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傑做事,當真果決。
老皇帝傳位之事,知情人已然不是一個兩個,這已經不是什麼隱秘的事情了。夏翰登基這件事,夏翰自己知曉,歐陽正知曉,金殿衛也有人知曉,甚至此時朱廷長也該從夏翰口中知曉了,還有許多人,都該知道夏翰會克繼這件事。
就算夏翰不說,一切也是明擺的事情,這段時間跟隨在皇帝左右的,也唯有夏翰。這座京城裡,也沒有人認為夏翰還有競爭對手。沒有人想得起還有一個如同隱形人的夏文,更沒有人會想起那些認都認不全的未成年的皇子。
那詔書,就是最後的一個儀式,老皇帝留這個詔書的時候,還未預料到自己會在半個月之內走到生命的盡頭,半個月前親筆寫下的東西,是老皇帝留作預備的東西。
興許老皇帝還準備好好教導一番自己的兒子,上朝議事之類,都把夏翰帶在身邊,希望這些諄諄教導能幫助到自己的兒子。
若是時間充裕,老皇帝興許還要冊封一個太子之位。興許,老皇帝心中還有一點點反覆,有一點點想觀察一下的心思。夏文才是那個讓老皇帝滿意的繼承人,而今沒有了夏文,夏翰雖然是第一選項,但是夏翰遠遠不是如當初夏文那般的唯一選項。
立一個未成年的太子,其實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
這一切,老皇帝興許還或多或少有一些考量的心態。若是真的一旦有了變化,那仁德大隆里的詔書,隨時都可以拿下來。
只是老皇帝自己都沒有料到,短短時間,自己就會躺在床上如何也起不來了,就會開始半身冰冷無知覺了,就會躺在床上看著一幫御醫束手無策了。
興許老皇帝也料到了這些,否則也不會在自己還能動手寫字的時候留下那道當做預備的詔書。老皇帝大概是真有過預料,怕自己忽然一天兩眼一閉,連留下隻言片語的機會都沒有。
興許老皇帝終究是失望的,極為失望。對於最後的這一切,都極為失望。也包括即將成為皇帝的夏翰。
若是按照老皇帝的計劃,解決了李啟明,安排好輔政之人,再親自教導夏文一段時間。
計劃的一切多麼完美!
如今的現實,多麼沮喪。
老皇帝,死得有些可憐。
果決的徐傑,哪裡顧得這些,飛快往歐陽正的尚書省奔去,在歐陽正的公房裡取了幾卷東西。然後在無數官員的驚訝眼神中,飛檐走壁而去。
就這麼簡單的進了尚書省,帶走東西,出了尚書省。沒有一人上前問話,更沒有一人上前阻攔。所有人只是吃驚疑惑的看著歐陽公的這位愛徒做著讓人不理解的事情。
梁伯庸正在地牢之中,聽著一個血肉模糊之人交代著他並不想說的話語。
徐傑匆匆而入,口中大喊:「所有人都出去!」
左右士卒反應片刻,提著血肉模糊的人出得這個地牢房間,徐傑回手把那厚重的門關了起來。
地牢裡昏暗非常,幾盞油燈。
徐傑把一張捲軸快速解開,攤開在油燈之下,口中說道:「伯庸兄,照這份東西寫,字跡要一模一樣。」
梁伯庸還來不及反應,聽得徐傑的話語,也並未多想,模仿字跡的事情,梁伯庸手到擒來。低頭看得一眼之後,立馬大驚失色,口中支支吾吾:「文遠,都督,這……這是要掉腦袋的啊。」
徐傑不管不顧,指著一處說道:「這裡換成三皇子夏銳。」
「文遠,文遠……你莫不是瘋了不成?」梁伯庸真的嚇壞了,手都在不斷顫抖,油燈之下的字跡內容,實在太過嚇人。
「伯庸兄,我沒有瘋,此事不做,我才要掉腦袋。伯庸兄,如今就靠你了,快快執筆,快。」徐傑開口說道。興許徐傑是真有些瘋狂了,夏翰要登基的事情,連歐陽正都清清楚楚,徐傑卻還執意要做這件事情,做得毫不猶豫。
徐傑的話語說得不容置疑,梁伯庸下意識拿起了筆,徐傑懷中幾個捲軸,便是從尚書省拿來的空白聖旨,已然有一卷攤開在了梁伯庸面前。空白的聖旨,中書省有,門下省有,尚書省更不缺。
梁伯庸拿著筆,手抖不停,已然不知如何下筆。
「伯庸兄,我的命,就在你手下了,伯庸兄一定要做成此事。」徐傑又道。
