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體好了以後,慢慢地看出來,茨岡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的地位頗為特殊。
姥爺罵他不如罵兩個舅舅多,在私下裡,姥爺還常常誇他:
「伊凡是個好手,這小子有出息!」
兩個舅舅對他算和善,從來不像對格里高里那樣,搞什麼惡作劇。
對格里高里的惡作劇幾乎每天都要搞一次。有時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燒燙,有時則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個頭兒朝上的釘子,或者把兩種顏色不同的布料放在這個幾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邊,等他縫成了不同顏色的布匹,就會遭到姥爺的痛罵:
有一回,他在廚房的吊床上睡午覺,不知道是哪個壞蛋,在他臉上塗滿了紅顏料。
這種顏很難洗下去,好長一段時間,格里高里就有了這麼一張好笑又可怕的臉。
這幫人折磨他的花樣層出不窮,格里高里似乎一點也不當回事兒,什麼話也不說。
他在拿剪子、頂針兒、鉗子、熨斗之類的東西之前,總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試探著拿。
這已形成了習慣。在拿刀叉吃飯以前,他也會把指頭弄濕,孩子們看見了大笑不止。
挨了燙,他的臉立刻就會扭曲出很多皺紋來,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於光禿禿的頭頂之上。
我不記得姥爺對他兒子們的惡作劇的態度了,每次,姥姥都會揮起拳頭喊他們:
「臭不要臉的魔鬼!」
不過,舅舅們在私下裡還是常常咒罵茨岡,說他這兒不好、那兒不好,是個小偷,是個懶漢。
我問姥姥,這是怎麼回事兒。
她耐心地給我解釋:
「這你就不知道了,他們將來要分家自己開染坊,都想要凡紐希加,所以嘛,他們倆僦都在對方面前嗎他!
「說他不會幹活!是個笨蛋。」
「他們怕跟你姥爺一起開另一家染坊,那對你的舅舅們十分不利。」
「他們的那點陰謀詭計早就讓你姥爺看出來了。他故意給他們倆說,『啊,我要給伊凡買一個免役征,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當兵了!』」
「這下可把你的舅舅們氣得不輕!」
姥姥說到這兒,無聲地笑了。
我現在又和姥姥坐在一起了,像坐輪船來的時候一樣,她每天臨睡以前都來給我講故事,講她自己像故事一樣的生活。
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類的事時,姥姥完全是以一個外人的口氣說的,仿佛她離這一切十分遙遠。
她講到茨岡,我才知道他是個被遺棄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夜裡,從門口撿到的。
「唉,他都凍僵了,用一塊破圍裙裹著!」
「是誰扔的?為什麼要扔了他?」
「他媽媽沒有奶水,聽說哪一家剛生了孩子就夭亡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這兒來了。」
一陣沉默。
「唉,親愛的阿遼沙,都是因為窮啊!」
「當然,社會上還有一種規矩,沒出嫁的姑娘是不准養孩子的!」
你姥爺想把凡紐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攔住了他,自己養吧,這是上帝的意思。
「我生了18個孩子,都活著的話能站滿一條街!」
「我14歲結婚,15歲開始生孩子,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拿去當天使了!
我又心疼又高興!」
她眼裡淚光一閃,卻低聲笑了起來。
她坐在床沿上,黑髮披身,身高體大,毛髮蓬鬆,特別像前一陣子一個大鬍子牽到院子裡的大熊。
「好孩子都讓上帝給拿走了,剩下的都是壞的!」
「我喜歡小東西,伊凡卡就這樣留下了,洗禮以後,他越長越水靈!」
「開始,我叫他』甲殼蟲『,因為他滿屋子爬的那個樣子太像個甲殼蟲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愛他,他是個純潔的人!
伊凡常常有驚人之舉,我越來越愛他了。
每逢周六,姥爺都要懲罰一下本周以來兒犯過錯誤的孩子,然後他就去做晚禱了!
廚房就成了我們的天地。
茨岡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幾隻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紙作了一套馬臉,剪了一個雪橇,啊,太棒了!
