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宋 第六十九章 夢囈

    且說,王伯龍戰歿後,金軍上下震動,士氣沮喪,以至於有了避戰之心。故此,早在高慶裔來見兀朮之前,中午的高階軍議便已經從軍事角度有了五花八門的討論。

    比如說支持重兵南下的,可不是只有建議去打東京的人,還有人建議奔襲千里去打陝洛,截斷河東趙官家後勤什麼的……當然了,相較於前者的直觀和簡單,後者就有點讓人懵逼了,因為且不說河東方面的後勤一半在關中一半在陝洛,也不說針對陝洛的千里奔襲會對自家後勤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只說若是那般,控制了軹關陘且有大量騎兵的宋軍河東方面直接扔下太原回師,反過來包住金軍又如何?

    只能講,南下派這裡,所幸沒人說全軍去打濟南的。

    當然了,重兵南下,不管是打東京還是直接去陝洛斷宋軍河東方向後勤,都是向南求勝的意思,本質上也都是賭的意思。

    賭的是運動戰能力,這將很考驗金軍自己的後勤補給;賭的是天時給不給大金國臉,因為結冰期一旦結束,藏在這元城根下大營腹中的宋軍水師便會蜂擁而出,以一種絕對優勢控制住黃河河道;賭的是岳飛和趙宋官家的堅決程度,因為就目前看,岳飛很可能是在他的營盤裡儲存了大量的軍需物資,而河東方向乾脆同時擁有兩個補給方向,所謂圍魏救趙能否成功,多半要看兩個最高指揮官是否會被情勢動搖。

    除此之外,發多少兵南下,又留多少兵監視岳飛,現在也成了一個難題。

    有南下派系的,自然就有北上派系的,而且北上的也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建議往後退到真定府、河間府一帶,就地構築防線,阻塞井陘什麼的;另一種是回去救援太原,趁著河東方面的宋軍不得不硬啃雀鼠谷那條道的空當,在太原集合重兵,與宋軍決戰。

    而北上這裡,就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感覺了……去真定幾乎相當於直接放棄元城和太原,而說在太原與宋軍決戰,也怎麼看怎麼坑,不說別的,你去了太原,兵力是最大化了,可宋軍河東方面的部隊也更多好不好?而且若是岳飛速速破了元城,又從後面追上來怎麼辦?

    至於留在這裡,倒似乎依然是個法子,也的確有不少人希望重新組織進攻,但這不是進攻受挫,軍心動搖了嗎?所以得先收拾軍心。

    不過,這些計議,只是在討論軍事,是從軍事角度進行利弊分析,而且都只是對下一階段的短期行動進行軍事考量,未免有失長遠。

    對此,能做主的完顏兀朮即便是被王伯龍氣的差點咽氣,也能敏銳的意識到,這些方案都是流於表面的爭執,僅憑這些東西還不能讓他這個在前線把控一切的執政親王做出決斷。

    於是,高慶裔出現了。

    高慶裔的個人目的,無疑是想勸完顏兀朮繼續嘗試救援元城。

    但這不耽誤他能替兀朮將事情的條理鋪陳出來……具體來說,此人過來,一則,是提醒了完顏兀朮,要在算軍事賬目的時候同時算政治賬目,務必需要考慮人心與地域族裔政治;二則,更是從軍事上警告了完顏兀朮,現在局勢已經很差了,真要決戰,就必須要儘量拉長宋軍的補給線,儘量縮短自己的後勤線,而且一定要讓燕雲新軍參戰。

    一句話,可以賭,但既然要賭,就要轉變思路,團結所有能團結的力量,然後在自己最合適的地方一口氣把所有的力量一起壓上去!

