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十章 當走

    「大汗!」暗夜的微光中,一名王庭直屬的鮮卑頭人忽然回頭看向了自己的主心骨。

    「什麼?」檀石槐收回目光後神色淡然的問道。

    「我們……」這個鮮卑貴族儼然是被自己大汗的這句反問給弄的有些失神,不過,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大汗,王庭如此光景,必然是被漢人攻破了,我們怎麼辦?」

    「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辦?」檀石槐不慌不忙的繼續問道。

    「我,我不知道……」這人頗有些膽怯的咽了口口水。

    「這有什麼不知道的?」檀石槐輕笑道。「心裡覺得該怎麼辦就怎麼說好了。」

    「大汗,我覺得應該回去。」另一名中年鮮卑貴族聞言不禁鼓起勇氣上前回復道。「因為我們在王庭囤有大量的牲畜、帳篷、糧草、財貨,還有之前數十年來積攢下來的財貨。您說,現在要是儘快趕過去,是不是還能救出來一些?」

    「或許吧。」檀石槐微微頷首,卻不置可否。

    「而且。」看到大汗並未反駁,此人話語愈發順暢了起來。「那終究是汗王你的王庭,若是置之不理,任由大火一直燒下去,恐怕會影響人心。甚至有些什麼都不懂的牧民,還會因此傳播一些流言,一些邊緣小部落訊息不暢,怕還會以為大汗你失去了日月星辰的庇護,因此動搖……」

    檀石槐繼續頷首:「你這些話倒還是都說到了點子上,確實不可不防。」

    「大汗!」就在此時,跟在檀石槐身後的一名年輕鮮卑武士實在是忍耐不住,直接不顧身份,面色惶急的打斷了這個中年貴族的話語。「不能聽他的,我們不能就這麼回去!」

    「是嗎?」檀石槐依舊不急不怒,只是微微扭頭看向身後的說話人而已。「這又是為什麼呢?」

    「大汗!」年輕武士趕緊回復道。「我們好不容易才把這一路漢軍給粘住,這時候要是撤了豈不是白白辛苦一趟?至於身後的王庭,怎麼想都明白,那最多是支兩三千人的小股漢軍趁虛而入罷了,損失一些財貨,卻對戰局並無影響。再說了,只要敗了眼前這股漢軍主力,然後再順勢殺入漢人的邊牆,那好東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說的也有道理。」檀石槐略帶欣賞的看了此人一眼。「可是既然你們說的都有道理,我又該如何做呢?」

    「全憑大汗你的心意!」

    「大汗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們只是建議,大汗才是草原上唯一的汗王!」

    饒是此前眾人各執一詞,此時也不禁變成了眾口一詞。

    「我個人的心意嗎?」檀石槐微微感慨道。「真從我的本意上來說,是想繼續追下去的,而且滅了這股漢軍後我都不想去代郡劫掠的……仔細想想,從當初雲中那一戰算起,我都好多年沒有親身去漢境劫掠了……實際上,我更想掉頭去西面,把雲中那一路漢軍也吃下來,順便再和西部的諸位頭人組織一次會盟。這樣的話,十年間,漢人的邊牆就會一直虛弱無力,而我們鮮卑人卻會保持十年的團結,屆時,漢境豈不是任由我們馳騁?」

    聽到汗王的陳述,之前那名年輕武士毫不顧忌的從檀石槐身後對著那名鮮卑貴族獰笑了一下,引得後者暗暗握緊了馬鞭……但也僅僅就是握緊馬鞭而已。

    「既然如此。」捏著馬鞭的鮮卑貴族強忍著不去看那個年輕武士的臉,而是立即朝著自己的汗王低頭。「請大汗下令吧,我們繼續追擊!幹掉這股漢軍主力後,再掉頭去西面,只要大汗你抬起馬鞭,我們柯嗤部的勇士就一定會一往無前!」

    「說的好,」檀石槐繼續笑著點了下頭,但旋即就收起笑容,並抬起馬鞭指著眼前黑洞洞、亂糟糟的場景反問了起來。「可是現在我怎麼下令呢?你們說……這種情況我該怎麼下令?」

    聚集在檀石槐周圍的鮮卑貴人和精悍武士們聞言個個愣住,然後卻又迅速各自無語了起來,因為正如檀石槐所言,此時此刻,哪怕眼前這位鮮卑大汗有想法、有威望、有決斷,但也根本沒法把命令傳出去!

