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嫿這一病,倒是引起了侯府的注意,紅玉去的快,回來的也快,先是替躺在床上的沈嫿放下了遮擋的紗幔,邊做邊低聲驚喜的說:「我傳了話,說姑娘您起了疹子,老夫人那邊竟叫了侯府夫人過來瞧您,現在夫人正在外室坐著呢。」
紅玉剛才去時還在替自家姑娘難過,現在瞧侯府如此重視姑娘,果然還是念著親情的,姑娘雖抵不上侯府嫡親的血脈,怎麼說也是血濃於水的半個蕭家人。
左右放完紗幔,她蹲下來掠了一眼沈嫿臉上愈發嚴重的疹子,又難過了起來,姑娘是個苦命人,好日子剛來,卻又病了,這疹子來勢洶洶,去的時候臉上還白淨無暇,一回來就嚴重了許多,忍不住就落了淚低聲寬慰,「姑娘千萬別害怕,我這就請大夫進來。」
沈嫿卻慌了趕緊讓紅玉別哭,只說自己沒什麼不舒服,紅玉卻以為姑娘忍著,瞧著更難受了,姑娘如花似玉的容貌,千萬別因為這疹子毀了,心中默默的祈禱著,就趕緊退出去請大夫進來。
沈嫿不痛不癢是真的,只有剛抹上去那會兒帶著微微的刺痛,現在除了這張臉看著快爛了,其他一切都好,進來的三個大夫循規蹈矩,輪番診脈,問她癢麼,她就答癢,問她痛麼,她也答痛。
之後三人就開始竊竊私語的討論,其中一個大夫又讓她挽起袖子伸出胳膊,對她手臂上的紅疹子喋喋不休的發表見解,她開始還有些忐忑這個江湖郎中哄騙的膏藥被人發現,卻看三個大夫毫無知覺,便覺得無聊起來。
她睜大了眼睛盯著頭頂上的一方帳子,帳子是天青色的,沈嫿想起父母還在世時,爹爹偷偷瞞著娘親帶她爬房頂去看星星,大約也是這個時候,江南的初夏,風是暖的,花是香的,天上掛著的星星又大又亮,似乎比每個夜晚從木窗外看到的更加動人。
她想爹爹,也想娘親,所以更要好好的替他們走下去。
紅玉這個時候掀開了紗幔進來,三個大夫退出閨房下了結論,水土不服,怕是對北方的一些花粉過敏,又說沈嫿這種生來含著女兒香的姑娘身子嬌,疹子道沒有什麼傳染,吃幾付藥應該就能過來了。
沈嫿一翻身側耳聽他們對外室的侯府夫人細無巨細的稟報,紅玉懸著的一顆心在聽到大夫說問題不大時終於放下,小聲道:「姑娘,這三個大夫都是京城裡最好的,夫人真疼咱們姑娘。」
雖然大夫沒有瞧出端倪,沈嫿並不想嘲笑他們的醫術,江湖郎中邪門歪術多,有些時候調藥就是專門克這些開醫館的大夫,她在杭州女扮男裝三年,不比那些深閨里養的嬌滴滴的小姐,看的多,聽的多,女子瞧病為了忌諱多有不便,只能診脈,若不是生命垂危,大夫是不可探面的,誤診的也有不少。
忽然,珠簾碰撞的清脆聲叮叮噹噹響起,沈嫿知道是侯府夫人進來了。
她的目光全聚集在來人身上,以前聽娘親簡單提起過,這位陳氏,是現侯爺蕭景舟的繼室,算下來嫁進侯府應該有二十年了,她穿著一件薑黃色如意雲紋褙子,頭上簪金釵,耳帶金鑲東珠耳墜,十分華貴端莊。
沈嫿男裝穿的多,來了侯府時刻記得自己是沈家的大姑娘,至少在陳氏面前她不能像以前那般,微微撐起身子給陳氏行禮,壓低了頭,垂著眸子,淺淺喚了一聲,「夫人,沈嫿這裡失禮了。」
