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這夜,錦衣衛衛所內。
飛雞走進來時,李崇達和柏逐龍早已在座位上恭候多時了。
當然,實際要與他談話的人,還是李崇達;柏逐龍這位「天下第二神捕」,今天只是來給李崇達當保鏢的。
因為李崇達接下來要跟飛雞講的話,有一定幾率會激怒對方,甚至是讓對方失去理智所以,李大人自是得事先做好防範。
「草民參見李大人。」飛雞說這句時,無論語氣神色,都帶著幾分倔強和冷漠。
看起來,在他心中,對於「跟當官的合作」這件事,終究是有所牴觸。
「嗯」而李崇達,只是淡然地應了一聲,隨即給了對方一個眼神,「坐吧。」
「謝大人。」飛雞道謝之際,已然移步。
話音落時,他便坐到了李崇達看向的那個座位上。
其實呢,就算對方不用眼神示意,飛雞也知道自己該坐到那兒,因為他一進來就注意到了:只有那個座位旁的小桌上,放著一個包袱。
果然,飛雞剛落座,屁股都還沒擺正呢,李崇達的下一句話就來了:「桌上的包袱,你替我帶給魚頭標,就說是我送給他的賀禮。」
聞言,飛雞猶豫了一下,並瞬間產生了一個懷疑:「大人,敢問這包袱是」
「哈哈哈」李崇達一眼就看穿了對方此刻的想法,當即笑道,「放心,我沒打算取他的性命至少目前還沒有。」
這句自是實話,因為他沒必要撒謊——憑他李崇達的智謀,要弄死一個魚頭標,何需用「在盒子裡藏個暗器送過去」這種法子?
「呃」飛雞也是在被對方打斷後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和提問,都太多餘了,「是在下多問了」
「無妨。」李崇道也不跟他計較,只是用很輕鬆的口氣接道,「這包袱的東西是什麼,我本來也是要告訴你的。」他頓了頓,「那裡面有個盒子,盒子裡呢裝的是龍頭棍。」
這句在李崇達說來輕描淡寫的話,灌到飛雞耳朵里,卻如一聲驚雷。
飛雞的眼神當時就變了,他立馬轉頭看向桌上那個包袱,仿佛想要透視一般,死死地盯著瞧。
這是他人生中首次距離這綠林道最高權力的象徵如此之近,難免會有些激動。
但他心裡其實也明白,這看似唾手可得的東西,實際離他還很遙遠
「你告訴魚頭標,這棍子,讓他不要著急拿出來」李崇達把飛雞的反應盡收眼底,但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接著說自己要交代的事情,「可以稍微等上幾天,找個合適的節骨眼兒再拿,這樣很多事情你們解釋起來,會顯得更『順』一些。」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飛雞的目光已經從包袱上移開了,表情也恢復如常。
這在李崇達看來,是個好兆頭——一個人在面對巨大的誘惑時,如果不能迅速冷靜下來,那他的器量便也不過如此,難堪大用。
「到時候你們就說,這龍頭棍是『你們』花了數日的時間,從阿仂的手下那裡追回來的。」李崇達的話還在繼續,他必須講解得周到一些,免得魚頭標他們到時候出什麼疏漏,「而阿仂做下的那些事情,也都是由『你們』查清楚的,且魚頭標已經以龍頭的身份,替龍門幫、替綠林道清理了阿仂這個敗類。」
話至此處,他又抬手朝自己身邊的柏逐龍示意了一下,「隨後,柏捕頭會配合你們再演一齣戲,讓你們『出錢出力』、『費盡周折』,終將那已經被折騰成殘廢的大啲從牢裡弄出來,成為他的『大恩人』。
「待把這些事全做完了,同道們才會真正認可你們的『實力』、你們的『仗義』,繼而也會認可魚頭標這個新龍頭;他也能順理成章的,登上龍門幫幫主之位,沒有人會再有微詞。
「從今以後,你們名,正,言,順。」
他講完了這些,端起了手邊的一杯茶,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
一方面,他是真需要潤潤嗓子,另一方面呢,他也是給飛雞一點時間,來消化這些信息。
而飛雞呢,聽完這些話,冷汗都已經下來了。
「呵」過了幾秒,飛雞不禁發出一聲冷笑,「我究竟該說大人您神通廣大,還是該害怕呢?」
「呵」李崇達也笑了,「你是我的人,有什麼好怕的?」他俯視著飛雞,那眼神,和五年前他在那艘船上俯視著對方時一樣,絲毫未變,「當年你對我說,『你也可以談,你也可以向著朝廷』,我答應了你你看現在,短短五年,你已是綠林道龍頭身邊第一猛將,再過幾年,等時機成熟,魚頭標的位子,舍你其誰?」
「是啊」飛雞苦笑道,「誰坐這個位子,還不是李大人您一句話?」他聳聳肩,「說起來,我是真沒想到,除了昊璟瑜之外,連祖聽風也是您的人」
