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臨四年春,天蒙蒙雨。
太子妃楊芙的鸞儀閣,原本是大明宮中最奢華的一間宮殿,此時有一半的燭火與地燈都滅著,宮女也早被遣散。斷了香的香爐與彩金器具之上,蒙著一層冷清衰敗的影。
十日前,太子被投入詔獄,宸明帝倉促地病倒,皇三子燕王鐵甲未脫,便嘩啦一聲坐上了皇座。傳言燕王嗜殺,闔宮都在他的陰影下戰戰兢兢,無法預測這位新皇的脾性。
太子沒死,燕王倒是沒有肆意妄為,除了頻繁地傳召圈禁中的太子妃,叫她去兩儀殿內給宸明帝抄經祈福。
楊芙是前朝的公主,有學識,會梵文。
然而,拉著滿臉恐懼的楊芙的車架往往過午才回來,且回來的一次比一次遲,灑掃宮人們的流言,如雜草一般瘋狂蔓延。
有人說,看見太子妃雙腿無力,難以行走,是奉衣宮女架回來的。
有人說,燕王祈福是假,挾私報復是真,是因為當年楚國國破時,燕王曾求娶美貌的寶安公主,楊芙最終卻拒絕他,嫁給了太子。燕王本不信神佛,如今大權在握,便囚皇兄,占長嫂。反正他也不是頭回如此行事了
越說越難聽,群青實在聽不下去,用力叩響窗欞。
「當」的一聲如投石驚雀,牆根下的切切的流言一鬨而散,指骨與窗欞碰撞的聲音裊裊不絕。
殿內滴答、滴答的滴漏,像倒計時,與群青紊亂的心跳重合,她一眨不眨地望著宮道,完全忽略了那滲入骨縫的疼痛。
終於,群青看見那個梳高髻、穿襦裙的身影從宮道上小跑回來,邊跑邊喊:「群司籍,群司籍,奴婢回來了!」
是楊芙的奉衣宮女香草。
香草還未接近,群青一把將窗推開,第一眼看到那隻紫檀木匣原封不動地被香草抱在懷裡,心涼了半截:「你沒見到太子妃?」
「沒有。兩儀殿外好多穿兵甲的人,是燕府的護軍。他們不讓宮人進去,奴婢說給太子妃送藥,他們也不讓進。」香草帶著哭腔道,「只是傳話說,三卷佛經未完,燕王殿下要留太子妃用膳,下午繼續。已經過午了,也不知太子妃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群青的神情停凝一瞬:「今天有府兵圍住了殿門?」
香草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是的,他們說,燕王監國時下令攻打南楚,宮裡面南楚的細作聽到風聲,狗急跳牆,近日光刺殺就有三四回,所以這幾天燕王殿下無論走到哪裡,都有護軍近身防護。說是這樣說,可是」
香草驚慌地看看四周,忽然停住,一副快哭了的樣子,「司籍,奴婢好怕是殿內出了什麼事情。你說,不會是太子妃哪裡觸怒了燕王,才驚動那麼多府兵。不然,怎麼會不讓奴婢見太子妃的面呢?」
群青以漆黑的眼眸盯著她:「我讓你提醒太子妃早點回來服藥,太子妃可有回話?」
「有。」香草冷靜了些,「太子妃讓人跟奴婢傳話說知道了,抄完了就回來。」
群青沉默片刻,打發她下去:「太子妃既然如此說了,便不必擔心。」
「是奴婢太愛嚇唬自己了。」香草提裙離開,忽又扭頭一笑,「司籍來鸞儀閣授課沒幾次,連太子妃日常服藥的時辰都記住了。自宮人裁撤後,奴婢一人忙得像陀螺,若不是您提醒,連我這個做婢子的都忘了給太子妃送藥。」
群青好像有點兒驚異,但這驚異很快掩蓋在鴉青的長睫下,她若有似無地彎了一下唇角,算作回應。
六尚的女官,大都氣質沉穩,不苟言笑,她們的聰敏、才學,還有和男子一般對仕途的狂熱,讓她們和宮女們幾無共同語言,群青是其中格外寡言的,只是安靜地提箱而來,又提箱而去,但香草在她身上,卻沒有感到那種諱莫如深的冷淡和傲氣。