陳氏讓沈嫿抬起頭來,沈嫿便像只聽話的小綿羊一般乖乖的揚起下巴,卻依然垂著眼眸,只用餘光悄無聲息的瞥過陳氏的面容,她顯然是被嚇到了,與其說是被嚇到,倒不如說是她面色一沉,更多的像是措手不及的驚慌,趕緊喊過來大夫,「女兒家的容貌何等重要,你們可有把握讓她面上不留痕跡。」
作為舅母,人之常情,難道不該簡單寒暄兩句,她是侯府夫人,不會不知道客套二字,她再如何也不應該是這種冷漠的態度先緊張沈嫿的容貌,就連一旁的紅玉都有些愣住了,關心一個姑娘的樣貌是沒什麼不對,可那眼神太薄冷了。
陳氏連掩飾都不做,「六月前如果表小姐的容貌沒有恢復如初,你們也不必在京城開醫館了。」
三個大夫抹汗連連稱是,紛紛拿起藥箱退下去配藥。
沈嫿不作聲,心中不是沒有半分感覺的,淒涼說不上,只覺得可笑,侯府連半分尊嚴都不肯給沈家,更不肯給娘親,沈嫿猜到大約是自己哪裡有些利用價值,侯府能用著著的。
哪裡呢?
她一個孤女,無權無錢,除了爹娘給的這副常常被人誇讚,甚至讓人覬覦的容貌,好像也沒什麼了,所以沈嫿就想試探一下,她故意在臉上多塗抹了發疹子的藥膏,現在看來她猜測的不錯。
蕭家是看上她的樣貌了,沈嫿很有自知自明,她雖然美,卻不敢說是最美的,京中美人那麼多,侯府又為何偏偏捨近求遠選擇了她呢?
陳氏從進來就沒有帶過半分笑容,走的時候依然冷漠,留下了兩個年紀不大的丫鬟,目光威嚴,「你們二人要好生照顧表小姐,夜裡也要輪流瞧著,不許表小姐撓破了皮兒,敢留下一個印子,我就將你們丟進柴房活活打死。」
侯府夫人一走,兩個丫鬟站起來,果然小心翼翼的圍在床邊盯著沈嫿,沈嫿有心支開她們,就找了一個最簡單而平常的理由,「我有些餓了,二位姐姐去給我準備些吃的罷,紅玉她初來侯府,對府中不熟,只能勞煩姐姐了,紅玉會瞧著我的。」
沈嫿說的極為客氣,兩個丫鬟很受用的出去了。
腳步聲漸遠,紅玉忍了半天的淚水又落了下來,「我還以為姑娘來了侯府有些指望了,誰知……是我不好,當初姑娘猶豫入不入京,是我勸姑娘來的。」
沈嫿知道紅玉也是瞧明白了他們主僕二人在侯府的境遇。
紅玉心善,將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沈嫿一聽這話就不高興了,「入不入京是我做的決定,既然來了,咱們就安安心心的住下來,這日子總歸比咱們在沈家好,再說歷來舅母多有不待見外甥女的例子,侯府夫人不喜歡我也算情理之中,老夫人是我的外祖母,也許老夫人喜歡呢。」
紅玉聽完才抽噎著收了眼淚,覺得姑娘說的不無道理,「那姑娘可要趕快好起來,早早的去跟老夫人請安。」
沈嫿點點頭,心中苦笑,紅玉就是這麼好哄,說一句她便信一句,在杭州時接她的那位老媽媽可是明里暗裡的說了,她不想來也得來,想來是最好,也用不著她身後的那些侯府侍衛請她進船了。
見紅玉不哭,這才跟她說起正事,「我病的這幾日你去跟丫鬟們套套近乎,總有些嘴碎的丫鬟婆子喜歡嚼舌根,你也不要多話更不要多問,只默默記著聽她們說什麼就是了,尤其是六月份關於侯府或是京城有什麼……?」沈嫿頓住了,思量了下接下來的詞,能讓紅玉既聽懂又不會多想的,最後決定用「喜事」二字。
紅玉知道姑娘性子,讓她這麼做定是有用的,當即用力的點頭,表示一定按照姑娘說的完成,反正是打聽喜事,應該對姑娘沒什麼壞處的。
