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這幾日,竟也有一些同鄉的舉人邀管邵寧出去,說是討教學問。
管邵寧倒是不想搭理,考期將近,他覺得現在最重要還是溫習功課,實在沒有必要應酬。
不過盧象升倒是不這樣認為,他這縣丞,偶爾也會來看看這個舉人,兩人便偶爾也會閒聊幾句。
盧象升勸他道:「越是這個時候,出去與人切磋,或許對學業有幫助,如果只是閉門造車,學業未必有進益。」
盧象升是過來人,好歹也是考中過進士的。
對他的話細細思來,管邵寧覺得也有道理。
於是管邵寧便痛快的答應了一個同鄉的邀約。
當日,便抵達了同鄉約定的聚賢樓。
這是一個茶肆,二樓已被這些南直隸的讀書人包下了,樓上不時的傳出歡聲笑語。
管邵寧上樓,便見一讀書人正在吟詩,眾人紛紛叫好。
那吟詩的人眼尖,這人綸巾儒衫,很是風流倜儻,況且他舉止也很得宜,一見到樸素裝飾的管邵寧,卻也沒有露出輕視的樣子,甚至微笑著道:「來者何人,請教尊姓大名。」
管邵寧道:「鄙姓管,名邵寧,字……」
他話說一半,許多讀書人已鬨笑起來。
一人道:「莫非就是那個與廠衛勾結的管邵寧嗎?」
管邵寧一聽,先是錯愕。
他哪怕再愚蠢,也意識到,這似乎是一場鴻門宴。
他想了想,還是老實回答道:「我來京師,有些窘迫,幸賴錦衣衛張百戶……」
那原先說話的讀書人便笑著道:「便是那惡名昭彰的張靜一是嗎?」
管邵寧皺眉,他對張靜一是極崇敬的。
又一人冷笑道:「管邵寧……你雖沒什麼文名,卻好歹也是讀書人,怎麼可以與這樣的人為伍呢?你讀書人的風骨去哪裡了?」
倒是先前那風流倜儻的人道:「好啦,先請管學弟坐下說話,他可能只是不諳世事,不知世情險惡。」
說罷,拉著管邵寧到了一個茶桌前,按著他的肩坐下。
管邵寧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其實他更不懂什麼交際,畢竟來京城之前,他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道觀里讀書。
此時見著這一個個同類和同鄉,穿著錦衣玉帶,個個志得意滿的樣子,已是完全無措了。
這風流倜儻的人道:「鄙人劉若宰,賤名不足掛齒。」
管邵寧頓時一驚,他當然曉得劉若宰是誰,這人的文名,可是江南士人都耳熟能詳的。
他不只從小就有文名,真正讓人稱羨的是劉若宰的家世,劉家迄今,號稱一門三進士,至於舉人秀才,就更加是不計其數了。
這樣的家世,加上去年鄉試,劉若宰直接高中了南直隸的榜首,乃是解元,這一科的會試,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劉若宰是必中的!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劉家便是一門四進士了。
劉若宰笑吟吟的看著管邵寧,管邵寧覺得很自卑,在這樣的人面前,只覺得自己矮了一截,又見便連劉家的書童站在一旁,都是行禮如儀、斯文得體的樣子,管邵寧感覺自己便連他書童都不如。
此時,劉若宰語重心長道:「管學弟既是讀書人,為何要做那錦衣衛的鷹犬呢?」
管邵寧一臉茫然。
劉若宰道:「那張靜一臭名昭著,你得了他的恩惠,將來必然要污了你的名聲。」
這一句話,直接點中了要害。
是啊,讀書人需有清名的,名聲壞了,既便一時得了好處又如何?