香草曾和宮中相好的小郎君在前院交換信物,是經群青投石提醒,才沒被路過的朱尚儀給撞見,香草從此認定她是個面冷心熱之人。
若非有情之人,也不可能在太子被圈禁、人人避之不及時,仍然如以前一樣來給太子妃授課。
只這幾個月來,群司籍一日日地瘦削下去,似乎背負著沉甸甸的心事。
香草看看空蕩蕩的寢殿,想替她解難:「司籍還要等著太子妃?會不會耽擱後面的差事?要不要奴婢再跑一趟去兩儀殿,問」
「不必你多事。」群青驀然打斷她,「忙你分內事就好。」
香草咬唇退下。
群青關上窗,面容在瞬間變得蒼白緊繃。她鋪紙握筆,動作倉促得可怕。窗外的天更陰,窗光照不清紙上的字,好像大雨將至。
只是府兵圍殿,香草就有了不好的聯想。
倘若這個小婢女知道,太子妃楊芙今日正是去刺殺燕王的,怕不得嚇得當場昏厥。
現在,楊芙像砧板魚肉,被扣在兩儀殿中,外面圍著層層的府兵,怎麼看都不是吉兆。
群青儘量冷靜地望著紙面,忽而想,這也許是她留給公主的最後一封信。想到此處,她咬破食指,將紅艷的血珠兒擠出,以血書寫就。
鑽心痛楚中,一陣噁心忽從肺腑湧上來,讓她汗濕衣襟。
自冬至那次刺殺失敗後,她重傷不愈,身體也到了強弩之末,不時有瀕死之感。群青忍著眩暈,字稍有些歪斜。
這些年,南楚復國無望,被大宸一步一步蠶食乾淨,終於走到這最後一步,連寶安公主也賠了進去。
其實南楚的人早想動用寶安公主。燕王雖有帝才,但卻有一個巨大的弱點:他迷戀寶安公主,不顧她前朝公主的身份、不顧她已嫁給當朝太子,色令智昏,這便是可乘之機。應勸寶安公主假意委身於燕王,日後伺機竊國,難道還有比這更省力的辦法?
但群青不想讓公主委身。
楊芙都已國破家亡,還要屈身討好一個自己厭惡的男人,這是怎樣一件錐心痛苦之事?群青選了最笨的方法,她從未將這個主意轉達給公主,凡染血之事,都由她親自動手。
寶安公主在宮中過上了安穩的生活,她如願嫁給了她自幼喜歡的二郎李玹,做了太子妃。
太子主政溫仁,假如他為新君,說不定還能看在公主的面上,讓南楚有偏安一隅、休養生息的機會。只可惜沒出幾年,太子便被燕王斗進了詔獄。燕王好戰能戰,掌權第一件事,便是要親自領兵攻打南楚,完成中洲統一。
南楚昭太子徹底慌了,繞開群青,用一封家書,將任務直接派到了寶安公主手中。
「我收到昭皇兄的信了。」那個夜晚,楊芙淚落兩行,傾身摟住群青,公主的身子冰涼而沉重,像一座玉雕倒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我到底是一國公主,李煥他這樣對我,這樣對我若這種屈辱都忍受,怎麼對得起父皇、長姐,廟堂社稷?」
「還有你,青青,你那次回來,流那麼多血,嚇壞我了。」楊芙在她耳邊哭著說,「青青,我只剩你了。要是沒有你,虎狼環伺,日後我該怎麼辦?李煥身邊八名死士,你要想辦法近身,不得掉一層皮?我卻很方便接近他,他不是正好叫我去抄經嗎?這件事我願意做,求你別再說什麼時日無多之類的話嚇唬我了」
勸不住公主,群青便將本次刺殺視為破釜沉舟。她親手將阿娘留下的毒珠取出,粘在公主的長長的尾甲內,教她如何不露聲色地給李煥下毒,再全身而退。
然而事情計劃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易。
李煥是身經百戰的行伍之人,寶安公主卻是園中嬌花,從未做過一次行刺之事。她一去不返,群青便知不妙,只恐怕哪裡露了馬腳,被李煥識破了。
