鬍子拉碴頭髮凌亂,身上西裝也像哪裡將就著鬼混了一夜皺巴巴的,不過越明珠去年聖誕節見到他的時候,他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場由教會牽頭的唱誦詩活動上,這個叫裘德考的美國佬一身成套西裝,梳著一絲不苟的髮型,跟其他參加募捐的幾個來自外國的商會、銀行的洋鬼子們把盞言歡、揮斥方遒,完全可以用意氣風發來形容。
想不到轉眼過了個年就變得這般落魄。
回了個禮貌性的淺笑,越明珠繼續心無旁騖地暢遊書海。無關人員,不關心。
「好吧,聽不懂......」男人含糊不清嘟囔了一句,歪著身子摸口袋,宿醉的後遺症多少影響了手腳協調性,他費力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摸出煙盒。
越明珠專注看書,不忘提示:「DéfenSe de fUmer。(請勿吸菸)」教堂內連吃喝都禁止,更別說抽菸喝酒,鑑於他在法國傳教士建立的教堂對著自己一個中國人說英語,她也不打算平等溝通。
就拿煙的這個時機,傻子才不懂。
「法國佬們教出來的...」男人叼著煙聳了聳肩,無所謂的掏出打火機,可惜半天沒擦燃,耐心耗盡,他暴躁的低聲罵罵咧咧了好幾句。
兩人中間還隔著三人位的距離,越明珠沒聽清罵的是什麼,蹙了下眉,真聒噪。
「哐當——」
純銀打火機砸飛出去,動靜不小,空曠寧靜的教堂之中,這突如其來的爆發讓人心驚肉跳。
越明珠閉了閉眼。
錯了,不是聒噪,是一驚一乍的讓人心煩。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讓勉強維持的理智也所剩無幾,打火機徹底崩斷最後一根弦,裘德考喘著氣,發泄完畢,他兩眼無神地望著被自己氣急敗壞狠狠摔出去的打火機。
許久,慢慢平復下來。
待精神穩定一些,他疲憊地揉搓著臉,說了聲抱歉,仰頭靠在椅背上,嗓子沙啞,「那個打火機是它自己飛出去的,我可沒有像個瘋子一樣失控,也沒有沖任何人發火......」
儘管知道對方聽不懂,他還是較真的辯駁了一下:「老實說,要怪也該怪上面掛的那個,祂要是管用,我剛才點火就用不著打火機了。」
完了還短促的冷笑了下。
那種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的態度,不禁讓越明珠想起了關於自行車的那個宗教笑話。
「你信基督嗎?」
「不,我不信教。」
「你應該信基督,主會滿足你一切要求。」
「我小時候曾向主許願想要一輛自行車,主沒有滿足我。」
「不!不!不!你錯了。」
「您是指我不夠虔誠嗎?」
「不,我是指你的方式錯了。你應該去偷一輛自行車,然後再祈禱主寬恕你,並讓耶穌替你贖罪。」
——眼前這個酒鬼看來是吃透了一半精髓。
低頭看了眼手錶,頭一次希望張日山別太卡點。
「你真的聽不懂我說的話,是嗎?」
「......」
嗯嗯嗯,聽不懂。
裘德考安靜了一會兒,不知道是單純發呆還是在思考,無意識地揉搓手裡那支煙,快把煙搓爛了,冷不丁地說道:「我破產了。」
真是時髦的說法,早猜到了。
看這一臉衰樣,精神又時而頹廢時而亢奮,明顯剛經歷了人生大起大落,不是破產就是妻離子散。
「身無分文,流落街頭,昨晚差點凍死在河裡,所以我就來了這裡......」
河裡?
越明珠忍住去偷瞟他一眼的衝動。
這是喝醉了失足?那衣服乾的還挺快,不過她更好奇的是他這副鬼樣子究竟怎麼混進來的,她們學校教堂只有禮拜六禮拜天才對外開放,難道是爬狗洞?確實經常看見孩子們在那裡鑽進鑽出。
「反正你也聽不懂。」
「...可能真的是我喝多了,也許酒還沒醒,比起上面吊著的那個,一個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外國小女孩反而更令人感到安心。」
「真是太諷刺了。」
確實挺諷刺的,
強調一下,這裡是中國,你才是外國人。
越明珠繼續裝不懂,還很入戲的給書翻頁,看來比起告解室的神父,自己這個『言語不通』的陌生人更讓人有傾訴欲。
不過說完這句之後男人就陷入了低迷狀態,兩人靜坐無言,雙雙發呆。
又過了一陣。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還來?
