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事情才剛剛發生,第二天,太后就著人下懿旨,命書衡進宮。
結果進宮的是袁夫人。「阿衡回家之後就病倒了,又是發熱又是打冷戰,半夜睡覺還做噩夢,哭著醒來,兩個膝蓋紅的跟紅柿餅一樣,現在還是見人就怕,出不了門呢!」
袁夫人原本就不是個和善人,況且為母更強,在家裡看著書衡兩條腿心疼的直拍桌子。只差罵老毒婦為何還是不死。
李妃陰陽怪氣的看了袁夫人一眼:「宮麽麽是內庭老人了,辦事素來穩妥的,怎麼會發生這種誤會?袁榮宜既然病的那麼厲害,那還是請御醫一道去看看吧」
袁夫人當即冷笑,一個鋒利的眼刀就掃了過去:「眼見得兩條腿青紅斑斑,竟然還是誤會,世界上竟有這樣的誤會?」
自從自己定國公府被皇帝緊緊於大皇子綁在了一起,袁夫人還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立場已經明定,再不用在這些宮妃面前費心費力兜面子了。
這個時候,朝堂上正為議和之事吵的亂糟糟的,皇帝腦仁都快炸開了,哪裡會理會這種微末瑣事?
一聽太后要叫自己過去,說袁榮宜蔑視皇家顏面枉顧宮規,而一面袁慕雲又非常憤怒非常痛心的向自己申訴自己閨女受到了虐待-----皇帝當即就腦補了出書衡當年踩著他手掌又被他一把攬入懷裡的嬌俏模樣,那雙靈動的眸子讓人印象格外深刻。他召了禮部的人過來要問清楚,結果大臣沒到兒子先到了。
秦王一張本來就算白的俊臉幾乎要黑的滴水,直接把那麽麽的履歷單子遞過去,還帶了幾個人證。入宮時候管宮妃胭脂水粉的,後來變成了收拾器物玩具的,再後來變成了調丨教小宮女的,眼瞧著權利越來越小油水越來越薄,得用的人或者機靈的人會混到這種地步?而那幾個她手下的宮女都表示麽麽非常嚴苛蠻橫,動輒大罵不給飯吃-----本來就被煩的滿肚子的火的皇帝,當即炮仗一樣,一點爆了,我好不容易弄來的兒媳婦,為此還被親家揍了一頓,太后老娘你這幾個意思?
另一方面年級變大反應變慢的太后終於察覺到了不對,當場一杯熱茶摔到了李妃腳下,李妃嚇了一跳,撩起裙子撲通跪下,聲音還是很委屈:「太后,您兒子孫子都不聽話,您沖我發什麼火?」
&敢犟嘴!」太后鋒利的目光如掃過李妃,好似秋風掃落葉,李妃頓時收了委屈變成慫樣,「糊塗!你糊塗啊!你只管找了那樣的貨色送過去,以為這樣刁難了袁榮宜,袁妃也沒面子,秦王也沒面子,你好自己擺威風,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只是平白多了仇家?我真是白信了你,竟然由著你去做這件事了!」
李妃頓時委屈的眼淚流出來:「太后,您不知道,上回,皇后過千秋的時候,那袁榮宜當眾給我沒臉,十分沒規矩,這樣的人要是嫁到我們皇家來,那還不是沒上沒下,沒大沒小?所以我才特意挑了臉最黑心最直的麽麽過去,交代認真管教。我這提前給她下馬威,也是為著您的顏面啊太后!」
&了我?」太后冷笑:「你要是真的為了我就該安安生生的,別再亂使什麼手段,秦王大器已成,怎是想要踐踏便可踐踏的?你以為這還是十年前嗎?」
大器已成?李妃愣住了:「太后您這什麼意思?昫兒呢?那我的二皇子呢?難不成您真要同意皇帝立了那牧羊女的種?她那登不上高台盤的東西,她的兒子憑什麼-----」
&了。自古以來母憑子貴,前代帝王的生母可是洗腳宮女」太后深深吸了口氣:「去吧,昭仁宮,永寧宮,去給那兩個道歉。最好,最好也讓昫兒到秦王那裡表示表示吧。」
&李妃看了太后一眼,不甘不願的答應了,出了永安宮朝著昭仁宮的方向看了看,卻是哼了一聲直接往自己咸福宮徑直回去,道歉,憑什麼?她又沒做錯。