    切忌連賭都要賭錯方向,甚至分開來賭。

    有了這個思路,原本有些混亂的兀朮到底是恢復了清明,並迅速做出了決斷……邏輯很簡單,而且基本上是按照高慶裔的意圖來走……為了確保在必要時將尚在準備和匯集中的燕雲新軍也壓上,為了確保能在一個有利於自己的後勤補給的地方發動決戰,所以地點必須是在北面,也正因為如此,南下的方案就要被否決掉。

    而南下的方案放棄之餘,為了維繫軍心人心,也不能直接一走了之,回到後方,目下最『好』的方案,似乎就是繼續鼓動軍心,繼續嘗試進攻岳飛了。

    而且說句良心話,損失了一個萬戶固然是震動人心,但僅僅因為如此就陣腳大亂,改變原定戰略,卻更是一種召亂之舉。

    決心既下,兀朮一面將高慶裔引為自己的直屬通事,一面又與拔離速討論商議。雙方交換意見後,拔離速顯然也認可了兀朮的判斷……實際上,拔離速本身也希望繼續維持他的戰略方案,而不是僅僅一次失利而徹底改弦易轍。

    這一點,從他當日堅持進攻,以及今日安撫軍心為先,早已經有了端倪。

    兩人既然議定,接下來便是大舉刺激和恢復軍心了。

    先是拔離速以元帥之身下令打開軍需庫存,包括周圍郡縣的存儲,對底層士卒大加賞賜。

    隨即,魏王兀朮親自出面,乃是力壓眾議,將之前作戰中表現出色的部分漢兒補充兵軍官破格提拔為行軍猛安、謀克,而很多原本就是猛安謀克的軍官直接獲得了世襲謀克的身份。行軍銀牌當場發下,世襲文書當場寫出來,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面統一送往燕京。

    軍中士氣居然一時振奮,漸有回覆。

    當然了,光是這些事情,就註定要花個三四日時間了,而接下來,似乎還得重新組織進攻,甚至需要重新搜羅簽軍。

    恍恍惚惚間,沒人在意已經是臘月後半段,年關都可以掰著手指計算了。

    下一年,從宋人來看,乃是建炎十年,而從金人來看,卻是皇統五年……然而,誰也不知道,明年時分,兩河到底是建炎還是皇統了。

    時間回到高慶裔一張利嘴勸動了魏王兀朮那一天,就在金軍尚為王伯龍戰歿而失措的時候,河東方面,李彥仙下屬的牛皋部先登攻下了陽涼北關。

    而這個時間,其實比拔離速預想的最壞情況要晚了四五日的。

    換言之,河東方面的宋軍沒有弄出什麼奇蹟,也沒有拉胯,而是以一個在所有人預料之中的普普通通速度,穩穩噹噹的打通了雀鼠谷……前後耗時約四十餘日。

    過程嘛,乏善可陳。

    從金軍那邊來說,他們算是貫徹了拔離速走前的安排,除了對陽涼南關、北關,以及中間的靈石城進行固守外,還在谷內沿途險要點多處設置營寨,層層抵抗,而且一旦受挫,毫不猶豫就後撤,只求拖延,不求魚死網破。

    而對於宋軍來說,整個過程則是一種飽和式的攻擊模式。

    砲車是有的,趙官家親自下旨,讓直學士梅櫟督造了一批小型、輕巧,而且關鍵是配件大小標準化的砲車,然後加上了輪子,用上了畜力以作牽引。從陽涼南關開始,這些砲車不停損耗,同時在不停補充,確保它們一直發揮作用。

    與此同時,針對漢軍的招降,熟悉地形的義軍穿越小道突襲繞後,正面部隊的夜襲、火攻、強攻,包括潑喜軍登高以駱駝為基發射小型弩砲,該有的戰術也全都有。

    種種手段,再加上宋軍可以仰仗著兵力優勢,輪番上陣,晝夜不停,到底是順著汾水河道一路向北,穩穩的打通了雀鼠谷,砸破了兩關,攻下了靈石城。

    當然了,這四十多日,趙官家也不是純粹在摸魚……他與隨軍的相公呂頤浩一個在襄陵一個在臨汾,隔著汾水駐紮,依然需要安撫百姓、建立後勤兵站、參與決斷後方前線各自事務,忙的不可開交。

    「這地毯上面織的是什麼圖案?」

    這日中午,就在牛皋進入陽涼北關的同一時刻,姑射山下,顯得狹窄逼仄的襄陵城縣衙大堂內,趙官家忽然當眾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