沈嫿放心的笑了笑,交代完事情,肚子倒是真的有些餓了。
……
蘅蕪苑,侯府蕭老夫人的住處。
陳氏將沈嫿的病講給蕭老夫人聽,蕭老夫人就倚在軟榻上,精神狀態不錯,雙鬢雖有斑白,眼珠卻黑白分明,不見渾濁,穿著一件烏金雲的華貴衣裳,手裡攆著佛珠,不緊不慢的道:「你也別老記恨當年事了,她娘親是她娘親,她是她,跟個小輩置氣算什麼本事,當年你有那種魄力何不攔下,如今有事求到她女兒身上了,也該給人家點好臉色瞧,省的小姑娘回來不好好幫襯你。」
陳氏默不出聲,卻心底冷哼,眼神閃過一絲輕蔑,「我如今將她接到侯府,吃穿用度一樣不少,她還能有什麼不知足的?再說那丫頭雖說是她的女兒,可性子一點也不隨她母親,剛兒媳見了人,唯唯諾諾,連個頭都不敢抬起來瞧我,是個好擺弄的。」
蕭老夫人懶懶的抬了下眼皮,不置一詞輕笑,她娘親去了三年,沈家靠這個小姑娘也撐了三年,她老婆子可不信一個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小姑娘能做到,不禁想起小姑娘的母親,只記得是個懂事伶俐的美人胚子,只可惜在那事上犯了糊塗……
雖然是記在她名下的養女,還真沒有怎麼教養過就嫁了杭州,再看看底下坐著的兒媳,若她不是自己的親侄女,定是看不上的,也不願點她一二,「你也別小覷了沈家那姑娘,過幾天她身子好些,叫幾個姐兒去看看小姑娘,同齡的孩子,能玩到一塊,病也好的快。」
「是。」陳氏隨意應了一句,顯然沒往心上放。
蕭老夫人瞧陳氏點都點不通透,讓海媽媽將她的大白貓抱過來,隨身伺候老夫人多年的海媽媽瞧出老太太心思了,一邊抱貓過去一邊暗暗瞧侯府夫人。
確實不如侯爺的原配趙氏,樣貌不如,精明不如,心胸也不如,可誰讓侯爺偏喜歡這個陳家庶出的表妹,母親哪有不了解兒子心思的,不同意又能如何,難道讓侯爺當一輩子的鰥夫,兩人說到底是情投意合,陳氏心心念念侯爺,說親不嫁,人拖成了大姑娘,趙氏去了一年,侯爺算是有心,求老夫人去陳家求娶表妹,陳氏雖不是老夫人心儀的繼室人選,可也還算說得過去,人心眼是不壞的。
又有陳家的血脈,老夫人跟陳氏娘家不算親近,心底還是認可這血脈關係的,陳氏原本是偏房生的庶出女兒,能到現在侯府夫人的位置,算是個有福氣的人。
老夫人抱著胖白貓一下下的順著毛,白貓享受的吹毛睡覺,老夫人忽而發出感慨,「哎,我那曾孫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海媽媽笑著道:「今兒安家那邊來了信,說煜哥兒正在路上,一定是聽到了老夫人念著盼著,安老太太肯放人回來。」
蕭老夫人想到安家老太太抱著煜哥兒不撒手的樣子,哼了一句,「那是我蕭家的嫡曾孫,她不過是個外曾祖母。」
海媽媽又笑了,蕭老夫人疼愛蘭表小姐跟安老太太可不就是一個樣的。
陳氏聽老夫人念著嫡長孫蕭繹的兒子,心底不大高興,就借話說侯府還有事要處理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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