宮廷風雲不管她事,「擔驚受怕」「可憐兮兮」的受害者書衡正在家裡陪著小弟弟看書。國公夫婦一併免了他晨昏定向,每日早睡晚起,剪剪花,逗逗雀兒撓撓貓脖子,小日子過的十分悠哉。
袁國公對書御的管教非常嚴苛,書衡能體諒父親用心,卻也同情這個小孩,所以總會找機會陪陪他,幫他多得一點童年之趣。
&個倒有些意思,什麼東西?」書御白生生的小手按在暖黃色雙鴨戲水錦繡桌袱上,黑漆漆的瞳仁盯著桌上一副紋路奇異的畫像。「線條造型很奇怪。」
書衡笑了笑,「你猜這畫像上的女子在做什麼?」
&碗,帶蓋執壺,小風爐。是茶藝畫吧。」
&兒真聰明。」書衡淺淺的親他額頭。
書御一開始並不習慣書衡這種親昵的舉動,總是紅著臉要躲,但後來很快的接受並喜歡上了這種親狎。書衡是個感情外放的人,從來都不吝嗇於表達。所以對比不肯讓自己埋沒於內宅,總是忙得見不著人的袁夫人和過於高冷不好靠近的父親,書御很快喜歡了這個姐姐,總是跟她膩在一起。經常一大早就跑過來,讀寫也好,玩樂也罷,都留在清風小院。書衡作為年長多歲的姐姐,自然而然的把陪伴幼弟當成了義務,毫無不耐,順便改掉了自己睡懶覺的毛病。
&這人,高髻,寬領子中袖褙子,這是古宋現存的磚刻茶藝畫,我這個是拓本。線條奇怪才正常,因為它原本就不是畫紋,是刻紋。這雕刻描述的是烹茶待客的場景。瞧,這女子是在擦拭茶具。」
書御看看畫像,又看看手裡的杯子:「那個時候的人們喝什麼茶?也喝茉莉香片嗎?她那茶壺也跟我們的不一樣,父親那隻紫砂長春壺很精緻,摸起來如花瓣般細膩。」
&爹那茶壺是陛下聽他誇了一句就隨手賜的,御用貢品,一般人家哪裡會有。」書衡摸著下巴:「那時候的人們大約也喝香片,團茶,碧螺春龍井老君眉也都有了。攜來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嘛。」
御哥兒恍然而笑:「原來是這樣啊,他寫的是喝茶,我早先聽說還以為他寫得是月亮倒映在泉水裡頭呢。」
書衡也笑了,「理解錯了也不奇怪。蘇大鬍子慣愛玩這文字遊戲。他就是說茶團茶餅圓圓的,像天上的月亮一樣,第二泉就是惠泉。說個故事給你聽,就說這喝茶吧。某年某月某日,司馬問蘇軾,茶白墨黑,茶輕墨重,茶新墨陳,兩者截然相反,蘇公何以同時愛此兩物也?你猜他怎麼說?」
御哥兒有些詫異:「司馬寫《通鑑》的那個嗎?他也會說這麼不通的話,五色五味五音存在於世分屬萬類,物性之不通與人心之成悅是本無干係,表面上看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但其實是兩碼事嘛。蘇子瞻如何回答呢?」
這小子果然機靈。人的辨識能力是很重要的東西,若被別人的思路引著走,陷入他人的步驟,落進邏輯怪圈就非常可怕了。書衡笑道:「蘇公回答因為兩者都有香啊,墨香茶香皆是香如何不能兼愛?」
「-----果然文字遊戲。」
&原本就不是為著講道理,不過文人幽默玩笑罷了。」
窗外花影錯落,樑上鸚鵡學舌,姐弟兩人相對而坐,兩張略有相似卻一樣可人的面龐挨得極近。旁邊大理石海棠花式刻福刻壽大條案上,放著一隻青雲色流山紋金錯絲敞口瓶,瓶中雙色鮮花開的融融恰恰,為了不引來小蟲,屋角地上卻又放著兩隻吊柄勾練圓肚雲鳥紋鶴立香爐,清雅古樸的香氣裊裊而散。
這原本可以畫成一副很美的仕女圖。前提是袁書衡沒有把自己的頭髮束到頭頂扎個馬尾,箍個發圈,搞得自己像個小子。
她剛賞了一杯趣茶與書御,便有小丫頭來報,貴客來了。拆開帖子一看,卻是劉妍,還有和蕊郡主。