    半夜三更,數萬人馬,一邊在逃,一邊在追,然後身後老窩忽然又有火光傳出,而幾十里外的火光雖然顯眼卻不可能刺破黑夜,反而為夜幕增添了幾分混亂與迷幻的感覺。近處也是如此,各處都有戰鬥、都有嘶吼,然後還有燃燒的車輛、散亂的火把,一切的一切,反而愈發讓人不知所措……

    這種情況到底該怎麼傳令?靠舉旗子還是靠大聲喊的?就算是強行把周圍的精悍武士派出去,就能找到各部頭人嗎?

    數萬部隊早早的就已經撒出去了,除非檀石槐是神仙,才能在三更半夜裡收回來並再統一行動!

    「那我們該如何是好?」有人禁不住追問道。

    「且看看吧,」檀石槐再度抬頭盯住了自己王庭方向傳來的那股火光,語氣不免變得低沉了起來。「咱們就在這兒看著吧,看看各部頭人們自己做主是到底會怎麼想,怎麼做?也看看我們鮮卑人建制二十年,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將軍!」七八里外的一處地方,一名抱著符節的軍吏忍不住拽了一下失神的夏育。

    「什麼?」夏育滿頭大汗,驚愕回頭。

    「我們是不是該回師沖一波?」這名軍吏神色激動,語言急促。「如此情形必然是公孫司馬死地求生,攻破了鮮卑王庭,黑夜中那些鮮卑人必然會失措回援,我們難道不該趁機回頭沖一波嗎?」

    「是啊,將軍!」旁邊有人當即附和。「就算是為了順利撤退,也該趁機反衝一波,以圖收住陣腳!不然我們一直這麼下去,損失也太重了!」

    「我是神仙嗎?」夏育終於回過神來,但卻不禁勃然大怒。「如此情形,你讓我怎麼收攏部隊?就算是白起和淮陰侯一起來了,也不可能反衝一波的!」

    幾名軍吏聞言初時愕然,但也旋即無奈了起來。

    「走!」夏育一勒馬首,乾脆的做出了反應。「趁著敵人前後失據,咱們快走!不然等到了白日,檀石槐先收攏起了部隊,我們就真的沒救了!」


    言罷,這位昔日以勇氣和先登聞名天下的將軍,居然直接打馬而走,瞬間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軍吏們相顧無言,卻也只能努力跟上。

    然而,那名被呵斥軍吏在此處停頓了片刻,居然是將手中的節杖給狠狠擲在了地上,這才低頭去追。

    時間慢騰騰的向前爬著,檀石槐帶著幾十個親信駐馬在黑洞洞的山坡上,也不出聲,只是認真看著山坡下的情形而已。這段時間裡,他們親眼目睹著越來越多的鮮卑人停下追擊的腳步,然後又在各部頭人的帶領下直接私自回軍……先是零星的單騎、數騎,然後是十幾人、上百人的小股軍勢,到最後根本就是攔都攔不住的大隊人馬!

    很顯然,在這種全靠個人覺悟的時刻,一旦有人開了口子,那麼大多數鮮卑人都不存在什麼政治覺悟,他們心裡只有自己在王庭的私人財貨罷了。

    而最讓人感到諷刺的是,眾人甚至親眼『看』到了檀石槐大汗最小的兒子和連,按照風俗,這位應該就是鮮卑人未來的汗王了,而當時這位鮮卑王子正帶著一股王庭直屬的精銳部隊,大呼小叫的從山坡下經過往北而去……好像是在說,回去以後要先去救他的東西?

    山坡上的檀石槐依舊錶情淡然,讓人看不出喜怒,而之前的年輕武士和中年貴族此時卻全都面無血色了起來……前者是在害怕這些撤退的貴人,他生怕自己今日的建言會傳出去,然後被這些人給記住;至於後者,卻是在畏懼檀石槐的反應!

    話說,從後者的角度來說,作為一名追隨了檀石槐數十年、對這位大汗頗有些了解的人,中年貴族剛剛想明白了一個事情,那就是檀石槐並非沒有下令……恰恰相反,對方早就在白日就已經對著整個鮮卑王庭大軍下了命令——全軍追擊,不急不緩,務必全殲漢軍主力。

    然後呢?然後這些頭人們居然敢無視大汗的軍令,稀里糊塗的回軍,也難怪大汗會如此反應了。

    而且,如果說這些人還能找到理由,還可以說是黑夜中見到其他人都回師了,以為是大汗的軍令……那自己呢?