梁伯庸抬頭看著徐傑,牙關緊咬,他知道徐傑不是說笑,也知道這件事情何等重要,他知道自己該站在徐傑身邊,知道自己該聽徐傑的動手去寫。
奈何下筆之後,歪歪扭扭,不成樣子。
徐傑把才寫一個字的聖旨直接抽了出來,又拿一份攤開,口中急道:「伯庸兄,拜託了!」
梁伯庸深吸幾口氣,抬頭有看了看徐傑,徐傑臉上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心虛,沒有著急。徐傑的臉上,極為堅定。
梁伯庸拿筆,再寫。
寫得十幾個字之後,徐傑又把這一張抽了出來,再攤上一張空白的聖旨。
梁伯庸再寫!寫得不久,又換上了一張新的。
「伯庸兄,最後一張了,伯庸兄一定寫成。」徐傑頭前也預料到了這一幕,備了四張聖旨,卻也沒有想到梁伯庸會驚嚇到這般地步,連寫三張都不成。
最後一張攤在梁伯庸面前,梁伯庸並未急著下筆,而是抬頭問了一句:「文遠,真的唯有如此了嗎?」
徐傑鄭重其事點點頭:「唯有如此了,人各不同,有些人有餘地可言,是為智慧。有些人沒有餘地可言,逼人如此!」
說完此語,徐傑也長長嘆了口氣。
梁伯庸臉上五味雜陳,慢慢低頭,深深呼吸幾番,筆在手中,寫得不快不慢。百十個字,躍然紙上。甚至還有落款,梁伯庸這輩子作假無數,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落這麼一個款。
徐傑已然迫不及待俯身去吹,墨跡還濕,徐傑俯身吹個不停。
「文遠,要動刀兵嗎?」梁伯庸問了一語。
「興許沒辦法。」徐傑答得隨意。
聖旨再一次放進了小木盒子裡,徐傑卻並非急著走,小牢房內燃起了火焰,把其他聖旨燒得一乾二淨,地牢中的氣味難聞至極。
待得一切燒盡,徐傑才匆促動身,動身之前,與徐仲耳語了幾句。新的詔書里,還差一物,印鑑。
皇帝印鑑不少,璽就有幾方,玉璽,銅璽,還有私印。有一方印鑑就在那仁德大隆之下,在那皇帝案幾之上。
那方大印,刻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徐傑已然再次回到了垂拱殿內,衛九的刀在地上,人站在大門不遠處,一動不動。
徐傑轉身關上門,看了看一動不動的衛九。
衛九就這麼看著徐傑走上台階,龍為扶手,鶴立兩旁,五爪九龍環繞,金光踏步左右,玉石承接於地。
衛九,這個一輩子出不得皇宮的人,就這麼看著徐傑走上去,看著徐傑打開玉璽漆盒,看著徐傑抬起大印蓋在詔書之上。
詔書又到了牌匾之後。
衛九終於開口了:「徐文遠,你可想過這般要死多少人?你以為詔書就能決定誰人登基嗎?吳王登基之事,連我都知道了,還有幾人不知?陛下豈會不親口而言?我與你,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徐傑已然做完了一切,轉頭看著衛九,說道:「憑此詔書,誰說的都是假的。」
衛九聞言笑了笑,笑得極為慘烈:「徐文遠,你當真膽大,膽大得駭人。誰說的都是假的,就你說的是真的?滿朝文武,都聽你一人的?歐陽公也聽你的?自從認識了你,我老九就活不得一天安生了!你要害死我啊!」
徐傑慢慢走下台階,忽然把腰間的刀拔出了一半,寒光一閃:「老九,今日當殺人!」
衛九忽然低頭撿起了地上的刀:「皇族不可殺!」
徐傑點點頭,一躍而起,把門打開一條縫隙,鑽了出去。
門外一人,張立。滿臉驚駭看著徐傑,看著徐傑毫不停留遠走而去。
門縫還開著,張立往裡面看了一眼,問了一句:「老九,這……」
「張將軍,你也脫不了干係!」衛九說了一語,關上了大殿之門。
「老九,我如何脫不了干係,這都不關我的事情啊,我哪裡知道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啊,老九,你為我作證,我……我都不清楚啊。」張立話語斷。
裡面關門的衛九,不答一句話語。
也不知衛九為何要與張立說這麼一句,是不是在幫徐傑?