&麻煩。」書衡嘟了嘟嘴。書御便道:「姐姐不喜歡,那不見便是,反正還在告病呢。」
書衡摸摸他腮幫笑道:「非也非也,以後進了□□那與皇親打交道是少不了的。不給面子不行。這兩個人我還應付的來。麻煩的是換衣服。」
換上藕荷色繡蝴蝶戲花家常小襖,系上雪青色灑金小葉鎖邊裙,頭上挽個彎月髻,略戴兩股白玉金絞絲嵌碧璽釵,兩隻銀絲長吊水珠墜子懸在耳邊。書衡整理妥當,便滿面春風的沏茶讓客。
劉妍的笑容依舊溫和而端莊,她親手提了一個扎著緞花的桂枝竹籃子,見到書衡便雙手捧了過去:「聽說縣主近幾日身體欠安,我特意做了些定心糕過來,縣主嘗嘗,這可比不比得上貴府的手藝。」
書衡才剛用過點心,不願吃糕,只笑嘻嘻的接過籃子,命蜜桔收了下去:「有這份好意在,我心裡如何不定?」對方把禮數做到十足,書衡自然也給面子,蜜糖捧茶盤過來,她親手捧了只五彩泥金小蓋鍾遞過去:「嘗嘗這茶,看喝不喝的慣?」
劉妍抿了一口,品味一番,還未答言,和蕊郡主便先開了口:「這泡的是什麼東西?不好意思,我只喝碧螺春的。縣主不用麻煩了。」
-----我原本就不打算麻煩的。這個郡主總是冷著一張臉,倒好像天底下的人都差她二百兩銀子,書衡卻沒心思去哄她---我又不是你媽。實際上書衡很奇怪這個於自己本無接觸,難得有次交接也相當不愉快的郡主為何回來自己府上。
劉妍似乎完全沒有受這個堂姐的影響,依舊是溫和的微笑:「這茶的味道好別致,倒有點黑芝麻和桃仁的味。」
書衡笑了:「有這味兒便對了。這原是南方的市井小茶,我有時候嫌清茶寡淡就會來上一杯。喝著倒比功夫茶有意思。」
劉妍笑道:「縣主說的有理。如今馳道貫穿全國,漕運改革後極為便利,天南地北物資流通極為快捷。莫說是這南方小市井茶,如今與北戎互市已開,奶餅子牛肉乾也是源源不斷的往內地涌。如今又要和親,怕是以後,物產就更豐富了,塞外塞內溝通,大草原上的東西陸陸續續都會運到上京來了。」
------這話題轉的不算生硬。說到這一步,書衡已隱約知道這兩位到訪的目的了。和親,自然輪
不到真正的公主去,她們這些宗室女非常危險。畢竟關係著一家前途和自己下半生的命運,所以這兩位也按捺不住了,所以連自視甚高的和蕊郡主都「紆尊降貴」的進府了----畢竟宮裡有人,父親又一言九鼎,她們找書衡,是來探風聲的。
眼瞧著劉妍還是笑容依依,但神情明顯是在緊張,書衡也不故意嚇她,當即笑道:「我曉得你擔心什麼,不過嘛,王爺的摺子還壓在那裡,目前還沒有定呢。依著陛下的意思,既然北戎面子給的那麼大,他也願意給足對方體面,這選過去的女子必然會是有點名氣有點見識,能當的起那三百件珍寶聘禮的。」
和親任務並不好干,那麼多公主出去,卻只有一個文成名留青史。一旦選不好,說不定事情更糟。況且北戎顯然對大夏貴女抱著莫大的期待,萬一這和親公主沒有撐起這個期待,對方失望了,那大夏可是就太沒面子了----皇帝無法接受這種事情,所以才會選角的時候慎之又慎。
劉妍是順王府庶女,順王乃是開國封王,第一代是太丨祖堂兄,但快一百多年下來,面子早薄了。縱然她平日裡竭力逢迎,討的主母歡心,但這種時候,還是被毫不留情的一指頭彈了出去,換取家族利益。用盡全力都沒能阻止父親遞摺子後,她便再也忍不住了,當即出來落實消息。書衡這麼一說,她就放心了:她不過籍籍無名之悲,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從容貌到才華到氣派到體面都再普通不過,根本不引人注意。不符合皇帝的第一條標準。她心裡已然鬆了口氣。
而和蕊卻緊張起來了。她的舞蹈非常曼妙,在大夏宗室女中首屈一指,這名聲也是相當的響亮:萬一被那幫粗俗不堪的人看上了怎麼辦?