    官家有言,下面的人自然要做出回復,於是眾人七手八腳,趕緊圍著堂中地上那面奢華且大的過分紅色波斯地毯轉起了圈圈,試圖分辨一二。

    很快,地毯上部對峙的獅子與羚羊立即被分辨出來了。下面的四種植物里,本就原產於中國北方和中原的月季、薔薇之類花叢和棕櫚樹當然很快被辨認了出來。

    但是,剩下兩種特徵明顯的植物,也是一種花與一種樹,卻無人敢下結論。

    「官家。」飽讀詩書的范宗尹范學士拱手以對。「這樹像極了漆樹,但上面特意顯出來的這種果子,委實讓人疑惑……」

    趙玖立即看向了直學士梅櫟。

    梅櫟不敢怠慢,當即拱手相對:「回稟官家,這樹臣當真不認得,但這樹下筐中的堅果,臣倒是有些猜度……如臣所料不差,這應該是波斯特產的一種類漆樹的堅果,喚做阿月渾子,內中清潤油脆,嚼之滿口生香,乃是波斯特產……但此物很容易受潮,一旦受潮就容易霉變,所以東南港口,只有偶爾得見,沒有當成貨物販賣的,而且據說此樹極度喜陽,只在波斯山地有產,一旦移植,斷沒有這般果實了。」

    「若是這般說,便真是淮南之橘淮北之枳了。」范宗尹揚聲感嘆。「漆樹里不是沒有類似眷屬,卻是黃連木……黃連之苦,天下聞名,卻不料在波斯變成清香的阿月渾子。」

    趙玖緩緩點頭,他當然知道這是啥……開心果嘛,不過開心果居然跟黃連木是同一類屬,都是漆樹的一種,也算是長見識了。

    「這最後一種花呢?」

    點頭之後,趙玖繼續坐在那張地毯前追問。

    「這或許只是一種波斯常見紫紅之花……」范宗尹輕笑以對。「花這種東西太常見了,天下花物,何止千萬,未必就要分辨清楚。」

    此言一出,原本要做解釋的梅櫟反而不好說話了。

    「這是波斯紅花。」趙玖見狀,終於坐在那裡無奈開口。「是波斯最知名特產之一,紫花紅柱……其中最貴重的正是這紅色花柱,既是婦科聖藥,又是頂尖香料,養生好物……所以雖然花色為白、為紫,卻稱之為紅花,上好紅花,可換等重黃金。」

    范宗尹一時尷尬。

    所幸,趙玖沒有理會他,而是直接看向了堂下地毯旁的一人:「蕭卿,大石林牙既進取喀喇汗國,奪地三千里,直通河中,現在給朕送禮,斷沒有隻送波斯地毯,不送波斯紅花的道理吧?」

    那人當即恭敬行禮,然後抬頭笑對,卻是滿口的河北漢音:「官家說笑了,外臣既奉波斯、河中特產以貢官家,焉能不奉波斯紅花?」

    說著,這名明顯奚人出身的西遼官員就在身後的禮物堆里挑挑揀揀了一番,然後取出一個匣子,恭敬以對:「好讓官家知道,我家大王去年出兵,今年上半年方定了喀喇汗國,割其北而附其南,稍通河中,今年收得貢物中最珍貴的,無外乎三種,乃是波斯紅花八十四斤,綠玉石十三箱,波斯地毯二十四扇,而我家大王絲毫不敢專橫,貢官家者皆是其中上品,且皆取其半,綠玉石更是盡數與官家送來,聊表敬意……這一盒正是一斤。」

    說著,此人小心將手中木匣轉呈一名內宦,卻正是內侍省三押班之一的邵成章。

    而邵成章接過來,就在堂中當眾打開,果然看到一整盒乾燥的波斯紅花花柱,晶瑩赤紅,同時辛香撲鼻,不由嘖嘖稱奇。

    趙玖隨即失笑:「使者回去後不妨告訴你家大石林牙,就說朕很感念他的誠意,也曉得他到底是想要什麼,但那些東西絕不是什麼寶貨能買的……而且反過來說,這些寶物,只要兩國和睦,文明一體,屆時西面道路通暢,自有絲綢西去,來做置換,何必要他搜天刮地的給朕送來?當然,若是大石林牙下次多送些種子、波斯技藝,朕也樂見其成。」

