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仙幻境,線上,某個最核心的地帶。
數位逍遙修士聚在一起。他們像往常一樣圍坐著,但是卻一言不發。氣氛緊繃,如同初成的冰塊,輕輕一觸就會「炸裂」。
如果要找個形容詞來形容這氛圍,那大約就是「同仇敵愾」。
逍遙們很早就有覺悟。他們明白自己遠遠不是宇宙當中最強的生靈。但至少在僅限於「神州」和「人族」這個範疇的時候,他們還是有一些自信的。
或許是見識了太多的「弱者」,導致自己心中也出現了一絲……傲氣?
直到一個月前,他們才真正意識到,人族的世界,其實僅限於一萬兩千里的地幔之上十二里左右的、薄薄的一層殼子。人族生活的地方,其實是數百億光年的黑暗宇宙當中,不到一光年的一個小小的「寧靜之島」,而這個「安全島」的寧靜,也不是來自於它本身的「位置」或是「歷史」,而是來自於在深淵當中打盹的古老者。這個老傢伙若是突然打個哈欠,人族就有可能因此而毀滅。
人族正在嘗試離開這個「安全的島嶼」,而古老的存在也希望這樣。單在大多數人族看來,今法仙道通過「證據」拼湊出的「真相」,其實很有可能將人族推入深淵吧。
可人族註定要做這件事的。就算沒有今法仙道那充滿浪漫與不現實因素的理想,他們也必須去做。他們只不過是因為神州「真正主人」的允許,才能生活在這裡的「客人」或者說「晚輩」。
儘管龍族從來都是微笑著說「神州是你們的神州」,但是若是完全將「希望」寄托在他者的善意之上,只怕人族自己都會覺得愚蠢吧。
而當「星空之中的恐怖」真正來到或者說,「它」的殘渣、火星真正濺射到神州大地的時候,人族才感嘆「安全範圍」的狹小,以及宇宙百億年積累下來的恐怖。
「已經一個多月了。」馮落衣看著這些沉默的同輩與前輩,道:「我想我們應該做好準備,發布訃告了吧。」
「你腦子進水了嗎?」破理真人抬頭看著他,駁斥著。可他的聲音卻透著一種「無力」的感覺。
歌庭齋新主何外爾也出言反對:「那些孩子,不還有回來的可能性嗎?那個謫仙未必會將他們全部殺死。」
「但是一個月了。」馮落衣語調平淡,仿佛毫無感情:「那個謫仙不管想做什麼,都有充足的時間了吧?而且,他在很久之前就展現過扭曲人心智的洗腦能力,在神京之戰中,甚至盜取了仙盟的神瘟咒法換句話說,那些孩子就算回來了,你敢相信他們嗎?」
何外爾語塞。神瘟咒法的基礎是算學邏輯與算器理論,而由於算主希柏澈那個被王崎否定掉的理想,算學邏輯正好是他們這一代離宗算家必須研究的領域。在虛相修法出現的時候,他們對這個領域也略有涉獵。也正是因為如此,何外爾比誰都了解神瘟咒法的恐怖。
雖然有些不願意承認,但是,在神瘟咒法之下,人都不能算是名為「人」的知性個體,而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實體、一組一般的數據罷了。神瘟咒法的施術者,完全可以對受術者為所欲為。
就算那些天才回來,又有誰能夠保證他們的心智沒有被扭曲呢?