叫香草去給寶安公主送藥,不過是送去一個詢問公主是否安好的暗號,她與楊芙議好的暗號。
若事成,平安無虞,便答:早上服過了。
若遇到麻煩,便答:晚上回去再服。
可是楊芙的回答,卻不是商量好的任何一個。
只怕公主已落入李煥掌控中,這句話甚至是燕王代為回答。
香草說,刺殺李煥的南楚細作已押送刑部,應是抓住了活口,不知道他們中到底有幾個人知道她群青藏匿在六尚當中,若有人招供,她的死是早晚的事。
早知如此,她不該答應楊芙,教公主冒險。
她要在自己被揪出來之前,保全公主。
群青將信折起,放進寶安公主的玉枕,急促的腳步忽從後傳來,殿門猛地打開,香草驚愕道:「群、群司籍,服侍燕王殿下的梁公公來了。」
她身後,一名穿棗紅袍的內侍大步走入殿中。梁公公望過來的神情尖刻:「燕王殿下手諭——」
香草伏身,群青垂手聽令。梁公公自袖中取出一片寫滿了字的白絹,瞧了她一眼,高吊嗓道:「尚儀局正六品司籍群青,有謀逆並刺殺皇子之嫌,召往淨蓮閣問話。」
這幾個陌生的詞砸下來,香草的身子抖如篩糠,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驚愕地望向群青,好像不認識她一般。
群青臉色蒼白,死死盯著那片手諭,只覺自己站在一條四面漏水的孤舟之上:「臣群青大感冤枉。人在內闈,又不在朝堂,平日裡連燕王殿下的面都見不到,能有什麼樣的謀逆之舉?請公公明示。」
口中拖延時間,腦中只將那口諭翻來覆去重複,企圖找到一絲紕漏。謀逆,刺殺皇子,淨蓮閣,淨蓮閣
不對,燕王此時應該在兩儀殿,為何捨近求遠,傳她到淨蓮閣審問,這兩個地方,幾乎是宮內兩個對角。
梁公公:「奴才還想問你呢,你一個編修宮規的宮官,當值之日不在尚儀局,為何會在太子妃的寢殿?你難道不知太子妃已經禁足,不能待客?」
香草欲言又止,群青道:「尚儀局奉皇后娘娘之命,每月初二初三給太子妃教習內宮禮儀,朱尚儀將這樁任務委託給我,她未曾叫停,我便照舊履職。公公可以找朱尚儀查證。」
梁公公笑了兩聲:「奴才無需找人查證,司籍的話本就漏洞百出!給貴人授課清早開始,一個時辰結束,絕無可能拖過午時。再說太子妃早去了兩儀殿,你不告辭,一人守在鸞儀閣對著空氣授課不成?」梁公公眯了眼,「還是說,是躲在這裡,充當太子妃背後的軍師?」
話砸下來,群青神色不變:「梁公公,我確切是上午授完課不錯。但太子妃禁足煩悶,非得拉我下棋。下至一半,燕王殿下忽然請太子妃去兩儀殿抄經。」
她慢慢地讓開半個身子,露出案台上的棋盤,「太子妃不舍此局,命我看守棋盤等她回來繼續。梁公公,太子一日尚未論罪,太子妃便一日是將來國之主母。我一個小小六品,怎敢得罪,若是公公,你如何拒絕?」
梁公公伸頸,棋盤上黑白兩色子密密擺著,是廝殺膠著之局。旁邊還放著冷透的茶盞,吃了一半的餅糕,一時間難辨真假。
若說這兩個平素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娘子成日在一塊密謀叛國,確實讓人匪夷所思。
梁公公不免羞惱:「奴才只傳令,群司籍與奴才多費口舌也無用,趕緊動身吧。」
香草手腳冰涼,趴在地上安靜無聲,她記得公主出門時,桌上分明沒有棋盤,也沒有那些茶點
更可怕的是,群青居然如此膽大地敢違抗燕王的諭令。她不怕被杖斃嗎?香草用盡全部的勇氣,顫抖著去拽群青的裙擺,未料她忽地向前走動,香草一下子趴在地上。