    使者心中微動,但禮物送到一半卻不好直接進行正式話題,便當即束手哂笑,連連應承。

    趙玖見狀也不在意,只是乾脆做起了分配:「這樣好了,十二扇波斯地毯,這扇最大的給青州張都統(張俊)送去,然後東京呂公相(呂好問)一扇、前線韓郡王(韓世忠)一扇、汾水對面臨汾城中呂相公(呂頤浩)一扇,其餘八扇,分別安置在文德殿、集英殿、秘閣、公閣、都省、樞密院……呃,還有太學、和武學各一面。」

    押班邵成章在側,趕緊捧著那盒紅花稱是。

    「至于波斯紅花四十二盒……」趙玖看著邵成章懷中的紅花,若有所思。「宮中三位太后、貴妃、賢妃每處一盒,諸相公、帥臣每家一盒,秘閣、公閣各五盒,此地御前隨侍近臣也留五盒,公平分配,剩下幾盒交給吳國丈,讓他代為發賣,籌措軍資。」說到這裡,趙玖忍不住看向一側的范宗尹,卻又不由失笑。「這一盒單獨賞給范學士……學問雖遠,便是在波斯也應當習而得之,沒什麼可羞恥的,學問上的事情,勉而習之便是。」

    若是直接賞賜,反而有羞辱之意,但最後一句話說出來,范宗尹反而不好計較,便當眾嚴肅稱是,而真等他將這一整盒紅花從不苟言笑的邵成章手中接過,引得堂中不少人艷羨,聞著那種奇異辛香,卻又覺得此番倒也不壞了。

    波斯紅花之後,使者又將綠玉石展示出來,果然那種特有的顏色又引來一番嘖嘖稱奇之態。

    其實,地毯不必多言,而波斯紅花也好,綠寶石也罷,對於人類來說,真的算是天賜之物,因為人類對香料和藥物的追求,對寶石的追求,基本上是紮根於人類最基礎的五感之中的……前者是嗅覺和生理需求,後者是視覺和審美需求。


    在工業革命之前,它們的價值就是毋庸置疑的,註定要做硬通貨和奢侈品的,而此刻在中國,在河東前線,就更是物以稀為貴了。

    「玉石是成件成顆的。」趙玖見到整整十三箱綠寶石,更是欣喜,當即環顧左右而笑。「這就容易分多了……取其中最好的雕琢成件的,還是給太后、貴妃、賢妃、宰執、帥臣每人一件,其餘寶石,秘閣諸位每人一顆,統制官每人一顆,今日堂中諸位近臣,包括使者和侍衛也都辛苦,大家也每人一顆……剩下的拿出去到外面大營里、河對岸大營里去展示,告訴軍中上下,朕要拿這些寶物做太原先登的賞賜。」

    說著,這位官家終於起身,卻是繞過地毯,親自帶頭取了兩顆波斯綠松石,一顆擲到范宗尹懷中的盒子裡,另一顆捏在手中把玩。

    隨即,楊沂中、仁保忠、梅櫟以下,諸多文武近臣按品階依次上前,各自取走了一顆石頭,攏在袖中。

    不過,輪到使者時,這名姓蕭的使者猶豫了一下,還是拱手朝趙官家正色行禮,並不著急去取寶石。

    趙玖會意,卻也不含糊:「朕知道大石林牙的意思,他想要的不就是人嗎?契丹人、奚人,甚至漢人,他都想要。主動想去投靠的,戰敗被俘的,甚至有罪流放的,他也都不在乎,是也不是?」