「老九,你知道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完全不知情,一問三不知。不干我的事情,都不干我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張立在門外焦急又道,雙手不斷揉搓。
宮中到處都是鐵甲,儀仗用的長朔立得高高,徐傑越過延和殿,過了拱辰門,再次到得後宮之中。
一處處宮殿院落,都被鐵甲把守得嚴嚴實實。道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唯有鐵甲左右逡巡。
徐傑在鐵甲堆里再一次回到皇帝寢宮之前。
這裡早已人滿為患,人群里的夏銳,依舊到處尋找著徐傑的身影。
幾個相公聚在一處,皆低頭不語,聽著裡面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的哭哭啼啼。
幾個太醫時不時進去查看一下。
老皇帝已然昏迷了,唯有胸口還在輕微起伏。
夏翰腳步不停,但凡有太醫出來,便立馬上前去問。
再次看到徐傑的夏銳,驚喜非常,快步走到徐傑身邊,開口問道:「文遠,你剛才到哪裡去了?教我好找。」
再次看到夏銳的徐傑,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腦中甚至出現了夏銳身穿龍袍坐在大殿之上的樣子,與此時驚慌與驚喜交織的夏銳,如何也難以重合到一起。
「稍後你跟在我身後,一定要寸步不離。「徐傑叮囑了一句。之後的事態,徐傑也不能預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徐傑抬頭去看前面的歐陽正,臉上出現了複雜的神色。之後,也不知道歐陽正會是一個什麼反應,這一切,徐傑做得並不隱秘,甚至空白的聖旨都是從歐陽正的公房裡取來的。
歐陽正這麼一個忠心耿耿之人,會如何反應?
這讓徐傑心中起了許多愧疚。
「往前去,殿下當到門口跪著。」徐傑回頭與夏銳說道。興許徐傑心中,儲君,就該有個儲君的樣子。
夏銳聞言,看著徐傑,想問一句,卻又沒有問出口,照著徐傑的話語,跪到了寢宮門口。跪下之後還時不時回頭看徐傑。
徐傑眼神卻在衛二十三,這個金殿衛的頭領,實在不可小覷。衛二十三似乎立馬就感受到了徐傑的眼神,也往徐傑看了過來。
待得徐傑再回頭,跪在大門口的夏銳身邊多了一人,正是夏翰,夏翰用腳撥弄了一下夏銳,開口問道:「你在此處跪著作甚呢?滾到後面去。」
夏銳聞言連忙起身,還拱手一下,口中說道:「皇兄息怒,小弟失禮。」
不想夏銳剛剛起身,卻被徐傑摁住了,還聽徐傑一語:「殿下,當跪在此處,為人子,孝義當先。」
夏翰轉頭怒瞪徐傑一眼,手已抬起,巴掌也揮了下來,口中呵斥:「放肆!憑你還敢與本王作對?」
揮下的手,被徐傑輕鬆擋住,徐傑也不理會夏翰,而是又道:「三皇子殿下,孝義為人之根本,萬不可廢。」
夏銳卻想起來,口中也道:「文遠,文遠,快快讓我起來,聽皇兄的就是。我到後面去跪著就是。」
徐傑依舊把夏銳摁在地上,一旁的夏翰已然大喊:「來人,來人,把這徐文遠拿下大獄。」
人是真的來了,衛二十三最先趕到面前,看著徐傑,又看了看夏翰,卻問了一語:「殿下,徐文遠乃朝廷命官,若要捉拿,當以罪名。」
夏翰指著徐傑,說道:「犯上作亂,這廝犯上作亂。拿住他!」
衛二十三忽然有些為難,因為他本該聽命於皇帝,所以夏翰的命令,他是不能聽的。但是此時又沒有皇帝,奈何衛二十三又知道夏翰不久之後就是皇帝了。
到底是聽夏翰的,把徐傑抓起來拿下大獄?還是不聽夏翰的,不做這件在他看來毫無理由的事情?