四匹黑馬拉著雪橇在黃色的桌面上奔馳起來,伊凡用一根小棍趕著它們,大叫:
「哈,趕著車去請大主教嘍!」
他又剪了一片紙貼在了一個蟑螂身上,趕著去追雪橇:
「它們忘了帶口袋,這是個和尚,還追呢!」
他又用一條線系住了一隻蟑螂的腿,這隻蟑螂一邊爬,頭一邊不斷地點地,伊凡大笑:
「助祭從灑館裡出來要去做晚禱了!」
他還有一隻小老鼠,把它藏在懷裡,嘴對嘴地餵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說:
「老鼠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家神就特別喜歡它!」
「誰養了小老鼠,家神爺爺也就會喜歡誰!」
伊凡還會用紙牌或銅錢變戲法,而且變戲法的時候,他比哪個孩子都叫喊得厲害,和我們沒什麼區別。
有一回玩牌,他一連當了幾次「大傻瓜」,可把他氣壞了,噘了,他們肯定在桌子底下換牌了!
「哼,騙人的把戲誰不會!」
他那年19歲,可比我們4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要大。
每逢節日之夜,茨岡更是個活躍人物。
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姥爺和米哈伊爾舅舅都會出門去作客。雅可夫舅舅拿著六弦琴來到廚房。
姥姥剛擺好了一桌子豐盛的菜點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綠色的,瓶底上雕著精美的紅花兒。
茨岡穿著節日的盛裝,忙得團團轉。
格里高里輕輕地走了進來,眼鏡片閃著光。
保姆葉鞭格妮婭的麻子臉更紅了,她胖得像個罈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則像喇叭。
個別時候,烏斯平尼耶教堂的長髮助祭,還有些梭魚般滑溜的人,也來。
人們足吃海喝,孩子們人人手裡有糖果,還有一杯甜灑!
狂歡的場面越來越熱烈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調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問一句:
「各們,怎麼樣,我要開始了!」
然後,一擺他的卷頭髮,好像似地伸長脖子,眯著朦朦朧的眼睛,輕輕地撥著琴弦,彈起了讓人每一塊肌肉都忍不住要動起來的曲子。
這曲子像一條急急的小河,自遠方的高山而來,從牆縫裡衝進來,衝激著人們,讓人頓感憂傷卻又不無激越!
這曲子讓你生出了對世界的憐憫,也加深了對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聽,無語沉思。
空氣都凝固了。
米哈伊爾家的薩沙張著嘴,向他叔叔探著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
他出神入畫,手腳部不聽使喚了,從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以手撐地,就那樣聽了下去,再起來了。
所有的人都聽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這意境的哀情。
兩個黑洞洞的小窗戶瞪著外面的夜空,搖曳的燈影使它們變幻著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兩隻手,好像是在別人的安排下彈動: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肉眼難以看清地抖動著,如一隻快樂的小鳥在飛速地舞動翅膀;左手指則飛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讓人難以置信。
他喝了灑以後,經常邊談邊唱:
雅可夫如果是一條狗,
他就要從早到晚叫個不停。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愁!
一個尼姑沿街走;
一隻老鴉牆上立。
嗷嗷,我悶啊!
蛐蛐兒在牆縫裡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悶啊!
一個乞丐曬著裹腳布,
又一個乞丐跑來偷!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悶啊!
我聽這支歌從來聽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悲痛就會使我大哭。
茨岡也和大家一樣聽舅舅唱歌,他把手插進自己的黑頭髮里,低著頭,喘息著。
他會突然感嘆道:
「唉,我要是有個好嗓子就好了,我也會唱個痛快的!」
姥姥說:
「行啦,雅沙,別折磨人了!」
「來吧,讓凡紐希加給咱們跳個舞吧!」
大家並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過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緊拳頭,一甩手,好像從身上甩掉了一種什麼東西,猛喊一聲:
「好啦,憂愁煩惱都去吧!」
「瓦尼加,你上場!」
茨岡拉拉衣服,整整頭髮,小心地走到廚房中間,臉膛紅紅的,微微一笑:
「彈得快一點,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瘋狂地響了起來,隨著這暴風驟雨般的節奏,茨岡的靴子踏著細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兒亂顫。
茨岡像一團火在燃燒;兩臂張開,鷂鷹般舞動著,腳步快得讓人分辨不出來!