「嗯?誰說的?」李崇達略帶戲謔地接道,「祖聽風,可不是我的人啊。」
「什麼?」飛雞聞言,神情一變,他想了想,又道,「那那個『東瀛法師』賀茂隼人」
「他也不是我的人。」李崇達接道。
「啊?」飛雞心中一驚,「這麼說來當初那『請神還魂』之事,難道都是真的?」
「呵大概是吧。」李崇達回道,「其實當時祖聽風突然搞這一手,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所幸那龔連浚的亡魂道出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兇手』,結果上來看,反倒替咱們省了不少事。」
「不對啊!」飛雞這可就聽不懂了,「龔爺是我殺的啊!若那還魂之法為真,那龔爺的亡魂為何不說出真相,而是去指證師爺蘇呢?」
「呵哈哈哈」李崇達聽到這裡,也不知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不禁大笑出聲。
笑了一陣,他才接道:「虎毒不食子,這話你總聽過吧?」
「什」這一刻,飛雞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一個可怕的猜測閃過了他的腦海。
「龔連浚這一生有過很多女人,不過替他生下過孩子的,只有兩個。」接下來的這段話,是李崇達本就想好了要在今天跟對方挑明的,所以他此時也是順勢娓娓道來,「一個,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另一個則是個多年前被他強暴過的村姑。
「那龔連浚的正妻,是個遠近馳名的大美人,然而,卻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據我所知,這個女人還活著的時候,幾乎和龔連浚身邊所有的『好兄弟』都有染,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師爺蘇。
「那龔經義究竟是誰的兒子,恐怕連他娘都不知道,龔連浚就更不知道了;但不知道,他也得養著:一來,這檔子事兒若是公開了,他面子上掛不住;二來,萬一這兒子真是他的呢?
「當然,龔連浚也絕不是那種會忍氣吞聲的人,幾年後,他當上了龍頭,就慢慢地把自己老婆和那些跟他老婆通姦過的『好兄弟們』一個一個都處理掉了
「只有兩個人,他沒下死手。
「第一個,是他多年來過命的兄弟,姓姜名珣。
「這姜珣算是個講道義的人,但某日他喝多了,也沒禁住嫂子的誘惑,事後他十分後悔,就去找龔連浚坦白謝罪;當時姜珣是唯一一個綠了龔連浚之後主動對其交代的人本來龔連浚對自己老婆的事還蒙在鼓裡,但就是在這之後,龔連浚才意識到後院早就遍地起火了。
「最終,龔連浚放過了姜珣,但姜珣還是因無顏面對兄弟,放棄了自己在龍門幫的地位,遠走他鄉,從此歸隱。
「而那第二個沒有被龔連浚解決掉的人,就是師爺蘇。
「師爺蘇能活下來,一是因為他的確是個很好用的人才,二就是因為他嘴緊很能保守秘密。
「其實像龔連浚這種喜歡玩弄『帝王之術』的人,從來也不是那麼在意自己的女人被人睡了,他在意的只是自己的面子和利益而已;殺了師爺蘇,他只能泄憤,但留下師爺蘇,他就能得到一個對自己心懷愧疚和懼意、又能力不俗的副手這筆賬他還是會算的。
「而師爺蘇除了幫龔連浚處理幫中事務之外,還可以如管家般幫他處理很多外人所不知的私事,比如那個給龔連浚生下了另一個兒子的村姑也就是你娘的事。」
李崇達說到這兒時,飛雞的思緒已經跟上了,但情緒還沒有緩過來。
憑這段話中透露的信息,飛雞已經基本能確定,師爺蘇早已被李崇達搞定,所以後者才會知道這麼多陳年往事的細節。
但還有一些事,是他短時間內難以接受的
「你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龔連浚是我爹你卻讓我去殺他?」飛雞說這句話的時候,腦中其實已經隱隱地有些明白了:為什麼當初龔連浚貴為龍頭,卻會單獨出來見他這個在幫中連中層都算不上的打手,且對他毫無防範。
此處咱書中暗表,那時候呢,也是李崇達讓師爺蘇去傳的話,他告訴龔連浚——你那個私生子飛雞,已經知道你是他爹了,想約你出來單獨談談,可能是要跟你相認。
那龔連浚自是得去啊,畢竟這個才是實打實的親兒子,比龔經義那種「薛定諤的兒子」要靠譜啊。
看到這兒可能有人要問了,這時候飛雞都多大的人了,他們怎麼才相認呢?
