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映月(短篇小說)張寶同
楊蔭瀏見阿炳還是有些不肯錄音,顯得有些為難,但這是總理交給他的任務,他必須想辦法說服阿炳讓他錄音,要不,他怎麼回去向總理匯報?他想了想,對阿炳耐心地說,「華先生,我們知道你年邁體弱,力不從心了,也知道你這一生多災多難苦難沉重,但這不能歸咎於音樂,而應歸罪於那個黑暗反動的舊社會。在舊社會你是個靠賣藝為生的瞎藝人,可在新中國你是受社會和人們尊重的民間藝人。而且,你也應該懂得你的技藝和曲子不光屬於你個人的,而是咱們國家民間音樂的一筆寶貴財富。國家和總理要求我們把這筆財富儘快地保護和傳承下來,否則,一旦失傳,對你和國家都是一個無可挽回的重大損失。」
聽著這一番話,阿炳動心了,他也覺得楊先生的話言之有理,不該把自己過去的受苦受難和悲慘命運的原因歸咎於拉琴從藝,其實,作為一名藝人,他何倘不想重新拉琴演奏,何倘不想把自己的演奏和曲子流傳於世?見阿炳沉默猶豫,坐在一旁的曹安和也說,「華先生,你不要有啥顧慮,你只要能拉出彈出曲調就行。我們可以先把曲子錄下來,然後進行整理。」
經過兩人的一番勸說,阿炳終於點頭答應了,但他還是擔心自己長久未練,技藝生疏,害怕演奏不好,就說,「要不,你們再給我三天時間讓我再恢復恢復,你們再過來錄音?」楊蔭瀏說,「這樣也好,我們三天過後再來錄音。」
阿炳此時的身體狀況實際上非常不好,五十七歲的年紀雖說還不算很老,可對飽經風霜悲慘一生的阿炳來說,此時卻已是衰弱蒼老風燭殘年,不要說拉二胡彈瑟琶,就是走上一段路,就氣喘噓噓有氣無力。但為了把自己繼承和創作的音樂留傳下來,他毅然決然地拿起二胡,背起瑟琶,走街穿巷,重新開始了演藝賣唱的流浪生活。
無錫和清寧鎮的人已經許久沒再聽過阿炳拉琴彈曲了,見阿炳重新又出來進行演奏,都覺得很是新鮮,大家圍在清寧碼頭邊上,圍在無錫城裡的街頭上,聽阿炳拉《依心曲》和《聽松》,彈《昭君出塞》和《龍船》,久久不肯離去。
三天之後,楊蔭瀏和曹安和先生帶著錄音師等人來到了阿炳的小屋裡。這時,天色已黑,方桌上的油燈發出著微弱的光亮。油燈的旁邊放著一部鋼絲錄音機。六七個人圍坐在方桌旁。雖說夏夜裡的氣溫有幾分悶熱,但此時的氣氛卻是異常地肅穆平靜。楊蔭瀏先生等大家都做好了準備,就對大家說,「開始吧。」錄音師打開了錄音機,鋼絲錄音機發出著「絲絲」的磨擦聲。阿炳用二胡拉起了《依心曲》。曲子的第一句是一句長嘆,它是阿炳對受盡折磨悲慘一生所發出的久長的嘆息,接下便是他對人生不幸的激昂悲壯的述敘與抗爭。曲子共分兩個主題,兩個主題不斷地輪迴變奏,共演奏了六遍約七分鐘時間。一曲奏完,錄音師把錄音倒回放音。於是,鋼絲錄音機里便發出了一種震撼人心的樂曲。也許是因為二胡質量的原因,音調聽起來略顯單薄沙啞,但只要是行家就能聽出,無論是這曲子的創作深度還是這二胡的技巧難度,卻都是古今之人所無法比配與超越的。
放完曲子,楊蔭瀏先生要阿炳給曲子起個名字。這下卻是把阿炳給難住了。這支曲子他不知拉過了千遍萬遍,卻從未想過應該給這曲子起個名字。平時,人們只是聽曲,聽完就罷,一般並不問及曲名。有時有人問起,他就回答說叫《依心曲》或是《自來腔》,意思是這曲子能讓人開心解悶,來自心靈。可是,這次卻不同,這不是平常的在街道巷口演藝賣唱,而是要留傳於世,向全國播放。要是再叫什麼《依心曲》或是《自來腔》,不免有失典雅。所以,他思索良久,想著這支曲子是他在二泉旁邊看著月影從水上映過時感嘆身世浮想聯篇而一時衝動即興拉出的曲子,就對楊蔭瀏先生說,「就叫《二泉映月》吧。」大家一聽這名,都說,「《二泉映月》,不錯,這個名字好。」
於是,《二泉映月》誕生了,一個細細的鋼絲錄音從此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接著,錄音師又為阿炳的二胡曲《聽松》、《寒春風曲》和瑟琶曲《龍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進行錄音。
三天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他只能拿出這六首曲子。他想只要再有一年的時間,他就能把過去曾經拉過和彈過的曲子一一熟練地演奏出來。所以,錄完了六支曲子,阿炳意猶未盡,覺得自己還會彈拉許多曲子,但是,因為長久未練,技藝荒疏,怕彈拉不好,影響效果,就對楊蔭瀏先生說,「楊先生,我還會很多很多的曲子,大概有幾百首,可是我已經有很久沒有練過了,我怕彈拉不好。要不,你們等明年暑假時再來。「楊蔭瀏先生緊緊地握著阿炳的手,說,「那好,明年暑假我們再來給你錄音。「臨走時,大家把身上多餘的錢都拿了出來給阿炳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