他突然尖叫一聲,往地上一蹲,像一隻金色的燕子在大雨來臨之前飛來竄去,襯衫抖動著,好像在燃燒,發出燦爛的光輝。
茨岡放縱地舞著,如果打開門,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橫著來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腳在地板上踏著拍子,喊道。
茨岡高聲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順口溜:
哎嗨!
捨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丟下我的老婆捨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丟下我的老婆丟下我的孩子。
人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顫著,好像腳下有火,不時地還跟著他喊上幾聲。
格里高里拍著自己的禿頭,快樂地念叨著什麼,他彎腰對我說話,柔軟的大鬍子蓋住了我的肩膀:
「噢,阿列克塞·馬克辛莫維奇,如果你父親還活著的話,他也會跳得像一團火!」
「他可是個討人嘉歡的快樂人兒啊!」
「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噢,不記得了!」
「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來,嘿,你等等!」
他說著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聖像一般。
他向姥姥一鞠躬,以一種平常很難聽到的粗嗓子說道:
「阿庫琳娜·伊凡諾夫娜,請賞臉,出場來跳上一圈兒吧!」
「就像以前和馬克辛·伊凡內奇,你怎麼啦?讓我跳舞,這不是開玩笑吧?」
她往後縮著身子。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來跳。
忽然,她下定了決心。
利索地站了起來,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頭,興高采烈地舞了起來,她叫道:
「你們儘管笑吧,盡情地笑吧!」
「雅沙,換個曲子!」
舅舅應聲而止,身子稍前挺,立刻彈起了一支較慢的曲子。
茨岡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下來,繞著她跳開了。
姥姥兩手舒展,眉毛上挑,雙目遙視,好像漂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
我沉得特別有意思,笑出了聲兒,格里高里伸出一個指頭點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責備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別鬧了!」
茨岡順從了格里高里的指揮,坐到了門檻上,葉芙格妮婭提起了嗓子,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織花邊兒。
累得要死人喲,
只剩半口氣兒。
姥姥簡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講故事。
她若有所思,遙視遠方,巨大的身軀靠兩隻顯得很小的腳支撐著,摸索前進。
她突然停止了前進,前面有什麼東西使她驚訝,令她顫抖!
馬上,她又容光煥發了,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她閃向一旁,垂頭屏氣,諦聽著,笑容可掬!
突然,她旋了起來,她好像高大了許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個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奇變般地表現出了一種怒放的鮮花般的美麗。
保姆葉芙格妮婭又唱了起來:
周日的午禱才完畢,
一直舞到夜半時。
她最後才回那家門,
可異良宵苦短又周一。
姥姥跳完了,坐回了她原來的位置。
大家一個勁兒地誇她,她整理著頭髮,說:
「算啦!你們也許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舞蹈吧。」
「從前,我們巴拉赫納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記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遠也忘不了!簡直快活得讓你流淚!」
「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會幸福得昏過去我太羨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裡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葉芙格妮婭嚴肅地說,她又開始唱國王達維德。
雅可夫舅舅摟住茨岡說:
「你太應該去酒館了,去那兒跳舞,把人們都跳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讓我唱上10年,以後哪怕讓我出家作和尚也可以!」
大家開始喝伏特加,格里高里喝得特別多。許多人向他敬酒。姥姥說了話:
「小心點兒,格里沙,這么喝下去你會乇底成為瞎子!」
格里高里很嚴肅地說:
「瞎吧,我要眼睛沒什麼用,我什麼都見過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還沒醉,只是話多了,見了我總要提起我的父親:
「他可是有一顆偉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馬克辛·薩瓦傑依奇……」
姥姥嘆一口氣,說:
「是啊,他是上帝的兒子。」
每一句話,每一件事,人們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深深吸引著我,一種甜蜜的憂愁之情充滿了我的心頭。
歡樂和憂愁永遠是相依相隨的,它們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並不特別厲害,他撕扯著自己的襯衫,揪著自己的頭髮和淺色的胡順:
「這算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要這樣活?」
他捶胸頓足,淚流滿面:
「我是個流氓,下流坯子,喪家犬!」
格里高里突然吼道:
「沒錯兒,你就是!」
姥姥也醉了,拉著兒子的手:
「得了,雅沙,你是什麼樣兒的人,上帝最清楚!」
姥姥現在顯得特別漂亮,一對含笑的黑眼睛向每個人揮灑著溫暖的愛意。
她用頭巾扇著紅紅的臉兒,如唱如訴般地說:
「主啊,主啊,一切都是這麼美好!太美好了!」
這是她發自內心深處的感嘆。
我對於一賂無憂無慮的雅可夫舅勇的表現十分吃驚。我姥姥,他為什麼要哭?