    使者想起來之前國主的囑託,知道此番辛苦數千里就是為了這最關鍵的幾句話,卻是不敢有絲毫怠慢,當即嚴肅應聲:「陛下明鑑,我家國主正是此意!」

    「是這樣的。」趙玖也不再含糊。「人本身是無價,想要人不是不可以,但不應該指望這些寶物來換,而是要遼國謹守金河之盟,遵循兩國文明一體來換。」

    使者趕緊再言:「好讓官家知道,相隔數千里,我家國主根本來不及額外出兵協助,但已經讓陰山的耶律將軍務必聽從官家調遣了。」

    「陰山的事情,咱們倆家心知肚明。」趙玖搖頭以對。「便是沒有你家國主旨意,耶律余睹也不可能違逆朕的意思……朕說的守盟在於遼國內里!」

    「外臣惶恐,請官家明示。」使者愈發嚴肅。

    「遼國既然又去了喀拉汗,兼有泰半西域,根基已成,雖不是萬里大國,卻也是帶甲五萬的數千里大國了……但國家既立,有沒有推行科舉?有沒有定下官方文字?你此行有沒有轉運書籍的旨意在身?有沒有整理維護東西大道?有沒有設立律法,明下旨意宣定國統?」趙玖認真相對。「照理說,朕此時在打仗,不該對數千里外的事情多做言語,但一則兩國交通不便,你來一趟不容易,有些話不如趁勢來說,二則朕與大石林牙算是知己,只要說了,他自然曉得朕的意思,有些事情,只能趁著他在儘量去做……說句不好聽的,朕這裡若是敗了,他那裡若是病倒了,有些東西也就是泡影朝露了。」

    「陛下說笑了。」蕭姓使者思索一二,正色相對。「我家國主在千里之外,聞得官家北伐,猶有定論,他說宋金國勢早已逆轉,陛下十年之功,不亞勾踐之奮,金國二十載兵鋒,早已疲敝鈍庸……此番勝負在國不在軍,在眾不在兵,在勢不在戰……陛下必取全功!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讓外臣不顧事發倉促,匆匆來請謁官家的。」

    「還是要打仗的。」趙玖搖頭以對。「打得好能省好幾年功夫,打不好說不得要重頭再來十年……哪裡能這麼輕鬆?」

    使者點點頭,並不爭論,只是在微微一頓後,繼續言道:「若是這般講,只要我們大遼在西域做了那些事,陛下便會將契丹戰俘發往我國中嗎?」

    「若是遼國能那般做了,朕當然會發人過去。」趙玖平靜以對。「因為只要那般做了,遼國便是沉下心來為華夏支脈的意思,朕為天子,反而有為遼國穩固根本的義務,責無旁貸。」

    使者得了這個言語,再無疑慮,轉身取了一顆波斯綠寶石,復又恭敬朝只坐在一個木凳上的趙官家大禮參拜,便自請告退,乃是以外使來謁,不能不見宰執的理由,請往汾水對岸去拜見呂相公。

    趙玖當然無話可說,乾脆直接點了楊沂中,讓對方帶著地毯、波斯紅花,還有寶石玩件一起,護送使者去見呂頤浩。

    就這樣,楊沂中帶著西遼使者與幾名隨員既去,梅櫟等學士復又匆匆將遼國的國書文字等物謄抄收攏,更有內侍省押班邵成章趕緊著人將那些堆滿了大堂的波斯寶物依著之前趙官家的分派一一處置下去。

    而其餘近臣近侍,憑白得了個巨大的利市,也自然是個個踴躍,忙不迭的聽從邵押班的吩咐去協助。

    等到下午,行在又按照官家吩咐,將剩餘的七八箱綠寶石拆開,到城外營地展示宣告,講明來由,說清官家此番處置,道明此番賞格,更是引得城外正在冬營中的偌大營盤一時喧囂。

    不過,事情總是忙不完的,就在城外喧囂振奮起來以後不久,逼仄的臨汾府衙大堂上,又迎來了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卻不算是什麼不速之客了。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日本鳥羽法皇此番為表達友好,專門派出的那支武士援軍的首領源為義了,此人和其部行程,一直是在宋廷控制中的。

    且說,大宋跟日本其實算不上什麼盟友,甚至經貿往來的規模也很小。而雙方之所以看起來打的火熱,主要是趙官家枉顧經濟規律,為了搜刮財富支撐軍費,私下開展的重金屬貿易。

    這種貿易對雙方國家來說,從長久而言其實都是有害的,因為大宋什麼貴金屬都缺,尤其是銅錢作為主要流通貨幣,拿出去交易就更不該了;而日本那邊更不用說,黃金的流失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但問題在於,這種交易是以趙宋皇室與日本皇室之間直接交易的形式進行的……趙玖這裡屬於為了軍費,竭澤而漁的事情做的太多了,反而不在意多這一茬;而日本那邊則是皇室,具體來說是當初剛剛擺脫祖父陰影、初掌大權的鳥羽法皇,以及與他的親信貴族們可以越過其他派系的貴族以及國家與朝廷,通過這種交易直接得到暴利,以維繫自己的權力與奢侈生活。

