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縣城上。讀爸爸 m.dubaba.cc
梁玄、程篤等站在南面城樓的二層,眺望遠近。
卻可望見,不遠的縣郊、遠處的四鄉,多處升騰著火勢,冒著滾滾的黑煙,豈止近郊,哪怕是遠在十餘里外的鄉里,其內傳出的鄉民哭喊、求饒之聲,身在城頭,亦是遙遙可聞。
近處,城南那座賊兵簡陋的營中,現已是空無一人。
城南、城東,還有城西那兩股攻城最為兇悍的賊兵,剛剛在半天前,皆已撤退。
於下城牆外、壕溝外,不復再有賊兵攻城之際,不斷狂喊大呼的「灌進去」、「灌進去」等等嚷叫,悄寂無聲,只留下了斑斑的血跡、斷折的箭矢,以及賊兵圍城數日留下的各類垃圾。
而代以「灌進去」之狂呼的,即是現在遠近鄉里,那鄉民們傳出的哭喊、求饒。
賊兵撤圍之後,沒有立即撤走,而是分散去了四鄉,轉掠百姓。
梁玄、程篤兩人是外地人,耳聞百姓遙遙的哭喊、求饒,目睹各處火勢、黑煙,雖是亦覺憤怒,然較以憤怒、痛恨的程度,肯定不如身為本地人的那些縣吏們。
大部分縣吏的家都在縣外鄉中,儘管在賊兵圍城前,這些家在縣外鄉中的縣吏,多已把他們的父母妻兒接到了縣城裡,畢竟鄉里還有他們的宗族、親朋。
終有幾個縣吏忍耐不住,上前進言,與梁玄、程篤說道:「縣君、尉君,賊攻城不下,轉掠四鄉。四鄉百姓,俱我縣生民!下吏等愚見,不可坐視不救!敢請縣君、尉君發兵出城救之!」
梁玄嘆了口氣,說道:「四鄉百姓皆我治下生民,今為賊殘掠,我怎不垂憫?我之憤恨與諸君相同!奈何賊眾勢大,我縣縣兵前又中了賊之奸計,精銳盡損於南梁水北岸,魏元、魏康等如今不知生死。城中現僅有之守軍,守城已是很勉強了,這三天的苦戰,你們都是親眼所見,又如何能夠輕易出城?若輕易出城,只恐賊未能擊滅,反倒是縣城亦難保矣!是四鄉之民已遭賊害,縣中數干百姓、婦孺,復將受賊所害!君等所請,固然不錯,實難為也。」
這幾個縣吏流下淚水,拜倒在地,固請梁玄不已。
梁玄無法,只好顧問程篤,說道:「程公,你以為可遣兵出城不可?」
他本意是想得到程篤的支持,卻不意程篤說出了句嚇他一跳的話。
程篤摸著鬍鬚,沉吟了會兒,說道:「也不是不可。」
梁玄大吃一驚,說道:「程公?也不是不可?」
程篤說道:「梁公,賊兵連攻我城三日,攻勢甚凶,足見其輕視我城之心。既已輕視我等,其今又分散四鄉,以我之見,這還真是個咱們可以出兵急擊的機會!此正取勝之時!」
「程公,賊縱輕視我城,其眾多達三四干數,縣內守卒共才幹人上下,泰半且是臨時徵募的丁壯、縣中各大姓家的宗兵,以此守城尚還吃力之寡兵,何敢貿然出城,往去擊數干之眾賊?」
程篤說道:「賊不僅僅是輕視我城,我料賊眾,現必還人心惶惶!」
「必還人心惶惶?程公此話何意?」
程篤說道:「賊攻勢正凶,忽然而撤,是為何也?若我料之不錯,必是騶援將至,及襲擾魯縣之賊部被府君大敗的這兩個消息,賊已知之,故而彼輩才會倉促撤圍。他們上午撤時,我仔細地觀察了,前後無序,也就攻西城最為兇悍的那支賊兵,隊形尚算嚴整,其餘大多隊形紛亂,由此足可見之,賊眾現肯定是被騶援將至、襲擾魯縣之其部賊被府君大敗這兩個消息震動!梁公,賊震亂而撤,我等守城成功,守卒卻正士氣高昂之際,兼以四鄉百姓,皆守卒之父老、親朋也,仗此出城,急往擊之,縱不能一舉將賊盡殲,取得一場大勝,何難之有?」