還打自己罵自己?
「你並不是現在就要知道這世界上的一切!遲早你會明白的。」
姥姥一反常態,沒有回答我。
這就更令我的好奇心不能滿足了。我去染房問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著眼看格里高里。
最後他急了,一把把我推了出去:
「滾!再纏著我,我把你扔進染鍋里,也給你上個色兒!」
格里高里此時正站在爐子前,爐台又寬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鍋,他用一根長木棍在鍋里攪和著,不斷地拎出棍子來,看一看順著棍子頭上往下滴的染料場。
火燒得很猛,他那花花綠綠的皮圍裙的下擺映著火光。
水在鍋里咕嘟咕嘟直響,蒸汽霧似地向門口涌去,院子裡湧起一陣升騰的雲。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從眼鏡下邊兒看了看我,粗聲粗氣地對伊凡說:
「快點,拿劈柴去,長眼睛幹什麼用的?」
茨岡出去了。
格里高里坐到了盛顏料的口袋上,招呼我過去:
「來!」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蓋上,大鬍子蓋住了我的半個臉:
「你舅舅犯渾,把他老婆給打死了!現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譴責,懂了吧?」
「你可小心點喲,什麼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險的!」
與格里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別自然,跟與姥姥在一起一樣,不同的是,他總讓我有點怕,尤其是他從眼鏡片兒底下看人時,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是怎麼打的?」
「晚上兩個人睡覺得時候,他用被子把她連頭帶腳兜住,然後打死的。」
「為什麼要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吧?」
伊凡這時抱了柴火回來了,蹲在爐子前烤著手。
格里高里沒在意,繼續說:
「也許是因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
「他們這一家子人,都不喜歡好人,容不下好人!」
「你去問一問你姥姥,就會知道,他們是怎樣想弄死你的父親了!你姥姥什麼話都會對你講的,她不說謊。儘管她也喜歡喝酒,聞鼻煙,可她卻是個聖人。」
「她還有點傻氣,你可得靠緊她啊!」
說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裡。
我心裡非常沉重。
凡紐希加追上來,捧住我的頭,低聲說:
「不用怕他,他可是個好人!」
「你以後要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喜歡那樣!」
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不安。
我記得我的父母不是這麼生活的。他們幹什麼都是在一起的,肩並肩地依偎著。
夜裡,他們常常談笑很久,坐在窗子旁邊大聲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來圍觀。
那些仰起頭來往上看的面孔,讓我想起了飯後的髒碟子。
可是在這兒人們少有笑容,偶爾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吵鬧、威脅、竊竊私語是這裡的說話方式。
孩子們誰也不敢大聲地玩耍,他們無人搭理,無人照顧,塵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這兒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總感到如坐針氈。
我凝心重重地注視著每一件事情的發生和發展。姥姥成天忙裡忙外,很多時候也顧不上我。於是我就跟著茨岡的屁股轉,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深。
每次姥爺打我,他都會用胳膊去擋,爾後再把那打腫了的地方伸給我看:
「唉,沒什麼用!你還是挨那麼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點也不比你輕,算了,以後我不管了!」
可是,下次照舊,他還會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嗎?」
「唉,誰知道到時候,我的手又不自覺地伸了過去……」
後來,我又了解到了他一個秘密,這更增添了我對他的興趣。
每星期五,茨岡都要把那匹棗紅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趕集東西。
沙拉普是姥姥的寶貝,它脾氣很壞,專吃好東西。
茨岡穿上到膝蓋處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條綠色的腰帶就出發了。
有時候,他很晚還沒有回來。家裡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戶前,用哈汽融掉窗戶玻璃上的冰花兒,向外張望。
「還沒回來?」
「沒有!」
姥姥比誰都急。她對舅舅和姥爺說:
「這下好了,連人帶馬全讓你們給毀了!」
「不要臉的東西蠢豬!