    所以,雙方屬於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尤其是趙玖直接避開了虛名,根本沒有提任何宗主國什麼的破事,更是給雙方的交易減少了不必要的阻礙。

    而二人之下,直接操作這事的,在大宋這裡是張俊,在日本那邊是討伐海賊後控制了瀨戶內海的平忠盛,也就是引源為義入內的平清盛親父,所謂日本重要武士集團伊勢平氏的首領。

    至於源為義,作為不亞於伊勢平氏的武士集團河內源氏首領,這次來援,其實也不是什麼多麼榮耀的行程。

    實際上,源為義這個人做官、做事、做人,都遠不如他的老對頭兼同齡人平忠盛,就在平忠盛官位日顯,家族積累的財富愈多,勢力經營的日益龐大的時候,他卻麻煩不斷……窩藏罪犯、排擠同僚,部屬水平也不行……當然了,最主要的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與平忠盛受前白河法皇以及現在掌權的鳥羽法皇寵信不斷不同,源為義在白河法皇在時還能維持體面,只比平忠盛晚一年得到官位,但到了鳥羽法皇這裡,後者簡直12就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對他厭棄至極。

    身為北面武士,不能受法皇信任,還能怎樣?

    這次過來,根本就是鳥羽法皇徹底受不了源為義,準備將他撤職攆回家,正好來了這麼一說,便如流放一般,給了此人戴罪立功的機會。

    而源為義此番隨著裝著黃金、硫磺的貨船渡海而來,一開始也是一種死馬當活馬醫外加一點點自暴自棄的心態。

    但是,青州的富饒,濟南的巍峨,東京城雖在戰中依然宛如天上人間一般的華美,以及越過陝洛時的山河壯麗,還有抵達河東後如此龐大的軍事力量,都給了源為義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

    而最讓他震撼的莫過於,掌握和擁有這一切的大宋皇帝,居然親自領兵,而且居住在一個縣城的官衙之內。

    他的心態一直在改變。

    當然,這些跟趙玖沒有任何關係,他才不在乎什麼吉祥物軍隊將領的什麼心態和故事呢,他的壓力已經很大了,而且渡河以來,他也已經夠忙夠累的了,只是說人來了,總得見一面而已。

    「官家,此人便是喚做源為義的……」源平這年頭沒有根本性矛盾,但不代表已經十八歲的平清盛就會多麼尊重對方,所以語氣雖然聽起來很正式,但姿態中卻不免有一種暗暗的輕視。

    「陛下!官家!我便是喚做源為義的……日本國……援軍……首領!」但就在這時,讓平清盛和趙玖一起怔住的,乃是源為義忽然在地上叩首,然後用一口特別彆扭,但絕對是漢語的口音打斷了平清盛,主動做起了自我介紹。「陛下!我是奉……法皇之令,來為陛下……效死的!」

    「源為義,你漢話怎麼學的?」趙玖回過神來,好奇詢問。

    「從、從青州……開始,自己、自己跟船上人學的。」同樣梳著月帶頭的源為義叩首以對,艱難解釋。「剛剛的、剛剛的話,是、是請人念……我背、背的。可、可平時,能、能聽懂。」

    「難得源卿你有心了。」

    趙玖恍然,然後擠出一絲僵硬的笑意,並四下去尋什麼,但掃視一圈後,卻又恍然,然後只在懷中取出一顆波斯綠寶石來,就走下去,俯身握住對方手,將寶石塞了進去。「遠道而來,本該賞賜,但身旁沒什麼東西了,這個算是一點心意……還望你努力殺敵,不負武勇之名……且歇息去吧。」

    源為義根本不敢抬頭去看,只是在手中瞥了眼那寶石,就連連叩首,也不再強說。

    而趙玖點點頭,便看向了平清盛,後者也是有些恍惚,半晌回過神來,便匆匆帶源為義下去了……按照之前平清盛自己的進言和討論結果,將會予以這些人適當的甲冑,然後編入御前班直後備,必要時該上陣就得上陣……這叫物盡其用,幾百人也是一股力量。