「程公!賊眾三四干之多,我守卒才幹人,縱全軍出擊,亦不敵賊兵之眾,況你我還不能全軍出擊,難道城就不守了麼?一個守卒都不留了麼?亦即,如果擊賊,你我實際上能夠派出的兵馬,連干人都不到,往多里說,派出八成,也無非就是七八百人,怎能敵賊?怎能殲賊?」
程篤說道:「梁公,如我適才所言,賊數雖眾,彼等現是分散於四鄉。你看那處」
梁玄順著程篤手指的方向,望向城南遠處。
那裡是蕃縣的南鄉,隱約可見,螞蟻大小的賊兵正在南鄉的各里出沒,搶掠財貨、放火燒里。
程篤說道:「看見那點黃了麼?梁公。」
「什麼黃?」梁玄年齡不小了,五十來歲了,稱不上老眼昏花,然眼神亦不如程篤好了。
程篤說道:「那點黃,當即是姓劉的那個賊渠率的將旗!賊渠率現在很有可能就在那裡。梁公,如果咱遣一支兵馬,急撲往襲,姓劉的賊渠率輕視我等,必不會想到你我居然會敢遣兵出襲,那麼你我只要能趁其不備,一擊得手,將姓劉的賊渠率斬殺、擒獲,彼等賊輩不知忠義、因利而聚罷了,一見其渠率被咱擒、殺,必鳥獸散矣。你我再追亡逐北,不亦可乎?」
梁玄張口結舌,半晌說道:「程公,公有雄膽,我自慚不如。卻公之此策,我以為萬萬不可!」
「梁公,你可留在城中坐守,我親領兵往襲,何如?我不需太多兵馬,只要剩下的縣兵百餘人,再從丁壯、各大姓家的宗兵裡邊選二百敢戰勇士,三百餘兵足矣。我若進擊得利,公可遣餘下兵再出,追擊賊眾;我若進擊不利,公尚有六百餘兵,賊便轉而復攻,亦足公守城矣。」
梁玄拉住了程篤的手,說道:「程公!不論是你出城,還是我出城,都不可、不可!」他和程篤的關係,不像謝龜與蕃縣姓李的縣尉的關係,他倆人的關係處得不錯,他說道,「程公,你之此策好是好,太險了!賊兵現已撤圍,我縣已得安全,此行險之策又何必再用?」
「賊雖撤圍,薛縣落於賊手,薛縣與我縣一水之隔而已,賊早晚必還會再來攻犯我縣!」
梁玄說道:「程公若是憂心賊兵會再來犯境,則候賊撤回薛縣後,你我招兵買馬、籌糧備戰,不就是了麼?而且前所以府君遲未遣兵援我縣者,是因魯縣境亦有賊眾之故,今那部賊眾已被擊潰,薛縣此部賊若再敢來犯我境,府君就一定會有援兵派來了,加上騶縣之援,你我備戰已足,外有救兵,賊即便再敢來犯,何憂之有?程公,你知我不識兵事,賊今近在咫尺,蕃縣數萬生民、縣中數干百姓,所依賴者,實非我,公也!公不可有失,萬萬不可有失!」
程篤知道梁玄說的是實情,梁玄確實是不通兵事,萬一自己出了什麼問題,這蕃縣城,只靠梁玄一人的話,還真是難以守住。他為難無奈,最終只好熄了出擊取勝之念,從了梁玄之意。
遠眺近觀,看著賊兵散於各鄉,猖獗地搶掠百姓,梁玄、程篤、縣吏們無不憤慨、惱恨!
如論知兵的話,蕃縣以程篤最為知兵,然若論武勇的話,蕃縣最武勇的人是魏元。
魏元在蕃縣的吏職是兵曹掾,係為梁玄的屬吏,但程篤與他也很熟,頗為看重他。
城樓上遠近眺觀賊之猖狂,憤恨之餘,「國難思良將」,程篤不覺想起了魏元。
卻不知魏元到底是生是死,現下是什麼個情況?
魏元自是沒死,他和魏康、苑會、苟良等縣兵中的軍吏,並被俘的數百縣兵,已在劉昱部攻城期間,被轉押到了薛縣。幾百個俘虜,都是受到較為長期操練的縣卒,魏元、魏康兄弟之勇,劉昱、陳直又是親見,對他們當然是要先試著收編一下的,殺是不會濫殺,可若把他們留在蕃縣,又得分兵看守,浪費兵力,因是,不如轉移到薛縣去,暫交給劉小虎看管。
委實是未有想到,賊兵中居然還有女將?
