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八年,秋。
溮河湖心島,蘭若寺。
「道長,不知喚謝某單獨出來,有何指教?」謝潤隨渺音子來到院兒里時,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天上還掛著一輪明月。
這會兒,那孫亦諧、黃東來和雷不忌三人還在住持房內翻箱倒櫃呢,自不會來打擾他們。
「謝施主,你可知你此番接的這趟『鏢』是什麼嗎?」渺音子也不跟他拐彎抹角,開口便直接問了這句。
謝潤一聽,眉頭微皺。
按說呢,他是不該回答這種問題的,這不合鏢師行業的規矩,但眼前的渺音子剛剛才救了他的性命,他要是連這麼個問題都不答,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再說了這渺音子乃是化外的高人,他要是貪圖謝潤的東西,有的是辦法弄到手,哪怕是當面硬搶,你謝潤又能怎樣?
念及此處,謝潤也就坦然了,他回道:「不瞞道長,這是一件謝某自北地取到的寶物,不過謝某才疏學淺,確是不知此物叫什麼名字。」
「嗯」渺音子點點頭,「那你知道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嗎?」
「這」謝潤又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了,「此物是謝某在懷安縣的一名韃靼人手中所得,但他是從哪裡弄到的」
他說的自是實話。
兩個多月前,一永鏢局的總局收到了一封書信,信里說,需要他們派一名老練可靠的鏢師出馬,獨自北上去懷安縣接鏢,然後護送一件「東西」南下,送到嶺南悟劍山莊。
隨信一起裝在信封里的,還有一張面額相當大的銀票。
這錢呢,一部分是給鏢局的定金,另一部分則是接鏢的時候給接頭人的。
至於為什麼對方只要「一個人」,人家信里也解釋了,就說這東西不大,一個人便可輕鬆帶上路,若是押送的人多了反而過於張揚,徒增風險。
或許有人又要問了,那為什麼不可以是兩個人或者三個人呢?兩三人上路也不張揚吧?
這個反正人家信里沒寫,鏢局的人也沒處打電話問去。
總而言之,既然人家說了要一個人,那就一個人唄鏢局嘛,說到底還是服務行業,客戶需要的,就是他們樂於奉獻的,
可派誰去呢?
他們思來想去的,還是讓謝三爺去走一趟吧。
畢竟這單鏢的收入可不少,而且路途遙遠,要獨自上路的話,肯定得派一個武功、膽識、和江湖經驗都足夠的人。
於是,謝潤很快就收拾好行囊,北上懷安,根據信里的指示找到了那個與他接頭的韃靼人,並從對方手裡拿到了那「七彩琉璃膠」。
那之後,謝潤一路南下,直到來這信陽為止,皆是平安無事;當然了,他也是老鏢師了,就算沒事,他也一樣會保持警惕的。
卻不料今日在這溮河之上的蘭若寺中,他竟是接連遇到了那劫鏢的郎中田午得,以及「銅宸道君」這麼個妖物。
但其實,直到危機過去了,謝潤仍不知道——他遇到銅宸,只是一個意外,可遇上田午得,卻是有人早已安排好的。
那麼是誰安排的呢?
此處咱書中代言,不是旁人,正是那悟劍山莊的主人蕭准。
而那個給一永鏢局寄信的人,自然也是他。
那麼蕭莊主這是唱的哪一出呢?他為什麼要找人去劫自己委託的鏢呢?又為什麼偏偏要找田午得那種貨色去呢?