書衡故作不知,心中冷笑:閣下真是想太多了。放你去,得罪人麼?
直到送兩人離開,書衡都沒有更和蕊搭過話,和蕊幾次想要開口又幾次咽下去,抹不開面子,十分為難。而一直善解人意的書衡卻好似根本沒有看到一般,一句話也不多講,什麼信息都沒有透露。
走出大門,劉妍頗為同情的看了她堂姐一眼:這下完了,她恐怕又要好幾天睡不著了。死要面子活受罪,隨你去吧。卻不料和蕊看到了她的同情更是窩火,愈發生出些盛名所累的悲憤,狠狠的瞪了劉妍一眼,陰陽怪氣:「妹妹是庶女,真好啊,連和親都沒人看上。」
劉妍面色一僵,咬了咬唇,轉身離開:友誼的小船再也無法拯救了。
送走這兩個人,書衡一攤手臂,靠在了書桌旁邊,默默沉思一會兒,便命蜜棗研磨,自己去了一封信給送風綠苑。和親這件事,有個更合適的人可以承擔,她願不願意呢?
文和縣主讀了一肚子書在肚子裡,說起書畫頭頭是道,講起古帖碑文也是隨手拈來,對上棋譜,她能擺出一百八十局珍瓏,連大夏男子都要甘拜下風,去北戎那肯定獨孤求敗,而且聽白素媛說她經歷此劫之後,琴聲中有了以前沒有的東西,那是一種沉澱後的純粹。從硬體上來說,她極為符合皇帝「弘揚中原文化,展現大夏風采」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此人明是非懂道理,不擅長巧言機變但卻正直可嘉,想來應該符合北戎的審美脾胃,況且她經歷了這麼大磨難,短短一段時間,飽嘗人情冷暖,心性透徹性格堅毅她能擔此大任。
-----雖說是罪臣之女,但這一系列事情真要運轉起來,在那幫老狐狸眼裡根本就不是事。如今就看文和她自己有沒有這個決絕和魄力了。
上京有滿目錦繡,邊塞寒苦眾人皆知。
當一個罪臣之女苟延殘喘,還是做一個和平大使青史留名?
消息送出去,書衡沒有等太久,便收到了文和的邀請。她很想與書衡談一談。
這個面子,我給。閒著也是閒著。
儘管中途有劉暘橫插一槓,強烈建議要把向華伯府的李玉蘭送過去----但書衡知道這是說說而已,用來表示對李妃和太后的抗議。他很不滿,他要讓對方知道。似乎還帶了點給書衡出氣的意思,別的不經人事的小姑娘可能就感動了,但書衡畢竟不是。她閒閒了捧了茶盞,笑看一臉興奮把這件事報告給她的蜜桃:「淡定,淡定,說說就罷,沒有實際好處。」
-----本姑娘既浪漫又實際,不易討好,看你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