不但有女將,而且這個女將還個子很高,長得挺好看,魏元初見到劉小虎時,驚訝萬分。
不過驚訝是一回事,從賊是另一回事。
在劉小虎招攬他時,魏元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她,但隨後劉小虎的舉為,又令他感到了驚訝。
本以為拒絕了劉小虎的招攬,劉小虎可能就會翻臉,不殺了自己,也會把自己關進牢獄,卻劉小虎不僅沒殺他,也沒把他和魏康等關進牢獄,而是專在縣外營里給他們搭了幾個舒適的大帳,讓他們住了進去,每天好吃好喝的酒肉送到。
每隔一天,劉小虎還會來見他們一次。
見面時,不再提招攬之事,只談些閒話,或說說流傳的一些讖緯之言,或說說力子都、樊崇、城頭子路、劉詡、董次仲等活動在魯郡之東、西兩面各郡的諸部義軍的發展壯大、蓬勃勢頭。在發現魏元好武后,劉小虎偶爾也會和他聊些劍術、射術,與他講些早前攻南成等時的故事。
私下裡,魏元和魏康、苑會、苟良等沒少討論劉小虎。
說來也是怪了,賊兵是賊,並且至少目前來講,他們還是勝利者,自己是落敗者,——雖然賊兵打贏自己靠的是狡計,不是面對面,光明正大地打贏的自己,魏元並不服氣,可到底自己還是被賊兵打敗了,他本來認為,在面對劉小虎時,自己應是滿身正氣、充滿輕蔑,事實上,他在面對劉昱時,的確也是這個心態,然偏偏面對劉小虎,他不知為何,竟是輕蔑不起來。恰恰相反,隨著見劉小虎的次數增多,他反是每隔一天,不能說期待,但反正就是開始等劉小虎來。有時劉小虎上午來還好,有時劉小虎下午來,他一等大半晌,甚至有點等不及。
「這是咋回事?」魏元憂心忡忡。
他不好與苑會、苟良說自己的心態,偷偷問他弟弟魏康,問魏康自己是不是「被賊迷惑」了?
結果魏康說,他面對劉小虎時,也是這樣的感受。
魏元越發的憂心了,搞得他兩個晚上睡不好覺。
「我堂堂蕃縣兵曹掾,百石吏也,為縣君、尉君看重,豈可為賊所惑?我的正氣哪裡去了?」
次日該到劉小虎再來看他之時,一大早起來,略略吃過早飯,魏元換了身乾淨的衣服,——衣服和吃食一樣,亦都是劉小虎送給他們的,開始坐在帳中,一邊自責,一邊等待劉小虎來。
這天,從早上等到晚上,劉小虎一直沒來。
不過不用找人問劉小虎為何今日沒來,魏元等也已知原委。
是攻蕃縣的賊兵回來了。
中午後回來的,數干賊兵少部分進了城,駐於城內,多數進了營內。
前幾天比較空蕩蕩的兵營,小半天的功夫,已是變得甚為熱鬧。
劉小虎對魏元、魏康等非常優待,他們互相之間的走動、見面,劉小虎一概不做禁止,只是在他們住的帳區的外圍,安排了一隊部曲值守,不允許他們隨便出外而已。
知了賊兵回來之後,不知蕃縣城有無被攻克,魏元一時間,也顧不上等劉小虎來了,趕緊叫來魏康、苑會、苟良等人,先是問了問服侍他們的小奴,小奴哪裡會知蕃縣有無被打下?什麼也沒問出來。隨後,他們又到看守他們的那隊義軍戰士處,找到這隊義軍的隊率詢問。
這個隊率早得了劉小虎的命令,第一要以禮敬的態度對待魏元等,第二魏元等若有所問,只要不牽涉軍機,悉可如實答之,於是就實話告訴了他們,蕃縣沒有被打下來。
魏元、魏康等聞得此答,心情稍松。
「如是因為咱們不慎中計兵敗,導致縣城失守,阿弟,我等可就是百死莫贖此罪了!」魏元僥倖地與魏康等說道,瞅見了苑會,翻了翻眼,習慣性地又責備他句,說道,「苑會,不說咱不慎中計兵敗尚好,一說起咱兵敗這事兒,我就生你的氣!咱這次兵敗,責任你占一半!」
苑會不知自己占了哪一半的責任,然不爭辯,恭敬應道:「是,是小人無能,致使曹掾兵敗。」
「算了。看在咱都成了俘虜份上,我不多說你了。你往後,可得好自為之!」說著,趁著此時在住區外圍的機會,他往外頭張了幾張,入眼所見,只有剛從蕃縣回來、成伙進營的賊兵。
魏康說道:「阿兄,賊兵今日回薛,劉大家一定很忙,估摸著今天她是不會來了。」
「你這叫啥話?我哪裡是在看她?我是在看這回營的賊兵有多少死傷,士氣何如!」
看守他們的義軍隊率、義軍戰士都在邊上,「賊兵」兩字,十分刺耳。
不少義軍戰士面色就變了,義軍隊率倒是牢記劉小虎的命令,沒說什麼,咳嗽了幾聲,以提醒魏元,他口中所說的「賊兵」,這會兒可有他們就在魏元等的身邊!