馮落衣和王崎,一不小心將雕刻「人格」的「刀」,交給了最不應該交給的「人」。
破理真人異常煩躁:「馮月寒,你有完沒完,你若是將我們召集到這裡,就是為了說這種事,那還是算了吧。哪怕你說的是真話,它也只是一團真的狗屎!而且你還非要拉我們來嘗一嘗!」
不可理喻。
他的眼神分明是這樣說的。
「你只不過是不願意面對罷了。」馮落衣反唇相譏:「就像你選擇性無視了觀察者效應的種種問題。」
「你這次還打算改換門庭了?」破理真人嗤之以鼻:「我記得我們是一邊的來著看起來逍遙修士也有腦子不好的時候?」
「只不過彼時你們的詮釋看著更像對的罷了,我只是站在『正確』那邊,然後恰好和你站在一起。」馮落衣道:「這次也是一樣。」
「行了。」天靈嶺一側,臥神先生出聲阻止二人:「夠了。不要因為這件事扯到另一件事上。」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看著破理真人的。雖然最先開口的是馮落衣,但破理真人不鬆口的話,誰也沒辦法把這兩人勸開。
接著,臥神先生又看向了馮落衣:「月寒先生,請恕我不能冷靜。」
關於血脈根雙螺旋的成就,實質上是基於縹緲宮、歸一盟當初爭論的「縹緲之道」的。螺旋雙尊比馮落衣、破理這鼎盛一代的輩分要小半輩。對於這些前輩,臥神先生一向是很敬重的,
但有些話還是得說。
「這一次,我失去的是我的『繼承人』非是一般的學生,而是親傳弟子,是法理上能夠繼承我實證部、繼承我名下一切的學生。她比我的親生女兒還要親如果我有的話。」
師徒,在神州仙道之中,是不比「父母」靠後的親密關係。而對於今法仙道的「求道者」而言,作為自己「精神」與「道路」延續的「弟子」,實際上比作為自己血脈延續的「後代」還要親密。
而想要尋找「傳人」,卻是很靠「緣分」的事情。算主桃李滿天下,可最終有資格繼承他衣缽與「歌庭」這個牌匾的人屈指可數。而他最終選擇的,卻是一度與他分歧的何外爾。
哪怕馮落衣同樣與他有半師的緣分,哪怕馮落衣天分與地位較何外爾更高,馮落衣也不可能成為算主的後繼者這就是「道路」的差異。
「如果就這麼要我們放棄的話哪怕不是放棄,而是摧毀他們回到今法仙道的『根基』,我們也不能輕易接受。無論如何。」臥神先生說道:「您必須有一個理由。」
「『您必須有一個理由』……」馮落衣重複了詹臥神的最後一句話:「理由,理由,理由,理由……理由!」
他語氣越來越快,似乎在宣洩自己的憤怒。然後,他沉默了片刻。
破理真人譏笑:「這就是你的理由?真不錯。『我瘋了』,真是萬能的理由。」
「我真的,我真的意識到了,我們過去錯了。」馮落衣嘆了口氣:「你是誰呢?破理兄,臥神兄,你們是什麼人?你們是仙盟的主人之一這不假。但與此同時,你們只不過是平時窩在門派一心一意做研究的求道者!你們不是管理者!你們平時從來不過問這裡,而到現在,你們卻硬要為自己的『利』而爭執什麼了嗎?」
何外爾出言:「月寒兄,此言終究是太過,他們為的乃是……」
「他們的弟子。於他們自身,確實無『利』。但是對於他們的道,這些『弟子』就是最大的『利』!」馮落衣大聲道:「這一樣是私心!」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馮落衣突然之間想要做什麼。
「五百年前,我們剛剛成立仙盟的時候,大家都覺得,簡單點好,我們終究是求道者,世間的權勢於我們沒有益助,仙盟不過是我們聯盟的一個『形式』。而這個『形式』的目的,也是為我們『求道』的環境,撐起一片乾淨的天。」馮落衣道:「所以,我們就一切從簡了。簡單到白痴的架構,簡單到愚蠢的配置只不過我們夠『強』,所以這個組織哪怕再愚蠢,那也可以繼續下去。」
「而你們厭倦管理,認為管理只會占用自己求道的時間,所以就將一切拋給『應當』善於處理這件事的我。而我出於理性的判斷,也接下了這個愚蠢的擔子。」
「但是,我們都錯了。」馮落衣的目光逐個掃過眾人:「弈天之算經常算不清局面。我的弟子曾對我說過,弈天之算最大的缺陷在於,它總將我們人預設成絕對理性的個體,可實際上,絕大多數人族都很蠢。」
「哪怕是我們逍遙修士,在這個問題上也不能免俗。你們在面對天地,面對自然的時候,都是智者。但是在剛才,你們都是蠢貨!」
說道這裡,馮落衣停住了自己的話。他看著天擇神君,一言不發。
或許接下來的話,只有這位資格最老的「第一位今法修」,才有資格判斷「聽」還是「不停」。也只有得到他的承認,馮落衣的接下來的話才能得到「法理」上的「正義」。
天擇神君輕輕點頭:「在我最初的理想里,今法仙道應該就是一個『求道之人』的集合,對我來說,仙盟這個『最大的研究機構』已經超出理想了。但是……宇宙這麼大的東西面前,我兩千年前的理想,或許太過渺小了吧。」
他點點頭:「你說。」
「我們逍遙修士,或許不應該在仙盟之中扮演什麼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