從道德層面上講她很不想聽,奈何對方一開口,耳朵就不聽話的豎起來了,在小小唾棄了一下自己蠢蠢欲動的好奇心,悄悄偏頭過去以便聽得更清楚。
「...天沒亮去街上賣報紙,在電車裡跑上跑下,累了就往石階上躺一會兒,下午還要在紡紗廠工作到天黑,晚上守在廣場擦皮鞋,沒人了就回家和家人一起捲菸,除了補貼家用,你知道我能攢下多少錢嗎?」
他晃了晃夾著煙的左手,帶了點譏誚:「五十美分,每周大約五十美分。」
「你知道五十美分是多少嗎?」
越明珠盤起了書包上的銅扣,反正比陳皮殺一個人要多。
「喬,我的朋友,他爬到紡紗機上修補線頭被機器碾碎右腳,那一年他只有十一歲。」盯著教堂穹頂走了會兒神,這些往事讓他變得焦慮煩躁起來,情緒也低落到了極點,裘德考頹喪地閉上眼:「...我父親也葬身煤礦廠,這些風險大報酬低的工作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我發誓要出人頭地,絕不受人奴役。」
「不幸的是......」
他突兀的「哈」了一聲,像在自嘲,又像自暴自棄,「股市崩盤了,去年十月的消息居然上周才告訴我,他們偷偷往外轉移資產拿去炒股、炒房,賠了個底朝天,臨走前還捲走了最後一筆資金。」
裘德考說的是去年那場自十月開始以美國為中心爆發的經濟危機,連教會遠在東方都不可避免的受到波及,今年善款比去年少了一半都不止。聊天的時候傳教士還跟她透露過,不少在華商人去年都受到了那股不正常的「投機」風氣影響,不斷往外轉移資產,沒想到十月股市崩盤,雖然一些外籍商人不至於絕望跳樓,可半輩子積蓄也就此打了水漂,背了一屁股債。
這麼一對比,他運氣還算不錯,只是破產。
這時也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真有這麼個想法,突然轉過頭,對越明珠荒唐道:「去年我向教會捐了一筆錢,你認為現在我如果去要回來,他們會把錢還給我嗎?」
「當做我借的也行。」
他舔了下乾裂的嘴唇,大抵是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很瘋狂也很可笑,冠冕堂皇的做起夢來:「大不了等賺夠了再捐回來,我保證會加倍奉還,讓上面釘著的那個傢伙過點好日子。」
哇!
越明珠難掩驚奇地看向他,跟教會伸手要錢,你可真心中無信仰,要錢自然神啊!
裘德考本來還在發癔症,讓她這麼一盯,懶洋洋地盯回去,過了幾秒,他表情空白了一瞬,幾乎是夢囈一般:「...你聽得懂?」
——氣氛古怪起來。
大腦瘋狂加載中,兩人面面相覷,他佯裝鎮定:
「聽懂了多少?」
「...一點?」
「一點是多少?」
「一點沒漏。」
「Oh! GOd!」
這個從進教堂開始就對耶穌基督毫無尊敬的傢伙絕望地捂住腦袋,那張曾經無比精明、狡猾的白人面孔,在這一刻變得痛苦又滑稽。
越明珠仔仔細細回憶了一下他失控後的出眾表現,學以致用,「這可不能怪我,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承認過自己聽不懂。」
「老實說,」她格外理直氣壯:「要怪就怪你自己,告解室離得又不遠,但凡你多走幾步早就到了。」
是你自己非要巴拉巴拉一大堆的,難道我就很想聽你倒垃圾嗎?!這種謙虛好學的態度成功換來了對方一言難盡的眼神。
他有氣無力:
「我還不如死河裡算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