「公公稍加打聽便能知道,群青在六尚兢兢業業,一舉一動都按宮規行事,便是為了為官的好聲名。燕王殿下說不出理由,就不要妄自懷疑,污了我的聲名,也污了太子妃的聲名。」群青已慢慢逼近了梁公公,她鳳眼薄唇,看起來清清淡淡的一張臉,髮髻下修長的頸線卻有一種孤拔的曲度,拿起腔調來,也有幾分官威。
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梁公公手中綢片上,那一片似乎是從衣袖上隨手裁下,邊緣毛糙,盯了一會兒,她忽然將其一把奪過,梁公公駭了一跳:「你干什你大膽!」
「自聖臨二年,便有旨意通曉尚服局,桑蠶絲衣、帽、巾、絹不得給燕王殿下受用,正因燕王殿下對蠶絲起風疹瘙癢。殿下身邊,恐怕連一樣蠶絲織物都找不到,怎麼會拿它寫手諭。」
群青斥道:「梁公公,你才大膽。你奉誰的命假傳皇子手諭,他能替你受大刑,替你掉腦袋?」
這道聲音不大,卻令殿內寂靜一瞬。香草呆若木雞,梁公公百口莫辯,眼中現出一絲慌亂之色。
還有救群青如溺水之人得了一口喘息,展開綢片細看。剛才絲片透光,從背面看去確實有字。這一翻看令她更加放心。綢片上根本不是李煥的筆跡,所寫的內容,也全然不是方才梁公公所宣的「手諭」。
群青定睛看了看,一陣涼意忽然從背後竄到尾椎。只見上面的字跡秀美,牽拉出肆意的爪牙:
「司籍當差認真,某自愧弗如。
寶安公主之禍福,繫於君身。
群司籍見信安好,盼君一晤。」
寫絹書之人,口吻含笑,是在直接對她說話。
聯繫前面的情景,仿佛他早預判到她會看出手諭有端倪,奪絹自看,才為她安排了這樣一場聲勢浩大又荒誕至極的玩笑。
若她自亂陣腳,便是不打自招,剛才便已被拿下了!
梁公公的聲音響在不遠處:「實話告訴司籍,奴才是奉燕王府的陸長史之命,才敢如此作為,奴才有罪,事後請罪,還請司籍包容。」
陸華亭,這名字比燕王的名字還可怕。
每一次,他帶給她這種後脊發涼的感覺都如出一轍。
此人是燕王府中謀臣,心機極深,燕王得他輔佐,才能青雲直上。她與陸華亭算是暗中交鋒過幾次,她要報復李煥,次次都因為李煥身邊有一個陸長史而功敗垂成。
陸華亭像一條蛇,躲在暗處伺機而動,能順著蛛絲馬跡緊追不放,好幾次差點反咬到她,以至於這個名字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成了她的噩夢。
此時,群青持絹,不住身冒冷汗,心臟堵在喉嚨處狂跳,都是身體本能的反應。
從前燕王在明,她在暗,是混在群臣中不起眼的一顆暗樁。如今陸華亭指名道姓要見她,便有被揭去面紗,暴露於人前的荒誕與恐懼。
在這一瞬間,群青無比清晰地感到,他查清她的身份了。一曲已終,勝負已分,事敗了!
「寶安公主性命,系與君身」
那毒蛇一般的字跡盤踞在紙面上,公主的性命與其說落在李煥手上,倒不如說,是拿捏在了陸華亭手上。
李煥對公主還有色心阻礙,陸華亭有什麼?他出手絕情,很久前便想殺寶安公主,只是礙於李煥阻攔罷了。
這幾年燕王風頭日盛,陸華亭亦權勢滔天,我行我素,此前他多次逆著燕王心意殺人,到頭來,李煥還不是選擇保他。
對帝王來說,畢竟美色易得,良將難求。
群青忍住手抖,摸摸袖子和衣領:「請公公等片刻,容我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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