魏元渾未意識到這隊率的咳嗽之意,張望了片刻,與魏康等說道:「走吧,咱回帳中去。」
劉小虎確實很忙。
她上午出城,親自去接劉昱等。
接到劉昱、陳直等,回到城外,與劉昱共同安排完了部曲進城或入營休整、治療傷員、今晚犒賞出戰之各曲兵士等各項事宜後,回入城中,到了縣寺堂上,她又和劉昱、陳直三人軍議。
軍議之內容,自是此回攻蕃縣此事。
堂上無有別人,各曲軍侯都在忙著安頓自己的部曲,陳獲也有他的事兒忙,此戰雖沒能攻下蕃縣,但南梁水北岸的三場仗都打贏了,立功將士的功勞尚未酬賞,他得抓緊把功勞簿記好。
只有劉小虎、劉昱、陳直三人。
「蕃縣城沒能攻下,白打三天,死傷百餘部曲,最大的責任在曹幹這個田舍子!田舍子打之前,就不願打,臨到打時,不肯賣力,不從我令,陽奉陰違!我親督部曲,攻南、東兩面,為他吸引守卒,並撥了任躬曲相助於他,任躬曲皆勇士也,他仍連攻兩日,毫無進展!」
也是劉小虎今天沒去見魏元,未有聽到魏元把戰敗之責任埋怨到苑會頭上這話,不然,她定會覺得劉昱此言耳熟。接到劉昱、陳直等,回城路上時,劉小虎已大略問過了這次攻蕃縣城的經過,責任在不在曹幹,她心中有數,看了看怒氣沖沖、滿臉儘是不甘心的劉昱,她斟酌了下措辭,說道:「阿弟,適聞你與姑丈所言之此次攻蕃縣的經過,此攻蕃縣未下,不是誰的責任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我想是咱們輕敵的緣故!若一定要追究責任,你我都有責任。」
「阿姊,甚麼輕敵?怎麼會你我都有責任?」
劉小虎說道:「咱們到徐州後,跟著力大率接連打了南成、東安等城,諸城皆克,因是咱們就誤判以為,蕃縣城,咱們也能攻克。可是,咱們忽略了一點,或者說,也不是忽略,是咱們雖然想到了這一點,卻沒有重視,便是打南成、東安等城時,咱部實都僅是攻城之義軍各部中的一部而已!無論是打南成、還是打東安,力大率所投入之兵力,都是遠遠大過咱們所有之部曲之數的!打南成,力大率用了萬餘兵,打東安,用的兵更多,由是才能連克南成、東安。咱部部曲計才三四干人,從你與姑丈攻蕃縣者,只三干來數。以此數之兵,攻蕃未克,方下想來,亦不奇怪。阿弟,力大率萬餘、數萬眾才能克一城,你我一部兵,就想強攻蕃縣以取之,這,不就是你我的輕敵麼?強攻的決定是咱們下的,責任又豈不是咱們都有?」
「可是阿姊,誘蕃縣守軍出城、野戰殲之這兩個決策,咱們都是成功了啊!」
劉小虎說道:「阿弟,你說到了『野戰殲之』,你可知讓我想到了什麼麼?」
「阿姊想到了什麼?」
劉小虎說道:「卻是使我想起了曹郎於戰前,提出的先再誘殲騶援,其後再圍攻蕃縣此策!此策,當初咱該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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