    「大汗!」一念至此,這名鮮卑貴族再也禁受不住,直接下馬跪在了檀石槐的身邊。「我有罪!我不該為了私心而建議回軍的,我剛才所言,其實只是擔心自己帳中的寶物和財貨受損,不是為了王庭的得失……請您責罰!」

    檀石槐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只是微微搖頭:「起來吧!錯的不是你,是我!」

    「大汗!」這名中年貴族愈發驚恐了起來。「我……」

    「我確實是在生氣。」檀石槐看著山坡下一路向北的人流幽幽嘆道。「但卻不是在氣你們,而是在氣我自己……我其實心裡很明白,我們鮮卑人還是那個制度不全、一盤散沙的部族聯盟,而非是漢人那樣的強橫大國!也比誰都曉得,若無約束,人家漢軍的一路偏師可以在那種絕境下繼續攻入王庭,而我們卻只會因為擔心自己的私產而集體違抗軍令。這種時候,作為汗王,最好的應對方式本來就應該是八分順著大家的心意來,剩下兩分再做引導,可是我卻指望著大家能拋棄私心跟著我走……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大汗……」

    「我讓你起來。」檀石槐平靜的答道。「想讓我們鮮卑人能夠如之前的匈奴人那般在這草原上長久下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還需要你這樣洞悉人心的人協助我!回去以後,你去幫我找一些巫婆、祭祀,讓他們去給各部頭人講一講什麼叫日月星辰所命的汗王!」

    「喏!」

    「然後傳我軍令。」話到這裡,檀石槐有些意興闌珊的直接催動馬匹朝著北面的火光走去。「隨便你們怎麼傳,反正要告訴見到的每一個鮮卑人,就說大汗知道大家擔心王庭的家人、財貨受損,所以下令回援王庭,即刻出發!」

    「喏!」身後一眾鮮卑貴人與近衛武士紛紛低頭。

    「文琪,該走了!」王庭處,亂糟糟的火光中,呂范也趕緊湊到了公孫珣的身旁。「火勢已經起來了,單憑這些喪了膽的鮮卑人根本擋不住,我們也已經做到極致,再留下來也沒用了。」

    公孫珣按著胳膊,掃視了一圈周圍的情形,確定沒法收攏部隊後,也是咬著牙下了最後一道軍令:「全都撤走,按照之前所言,沿著這條河往下游東南方去,一路下去就是上谷郡,到了彼處或是天明再匯合!」

    說完,他猛地一夾馬肚子,卻是帶頭往身後的歠仇水方向而去。

    周圍漢軍見狀,也都不再猶豫,而是各自打馬或者尋找馬匹迅速跟上。

    「文琪,你的傷勢到底如何?」呂范打馬跟上,於夜色中勉力詢問道。「真的只是中了肩膀?」

    「不是肩膀不肩膀的問題!」公孫珣勉強答道。「子衡不懂這些,其實便是中了腳趾頭也是個大麻煩……因為夜間實在是沒地方剜出箭頭,此時只能指望這不是一支髒箭了!」

    所謂髒箭,是指使用前以將箭頭插入糞便來尋求增加殺傷的一種常規做法……這年頭北方和中原根本沒有什麼特別猛烈的植物毒與動物毒液,最常用的砒霜也不可能真的見血封喉。所以,想要給箭矢加料的話,糞便是一種最簡單也最有效的做法。

    當然了,有那麼一個老娘,公孫珣比誰都清楚這裡面的門道……他曉得,且不說髒箭,就算不是髒箭也很容易感染,因為這年頭根本就沒有不髒的箭!自己之前那番話純粹是為了激勵士氣罷了,根本做不得准。

    而且不用他和他老娘來曉得,便是隨便一個老卒都明白,若是箭頭入肉,最好是一開始就不顧一切將其剜出,否則隨著時間推移,氣血流動之下,箭頭上的髒東西會污染的更快!

    但是,眼前這個情形,哪裡能夠管太多?

    呂范一個汝南書生,對此完全是一竅不通,所以聽到這話後,他一方面是擔驚受怕,另一方面卻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對了,子衡。」公孫珣忽然又面色緋紅的回頭叮囑道。「你是個文士,路上要儘量小心……這一箭射來時我根本沒看清楚來勢,而且又在揮舞手臂,還不曉得是從前面來的還是從後面來的呢!」

    呂范聞言神色一變,卻是立即閉口不言,只是趕緊催動自己並不熟練的騎術,努力跟在對方身後而已。

    一夜紛亂不必再言,然而眼看天明之時,公孫珣卻愈發覺得傷口酸麻,額頭燒熱。於是,他一邊暗叫不好,一邊趕緊駐馬喊住了一旁的呂范。

    無論如何,這隻箭頭不能在拖下去了,好在周圍有個心腹中的心腹,倒也不用擔心其他!

    「論曰:四夷之暴,其勢互強矣。匈奴熾於隆漢,西羌猛於中興。而靈、獻之間,鮮卑迭盛。石槐驍猛,盡有單于之地!」——《《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ps:抱歉……趴鍵盤上睡著了,不是第一次犯這種毛病了,所幸居然碼完了……好緊張,都不敢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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