您且聽我慢慢道來
首先,七彩琉璃膠這東西,只有北地才能弄到,而且極為罕有。
罕見到什麼程度呢?就跟你現在到深山老林去遇見大熊貓或者老虎的概率差不多。
這不是說你有錢就能買到的,而是即便你有錢,也得等著等到有貨出現才能入手,那可能是幾天、幾個月、乃至幾年
蕭准自不可能派自己的手下去那邊長時間待著慢慢找,因為那時候一個中原人跑到北元那邊,日子久了鬼知道會發什麼這人沒準就死那兒回不來了。
好在,有那麼一群人,可以幫他解決這類問題。
那是一群生活在大朙和北元邊界的遊民,他們是前朝時韃靼人和中原人的混血後裔,既不被朙人接納,也不被北元認可,所以便在那兩國交界之地,幹著些掮客的買賣。
你可以將他們視為那個年代的「買辦商人」,因為他們同時掌握了兩國語言,又占了兩邊信息不對等的便宜,那生意做得可說是風生水起。
從牲畜、農產品,到古董、寶兵刃,從文教經典、武功秘笈,到奴隸、美女幾乎沒有他們搞不到的;只要你能花得起錢,且有耐心等待就行。
蕭准不差錢,他也很有耐心。
所以他找人去付完了銀子,然後就等著回信兒了。
您還別怕那些北地的掮客拿了定金就不幹事兒,人家可比中原的奸商們講信用多了,收了你的錢,一定幫你找,找不到那是沒辦法,找到了也絕不會再坐地起價,當初說好了多少就多少。
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後,那邊回了信,那意思大概就是:貨現在已經有了,這位客戶您看您啥時候派人來取啊?
蕭准一琢磨山莊裡的這幫孫子,還有那些我找來的「外援」,我信不過啊讓他們經手銀子或者干點兒殺人奪劍的活兒是沒問題,畢竟銀子丟了也不打緊,劍客的劍也多得是,但這七彩琉璃膠世間罕有,落到他們手裡,萬一出點什麼意外,天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找到第二塊?
思來想去,他決定,乾脆找一永鏢局來送吧,比起自己的部下來,反而是他們更值得相信。
您還別覺得他雞賊,他這邏輯其實沒錯。
那些悟劍山莊的門客,都是為「求劍」而先「舍劍」,這才拜入山莊的,他們本來也不算蕭準的徒弟,只是以劍易劍,沒什麼情分可談,即便其中有一些甘願當蕭準的部下,為他辦事效命,也無非是想拍他馬屁,多學幾招要說這些人的忠誠,可能還不如亢海蛟這種近期才被蕭准招攬的「外援」呢,因為亢海蛟好歹還感激蕭准給了自己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但是一永鏢局就不同了,他們不是為了忠誠辦事,而是為了銀子,也為了自己鏢局的信譽——比起蕭准手下的那幫人,這「中原第一鏢局」的信譽明顯要可靠多了。
況且,根據江湖規矩,鏢局是有義務為客戶保密的。
一旦你接下了這趟鏢,那麼你打哪兒來、奔哪兒去,從誰手裡接的鏢、交給了誰,又是誰給你的銀子這些他們統統要保密;既不會把信息外傳,也不會向客戶多打聽半句。
所以說,開鏢局,不是那麼容易的,真不白拿你銀子。
但蕭准這人呢心思比較多疑,你們從前文中對於亢海蛟那事兒的推理就能看出來了,這貨遇事想得「比較多」。
就算他聽說了一永鏢局派出了三當家謝潤親自押鏢,他還是不放心。
為了保險起見,蕭准又分別派了好幾隊人馬出去,其中有「門客」,也有「外援」,這些人打懷安縣開始就一直跟著謝潤,每一隊人的人數都不多,就兩三個,各自跟隨的時間也都不長,因為怕跟久了引起謝三爺的懷疑。
而這些人除了要負責幫謝潤擋掉一般的蟊賊惦記之外,還都得到了「同時要監視另外幾隊人」的命令,提防著對方反水。
那謝潤從懷安縣一路到信陽都那麼太平能是巧合嗎?大朙的治安大家心裡都有數啊,這本書到現在出場的各路賊寇兩隻手都快數不過來了要不是有蕭莊主暗中運作,謝潤的行程能這麼舒坦?
