時,也執行過這樣的任務,但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她與兄長試圖向從前的夥伴了解更新一下這些情況,但直接向聖人負責的暗衛不可能透露。
或許……他們還會將小公主在注意皇后殿下勢力的事情報告給聖人。
但那就不是她該操心的事情了,舒芷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表情地想道。
李宸默默地將本子合上。
只是一些明面上的關係已經交叉成了一個很大的網了,而暗地裡,還有多少人是母親的眼線?
母親在後宮有一個強大的情報網,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雙眼。
李宸想起那天父親與她在荷塘的水榭之上煮茶的時候,父親屏退了左右,可他們在做什麼,誰都能一目了然。然而看得見而聽不見,暗中留意父親的人,心裡有沒有很失望?
&官才人未曾與武家的人私會,每次接觸,均是武承嗣兄弟進宮向皇后殿下請安的時候。」
李宸沉吟了片刻,問舒芷:「你覺得鳳陽閣中,哪些人會出賣我?」
舒芷:「……某不知。」
李宸聞言,笑了笑,是她問得太過天真了。
皇權之下,能有幾人能真正有過忠心耿耿?
在後宮之中的生存之道,應該是像上官婉兒那樣識時務,左右逢迎才是王道。
李宸側頭,又問:「我父親曾與狄仁傑密談了一個多時辰,你與舒曄都是我父親挑選培養,你可能猜到我父親的心思?」
舒芷呆了呆,似是猶豫又似是思考。
李宸也十分好耐心地等著。
半晌,舒芷說道:「或許,是為了太子猝死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