上帝會懲罰你們的!」
姥爺嘟囔著:
「行啦,行啦!」
終於,茨岡回來了!
姥爺和舅舅們趕緊跑到院子裡,姥姥拚命地吸著鼻煙,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後面,一到這種時候,她就變得笨手笨腳的。
孩子們也跑出去了,大家興高采烈地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
雞鴨魚肉應有盡有。
「讓你買的都買了?」
姥爺銳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東西,問。
「都買了。」
茨岡在院子裡蹦著取暖,啪啪地拍打著手套。
姥爺嚴厲地斥責道:
「別把手套拍壞了,那可是拿錢買的!」
「找回來零錢沒有?」
「沒有。」
姥爺圍著雪橇轉了一圈兒:
「我看,你弄回來的東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買的吧?」
「我可不希望這樣。」
他一皺眉頭,走了。
兩個舅舅興致勃勃地向雪橇衝去,拿下來魚、鵝肝、小牛腿、大肉塊,他們吹著口哨,掂著份量:
「好小伙子,買的都是好東西!」
米哈伊爾舅舅身上像裝了彈簧,跳來跳去,聞聞這兒,嗅嗅那兒,眯著眼睛,咋著舌。
他和姥爺一樣,很瘦,個子略高一點兒,黑頭髮。
他抄著手問茨岡:
「我侈給你多少錢?」
「5個盧布。」
「我看這些東西值15個盧布!你花了多少?」
「4盧布零10戈比。」
「好啊,90戈比進了你自己的腰包。」
「雅可夫,你看看這小子多會攢錢。」
雅可夫在酷冷的空氣中打著顫,眨了眨眼睛,一笑:
「瓦尼加,請我們喝點兒伏特加她吧。」
姥姥卸著馬套,跟馬說著話: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麼啦?小貓兒,調皮啦?」
高大健壯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齒蹭著姥姥的肩膀,快樂地盯著姥姥的衣服,低聲地嘶叫著。
「來點兒麵包吧?」
姥姥把一大塊麵包塞進了它的嘴裡,又兜起圍裙在馬頭下面接著麵包渣兒。
看著它吃東西,姥姥好像也陷入了沉思。
茨岡走了過來:
「老奶奶,這馬可是真聰明啊!」
「滾,別在這兒搖尾巴!」
姥姥後來給我解釋,說茨岡買的東西沒偷的東西多。
「你姥爺給了他5個盧布,他只買了3個盧布的東西,剩下那10多個盧布的東西都是他偷來的!」
「他就是喜歡偷東西。
鬧著玩兒似的,大家誇他能幹,他就嘗到了甜頭,誰知道就此養成了偷東西的習慣!」
還有你姥爺,從小就愛苦,現在就非常貪心,錢比什麼都重要,看見東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來,自然是樂不可支。
「還有米哈伊爾和雅可夫……」
她說到這兒,揮了一下手,聞了聞鼻煙兒,又說起來了:
「遼尼亞,人間的事兒啊,就像花邊兒。而織花邊兒的又是個瞎老婆子,你就知道織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了!」
「人家抓住小偷兒,可是要打死的!」
一陣沉默她又說:
「唉,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找到茨岡:
「人家會不會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沒那麼容易!」
「我眼明手快,馬也跑得快!」
說完了他一笑。可馬上又皺起了眉頭:
「我知道偷東西不好,而且很危險,可我只是想開開心、解解悶啊!」
「我也不想攢什麼錢,不出幾天你的舅舅們就把我手裡的錢都弄走了。」
「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飽了,錢也沒什麼用。」
他抓住我的手,說:
「啊,你很瘦,骨頭很硬,長大以後力氣肯定特別大!」
「你聽我的話,學吉他吧,讓雅可夫舅舅教你,你還小,學起來一定不困難!」
「你人雖小,脾氣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歡你姥爺?」
「我也不知道。」
「除了老太太,他們一家子我誰也不喜歡,讓魔鬼喜歡他們吧!」
「那,你喜歡我嗎?」
「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
他突然摟住我,低低地說:
「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們的心都燃燒起來,那會多好啊!」
「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幹活兒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裡塞了一把小釘子,把一塊濕濕的黑布繃得緊緊地,釘在了一塊大個兒的四方木板上。
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談話。過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
院子裡有一個橡木的大個兒十字架,靠著圍牆,已經放了很長時間了。我剛來時,它就放在那兒了。
那會兒它還挺新的,黃黃的。可過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發著一股橡木的苦味兒,在擁擠而骯髒的院子裡,更顯得添亂了。
這個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買的,他許下願,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親自把它背到墳上。
那是剛入冬的一天,風雪嚴寒的大冷天。
姥姥姥爺一大早就帶著3個孫子到墳地去了,我犯了錯誤,被關在了家裡。
兩個舅舅穿著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從牆上扶了起來。
格里高里和另外一個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岡的肩膀上。
茨岡一個踉齧叉開腿站住了。
「怎麼樣,挺得住嗎?」
格里高里問。
「說不清,很沉!」
米哈伊爾舅舅大叫:
「快開門,瞎鬼!」
雅可夫舅舅說: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們倆加起來也不如你有勁兒!」
格里高里開開門,囑咐伊凡:
「小心點兒,千萬別累壞了!」
「禿驢!」
米哈伊爾舅舅在街上喊了一聲。
人們都笑了。大家似乎都為把這個十字架抬走而高興。
格里高里拉著我到了染房,把我抱到一堆準備染色的羊毛上面,把羊毛圍到了我的肩膀上,又聞了聞鍋里冒出來的蒸汽,他說:
「你姥爺今天也許不打你了,我看眼神挺和氣的!」
「唉,小傢伙,我和你姥爺在一塊呆了37年了,他的事兒我最清楚。」
「最早,我們是朋友,一塊作買賣。後來他當上了老闆,因為他聰明,我不行。」
「不過,上帝是最聰明的,人間的聰明,他都是一笑了之了的。」儘管你還不知道別人為什麼那麼做,那麼說,可是你慢慢地都會明白的。
「孤兒,苦啊!」
「你的爸爸,馬克辛·薩瓦傑依奇就什麼都懂,他可是個無價之寶啊!」
「也就是因為這個,你姥爺才不喜歡他的!」
聽格里高里這樣絮絮叨叨地講,我心裡特別高興。
爐子裡金黃色的火光映紅了我的臉,屋子裡瀰漫著霧似的蒸汽,它們升到房頂的木板上,變成了灰色的霜,從房頂上前縫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線藍藍的天空。
風小子,雨也停了,陽光燦爛,雪橇走在大街上,發出刺耳的鳴叫。炊煙悠然而起,輕淡的影子從雪地上滑過,好像也在講述著什麼。
大鬍子格里高里身高體瘦,一對大耳朵又沒戴帽子,簡直太像個善良的巫師了。
他攪拌著顏料,繼續他的話題:
「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個人,即使是一條狗,你也要一視同仁……」
我抬頭看著他,感到非常神聖。
看樣很沉的眼鏡壓在他的鼻樑上,鼻尖兒上有許多發青的血絲,這和姥姥是一樣的。
「啊,等一等,有什麼事!」
他突然用腳關上了爐門,先豎著耳朵聽了一下,然後一個箭步衝到了院子裡。
我也跑了出去。
茨岡被抬進了廚房。
他躺在地板上,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被窗格分成了幾道兒,一道兒落在他臉上、胸上,一道落在了腿上。