這事兒就得往回捯飭幾句了
龔連浚當初強暴飛雞的母親時,還不是什麼龍頭呢,只是龍門幫里的小頭目,事後對方雖也報過官,但像龔連浚這種地頭蛇,自是有辦法脫罪的。
本來事情可能也就到此為止,誰知被害人後來有了身孕,龔連浚這時候再想去接觸對方以示好,人家跟他拼命啊,那他也只能作罷。
後來,飛雞順利降生,小孩終究是無辜的,當母親的終究是想將孩子好好養活,但由於飛雞的母親非常恨龔連浚,所以從來也沒告訴過飛雞他親爹是誰,哪怕後來他們家窮困潦倒,也不收龔連浚送來的一分錢龔連浚要是來硬的,她就以死相逼。
於是,龔連浚也只能派師爺蘇時不時來看看這對母子,了解一下他們的情況。
一晃過了些年,龔連浚已娶妻生子,並在不久後發現自己頭頂了一大片青青草原,正妻生的兒子都不一定是自己的。
這時候,他再去看那飛雞母子,兩人的日子雖是苦巴巴的,但過得是俯仰無愧,堂堂正正,這便讓龔連浚心中不斷生出愧意和悔意。
但這世間很多事情,並不是惡人想悔過,就該被原諒的。
這些年來,隨著龔經義這二世祖越來越二,龔連浚看飛雞這個親兒子是越看越順眼,但相認的事,他卻始終不敢提,因為他也明白,他不配。
就這樣,到了五年前,即永泰十五年。
彼時,廣州府貪官當道,民不聊生。
飛雞的母親在這年亡故,而他也在這年遇到了李崇達,遂踏入綠林,並輾轉加入了龍門幫。
這時龔經義也已成年,龔連浚再想去認飛雞這個私生子,就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了。
但他不認,不代表外面就沒人知道。
不知各位是否還記得,李崇達第一次見到飛雞的時候就對他說過:「我不止知道你的名字,地上躺著的那十四個,我也全都知道。」
現在諸位看官應該也品出來了,李崇達會在行動前做這麼周密的調查,顯然不只是為了打擊區區的私鹽販子他是在下一盤大棋。
那一船人,偏偏就剩下飛雞這麼一個活口絕非偶然;李崇達會與飛雞「談」,也不是一時興起。
從那個時候起,飛雞和龔連浚這兩父子的命運,就已經註定。
「什么爹不爹的?」此時,面對飛雞的問題,李崇達的聲音透出了十足的不屑,「不過就是個打著綠林好漢旗號的地痞流氓,當年強暴了你的母親,然後意外有了你。」他頓了頓,「你長這麼大,他盡過什麼當父親的責任嗎?你管這種人叫爹?對得起含辛茹苦將你帶大的娘嗎?」
「我」飛雞因為在很短的時間內接收了太過驚人的變故,有些神情恍惚,「我」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些。
「你殺的人,的確是你的生父,但也是你的仇人。」李崇達又接著道,「龔連浚一生作惡無數,當有此報;至於他那『亡魂』歸來時,不指認你,而是將師爺蘇拖下水,無非是他想幫兒子剷除掉最後的知情人哼確是符合他那性格的做法。」他微頓半秒,笑了笑,「當然了這事兒就算他不做,我遲早也會做的。」
「看來」飛雞稍稍定了定神,語氣,漸已變得絕望,「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被大人安排好了。」
飛雞說出這句話時,心中已然是明白了,被設計背上了「弒父」這一把柄的他,從今往後,永遠都將被掌握在李崇達、或者說朝廷的手裡。
只要他還活著,他就只能跟對方合作,沒有其他的選擇。
「李某,也不過是恪盡職守罷了。」而李崇達卻是悠然地接道,「『我們』並非不給綠林道生存,只是有些人,總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不懂得適可而止所以,『上頭』不希望龍頭之位再落入龔連浚或是林淮仂這樣的人手中這樣,方可國泰民安。」
李崇達說到這兒,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飛雞面前,伸手拍了拍後者的肩膀:「飛雞,你是我們信得過的人,等你在魚頭標身邊再站幾年,把資歷攢夠了,我自會設法讓他『退位讓賢』,屆時,你便是新的龍頭,而且這個位子,你可以坐很多年。」說著,他又抬手輕撫了一下桌上的包袱,「可能的話這支棍,將來我希望一直留在你那裡,你的兒子、孫子,也可以坐你的位子,也可以『向著朝廷』我們之間,永遠以和為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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