    但事情還沒完。

    源為義既走,又有人送來一份情報文書,趙玖看了也只是疲乏——原來,蒙古終於出兵了,但是和西部蒙古王忽兒札胡思直接率部進入陰山,向吳玠與胡世將傳遞信使,表達聽從調遣不同,東蒙古王合不勒卻領兵抵達雲內北面的黑水一帶,並無太多表示。

    「你怎麼看?」趙玖將文書交給了仁保忠。

    帶著幞頭的仁保忠大略一掃,便即刻出言:「回稟官家,並不出意料之外……合不勒此時心態其實很簡單,冬日天冷,本該縱兵南下,而此戰之大,也總得參與,所以必然要出兵……但合不勒的地盤在東面,挨著金國,咱們沒有鉗制他的力量,再加上金國屢屢遣使賄賂他,所以他勢必要首鼠兩端,看形勢做決斷。」

    趙玖點點頭。

    這些日子,隨著情報的增多,他對孛兒只斤合不勒的認識稍微有了些改變,那就是合不勒作為一個汗王,卻不是靠著戰爭統一的東部蒙古,而是在金國的威逼下,東蒙古諸部選舉出來的一個帶頭人,他還沒資格當梟雄,他的很多行動都還需要照顧東蒙古諸部頭人的意見和心態。

    但是,這不代表他不能首鼠兩段,因為金河會盟之後,整個東蒙古就處在兩國勢力的中間位置。

    換言之,未必是合不勒首鼠兩端,而是整個東蒙古幾十個部落一起首鼠兩端。

    「其實。」仁保忠掃了一眼逼仄的堂中,看到幾個蒙古王子都不在,復又低聲相對。「官家,臣多說一句……忽兒札胡思應該也是這般心態,只是他的克烈部在西面,被契丹和大宋夾住,僅此而已。」

    趙玖點了下頭,然後沒有給多餘言語。

    就這樣,仁保忠繼續捏著文書說了幾句,卻忽然發現這位官家不知道何時,已經在以肘撐額,閉目不語了……也不知道是假寐還是真的睡著了。

    但無論是那種情況,仁保忠都只能將文書小心放下,然後環顧左右以作提醒,待周圍人意識到發生什麼以後,也都小心放下手中事務,然後依次退出大堂。

    同時,不忘在堂前拉起帷幕,以作遮掩。

    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傍晚時分,牛皋攻破陽涼北關的軍報被送到了此處。

    這讓守在府衙周邊的侍衛、近臣有些猶豫……因為按照規矩,此時應該有人去叫醒趙官家的,但楊沂中去護送西遼使者往臨汾未歸,劉晏和邵成章正在給統制官們安排那些綠寶石,消息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消息。

    大家都不願意去做這個惡人。也正是因為如此,趙玖一直到日落之後,楊沂中折返回來,方才看到文書。

    「準備旨意、文書,通告東京、長安,還有洛陽的劉侍郎(劉洪道),還有呂相公跟宇文相公,還有兩位胡經略,還有韓、李、馬、酈、王諸卿,告訴他們,朕要移駕向北。也讓營中早早做飯,明日一早,汾水兩岸大軍一起啟程,與朕向北!」點起蠟燭的堂中,趙玖看完文書,直接環顧左右,平靜的下達了一道旨意。

    「敢問官家,行在移往何處?」

    范宗尹作為近臣之首,當仁不讓。

    「太原城下十里的大營內。」趙玖平靜以對,然後站起身來,在一片沉寂中往後院轉去,走到一半卻又回過頭來。「還有吳玠那裡,讓他也速速跟朕匯合……耶律余睹和忽兒札胡思也是,讓他向朕靠攏!」

    「陛下……」

    「官家。」

    不止一人本能開口,準備說些什麼。

    「告訴韓世忠、李彥仙、馬擴、吳玠,朕要在太原城下過年,到時候他們也要陪朕過年。」趙官家宛如沒有睡醒一般言道,然後打了個哈欠,轉回後院去了。



第六十九章 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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