他的眉毛挑了起來,額頭放著一種奇怪的光。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動,吐出些發紅的泡沫兒來。鮮紅的血從嘴裡流到臉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後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整個浸泡住了。
他的兩腿痛苦地彎曲著,血把它們粘到了地板上。
地板擦得很乾淨,鮮紅的血像一條小溪在上面流淌,橫穿過一道道光線,流向門口。
茨岡直挺地躺著,人有手指頭還在微微抓動,手指頭上的血跡在陽光下閃著光。
保姆葉芙格妮婭把一支細蠟燭向伊凡手裡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蠟燭倒了,栽進了血泊之中。
葉芙格妮婭拾起蠟燭來,用裙子角把它擦乾淨,又往伊凡的手裡塞。
人們議論紛紛,我有點站不穩,趕緊抓住了門環。
雅可夫舅舅戰戰兢兢地來回走著,低聲說:
「他摔倒了!給壓住了!砸在背上!」
「我們一看不行,就趕緊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們也會被砸壞的。」
他面如死灰,兩眼無神,疲憊不堪。
格里高里怒吼道:
「是你們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樣?」
「你,你們!」
血在門檻邊上聚成一攤兒,漸漸變黑了。好像鼓了起來。
茨岡不停地吐著血泡兒,低低地哼叫著,聲音越來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貼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進去。
雅可夫舅舅低聲說:
「米哈伊爾去叫爸爸了!」
「是我,雇屯一輛馬車把他拉了回來!唉,幸虧不是我親自背著,否則……」
葉芙格妮婭還在把蠟燭往茨岡手裡塞,燭淚滴在了他的手掌心裡。
格里高里怒吼:
「行啦,你把蠟立在地板上就行啦,笨蛋!」
「哎!」
「給他把帽子摘下來。」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摘了下來,他的後腦勺砸在地板上,沉沉地響了一聲。
他頭歪向一邊,血順著嘴角往外外淌,流得更多了。
我等了很久,等茨岡休息好了站起來,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說:
「呸,好熱啊……」
可是沒有。
第三天,他還是那麼躺著,不斷地瘦了下去。
他臉黑了下來,指頭也不能動了,嘴邊兒上也不流血沫了。
他的天靈蓋和兩個耳朵旁,插著三支蠟燭,黃色的火光搖曳不定,照著他篷亂的頭髮。
葉芙格妮婭跪在地上哭著:
「我的小鴿子,我的小寶貝……」
我感到特別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底下躲了起來。
姥爺穿著貉絨大衣,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
穿帶毛尾巴領子的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還有很多生人,都涌了進來。
姥爸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
「混蛋!你們把一個多麼能幹的小伙子給毀了!再過幾年,他可就是無價之寶啊!」
地板上的衣服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往外爬,碰到了姥爺的腳。
他踢了我一腳,舉起拳頭向舅舅們揮舞著:
「你們這邦狼崽子!」
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幾下,但是沒有流淚:
「他是你們的眼中釘,這我知道!」
唉,凡紐希加,你怎麼就不知道呢?傻蛋!
「我說,怎麼辦?嗯,怎麼辦?上帝為什麼這麼不喜歡我們,嗯?老婆子?」
姥姥趴在了地板上,兩隻手不停地摸著伊凡的臉和身子,搓他的手,盯著他的眼,把蠟燭都碰倒了。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臉上發黑,身上也是黑衣服,二目圓睜,可怕地低吼著:
「滾!滾出去可惡的畜生!」
除了姥爺,別人都出去了。
茨岡就這樣死了。
無聲無息地埋掉了。
人們漸漸地把他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