但是呢,蕭准也明白,若讓謝潤過於舒坦了,有點不真實,至少得讓他被劫個一兩次,才顯得自然。
於是,他又讓自己手下的「外援」出面,去雇了個三流的江湖盜匪田午得,告訴他一永鏢局的三當家正在獨自押送一件無價之寶,幹掉他你不但能奪寶發財,還能揚名立萬。
田午得本來也不敢啊,他哪兒是謝潤的對手,但當蕭準的手下告訴了他謝潤的「罩門所在」這個秘密後,田午得便覺得這確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拼一槍。
老田可不知道,關於這個罩門的位置,蕭準是故意給了他一個過時的情報,說白了蕭准從一開始就是要騙他去死的。
那日,謝潤在溮河上遇到田午得和孫亦諧他們的時候,他身邊那些蕭準的人馬早已收到消息撤走了,這就是要給那田午得留出下手的機會。
退一步講,即便沒遇到銅宸道君這檔子事兒,田午得也會伺機而動,當然了他是不可能成功的。
按照蕭準的計劃呢,田午得這波送完,後面還會有類似的一兩次「劫鏢」,但都是看似兇險,實則白給的那種這些戲都演完了,那麼謝潤這趟鏢走得也就挺真實了,之後的行程,蕭莊主的手下們便會繼續去保那謝潤的平安。
但是,等到那七彩琉璃膠到手之後呢情況又不同了。
雖然謝潤並不知道自己押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也沒有多問,但他畢竟看過實物,他要是不死,蕭準是不會放心的。
不過,謝潤絕不能死在押鏢的路上,更不能死在他悟劍山莊,甚至不能死在近期以內
他的死要不著痕跡,要無跡可查,要讓人怎麼都無法跟這次押鏢聯繫在一起。
而「盜命繦」,無疑可以滿足這些。
蕭准自己自然是不會使用道法的,不過他有「朋友」會,這個朋友是誰,咱們後文再表。
總之,蕭莊主在這個朋友的幫助下,在給謝潤結算納鏢的尾銀時,成功用一串混在其他銀兩里的銅錢,給謝潤下了咒。
之後的整整一年,蕭准都沒有動手,一直到一年後的現在,他那收集血劍的工作基本已經完成,「煉劍」的計劃即將展開了,他才催動了那「盜命繦」,想要將謝潤這個可能的知情人除去。
您瞅瞅,這蕭莊主,是不是也有點「算無遺策」的意思,甭管咱們從第三方的視角怎麼看吧,至少他自己認為自己是的
交代到了這兒,想來列位看官對這事的前後也就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咱還是說回渺音子和謝潤這邊。
渺音子聽罷謝潤的回答,點了點頭,言道:「謝施主你知道得少,也未必是什麼壞事。」他說完這半句,話鋒又一轉,「但你要明白有些時候,即便你是無心亦無意去做什麼,卻也架不住別人要對你生出歹意來。」
謝潤聽得出這渺音子話裡有話,似是想提醒自己什麼,故趕緊恭敬地作揖問道:「在下愚鈍,這『別人』是誰,還望道長明示。」
「哎~能明示我還跟你說這些虛的幹嘛?」渺音子也是快人快語,說話很接地氣,「有些話我能說,有些不能,不能說的那些,我要是挑明了說出來,老道我自己可是要引『業果』燒身的不值當了。」他頓了頓,「今兒我也是看謝施主你秉性正直,想到你此後的境遇,故才點撥你一下。」
「那」謝潤聽得雲裡霧裡,但還是低頭道,「無論如何,謝某還是謝過道長了。」
「別著急謝啊,關鍵的我還沒說呢。」渺音子乾笑道。
謝潤接道:「那關鍵的是」
「你聽好了。」渺音子道,「你的命中有一大劫,不日即到,但這『不日』究竟是哪一日呢呃說實話我也不吃不准」
他這倒是實話,渺音子算劫數的本領顯然不如他師兄不動子,不動子每次算這種事都是可以算到具體日子的,但渺音子只能算到事情,算不准日子,所以他送給孫亦諧那「守魄」時也只說了日後有用,但沒說什麼時候。
「總之你要記住」渺音子接著道,「那一劫你若是過去了,到時有人來問你話,查這劫數的根源,你就把你今次這趟鏢從頭到尾的行程經過都給他們講一遍,到時便可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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