衛二十三片刻猶豫之間,已然有人上前為他解圍。
「殿下,國以法度而治,方能不亂。君以仁愛而為,方得人心。殿下萬萬不可因一己喜惡、一時情緒,定奪內外之事。如此才能避免國生亂、心生隙。還望殿下兼聽以明。」說話之人恭恭敬敬,身形躬成九十度拜下,語重心長。
「歐陽正,你這個老匹夫,憑得你也在本王面前說三道四,待得……本王教你捲鋪蓋滾蛋。你們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這朝廷有了你們這些吃裡扒外的東西,國才會生亂,人心才會生嫌隙。老匹夫,拿著雞毛當令箭,你要做何人的老師啊?你做得了何人的老師?狗眼看人低之輩,也敢竊居高位?」夏翰對於歐陽正,興許也有滿心的憤怒,也如仇恨一般。
躬身下去的歐陽正,還未起來,這一通話語已然劈頭蓋臉而來。
裡面的老皇帝,昏迷了,進氣越來越少,出氣越來越多。
外面的新皇帝,已然進入了角色。
新皇帝終於忍不住開始顯露九五之尊的威嚴,顯露天下之主的威嚴。
一旁卻還有人勸解:「殿下息怒,歐陽正教徒無方,衝撞了殿下,雖然是他的罪過,但是歐陽正於國還是有些許功勞的,念在歐陽正往日的些許功勞上,還請殿下息怒,不與他一般見識。」
開口之人,朱廷長。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而來。聽著新皇帝如此喝罵歐陽正,一個個目瞪口呆,卻沒有一人敢上前開口說話。連帶謝昉,也只是眉頭皺到了一處,在歐陽正身後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
奈何,奈何歐陽正不依不饒:「殿下,老臣忠心,日月可鑑。老臣之言,皆是肺腑而出,殿下萬萬不可如此不辯是非,不識良人。江山社稷無小事,殿下一言一行皆影響整個國家,殿下當以聖賢為師,以君子為念,萬萬不可誤入歧途。」
「嘿,老匹夫,你當真是不怕死了不成?還與本王在這裡說個不停,好,好,你,你們,你們都挺好。都不怕死,本王一一記著,不日就拿你們是問,當讓天下人都見識見識本王的威嚴。」夏翰大概也沒有想到歐陽正會這麼愣,夏翰本以為歐陽正是個見風使舵的鑽營小人。
就如當初歐陽正不願幫助夏翰謀劃登基之事,自己卻搭上了另外的門路,還回京步步高升了。歐陽正為何能回京?遠在蘇州的夏翰再怎麼猜想,也覺得歐陽正回京與夏文脫不了干係,與李家脫不了干係。那個時候,沒有李家首肯點頭,何人敢為歐陽正說話?何人敢為歐陽正得罪李啟明?
後來,這歐陽正又見風使舵,站在了皇帝身邊,幫著皇帝與李家作對,幫著皇帝把李家覆滅了。
這樣的歐陽正,難道不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