管邵寧天真的以為,大家可能對張靜一不了解。
所以他很認真地站起身,朝大家作揖行禮道:「好教諸君知道,這張百戶幫助我,並沒有什麼私心,平日裡對我也多有關照,我們怎可以人的身份來判斷人的好壞呢?這讀書人之中,難道都是好的嗎?依學生淺見……」
話說到這裡,劉若宰的臉已微微有些僵硬不自然起來。
其他的讀書人自然也就不客氣了,嘲弄道:「管舉人還未中進士,就已這般會鑽營了嗎?」
又有人道:「你看他,既攀上了張百戶,怎的那張百戶不給他置辦一套好一些的行頭,哈哈……」
這話一出,眾人又是肆意的鬨笑起來。
劉若宰此時則是冷冷地看他道:「讀書人不要自誤,那張靜一陷害忠良,殘害百姓……」
聽到這裡,管邵寧驟然間頭皮發麻,他以為只要解釋一下誤會就好了,大家若是知道張百戶真正的為人,還有他在新縣做的成績,一定會和他一樣,對張百戶刮目相看的。
可誰料到,陷害忠良四字自劉若宰口裡說出來,管邵寧頓時氣得發抖。
對讀書人而言,用這四個字來評斷一個人的時候,其實這跟罵人的娘也沒什麼分別了。
「啪!」管邵寧突然拍案而起。
他眼中溢出氣憤的光芒,怒氣沖沖地道:「不要血口噴人,張百戶如何陷害忠良了?又如何殘害百姓了?倒是你們,背後說人是非,這是君子的行為嗎?我在新縣縣衙親眼所見,見他為官勤懇,急百姓所急。倒是你們,又做了什麼對百姓有益的事呢?開口是忠良,閉口又是百姓。忠良和百姓,成日掛在嘴邊,可你們知道什麼是忠良,何為百姓?坐而論道,滿口空談,不知所謂!」
劉若宰等人的臉已黑了,還沒人敢這樣罵過他們呢!
有人便怒道:「姓管的,萬萬想不到,你沒什麼文名倒也罷了,攀附了廠衛,還敢在此妖言惑眾!我等士人,實為你這樣的人不齒……果然你和那張靜一,是一丘之貉。」
管邵寧氣的咬牙,他沒見過世面,平日裡更沒有和人斗過口,只覺得這些人侮辱自己,還侮辱自己的恩公,實在可惡至極!
他揚起手,抬手想打人,可又無力垂下,可怒極了,不知如何是好,居然直接彎腰,將頭頂在前頭,便朝那讀書人的懷裡撞去。
打架居然用頭頂,可見管邵寧實在不是打架的材料。
可偏偏那讀書人也是個廢物,居然猝不及防的,直接被他撞翻。
這一下子,眾人怒了,有人道:「奸賊走狗打人啦。」
一面說,眾人已一擁而上,圍了管邵寧便一頓好打。
…………
一個時辰之後。
張靜一去順天府領人。
此時的管邵寧,已是面目全非。
不過此時他依舊氣還沒消,昂著腦袋,一副我雖然挨了打,而且被打的還很慘,但是我沒有吃虧的樣子。
張靜一在前頭走,他便跟在後頭亦步亦趨。
走了幾十步。
突然,管邵寧叫住張靜一道:「張百戶,學生有個不情之請。」
張靜一駐足回頭,他很頭痛,特麼的,還以為咱們廠衛能動手就不瞎比比,敢情這些讀書人才是真正的戰鬥雞。
只是他回頭一看,就驚住了,卻見管邵寧在他的身後,居然拜下了。
張靜一詫異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管邵寧的表情無比慎重,道:「學生想明白啦,這會試,不考也罷!那些舉人,學生羞於和他們為伍,自此我寧願在新縣做一文吏,懇請恩公收容。」
張靜一凝視著管邵寧。
他突然發現,這個很軸的傢伙……很傻很天真。
「做一文吏?」
「是。」管邵寧認真地道。
張靜一見他認真,反而有些生氣了,便道:「那你來告訴我,你會做什麼?你氣力比別人大,還是你更懂人情世故?又或是你會弓馬騎射?你除了讀書,你還會什麼?」
管邵寧愕然地看了張靜一一眼,隨即就道:「學生可以學。」
張靜一不由冷笑道:「你讀了一輩子書,這時候就放棄嗎?你知道為何我沒有去找那些讀書人算賬嗎?我實話告訴你,我不找他們算賬,是不想成全他們,不想讓別人都說,他們都是什麼有狗屁風骨的讀書人,說他們剛正不阿……你心裡憋著一口氣,我心裡何嘗不是?你要出氣,卻用這樣的方式嗎?給老子站起來,想出這口氣,那就去參加會試,將他們統統都踩在腳底下。」
管邵寧居然覺得有道理。
不過很快,他搖搖頭道:「我未必考的過他們,我知道他們這些人,有不少都是文名江南的人。」
這傢伙……倒是很實在,可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實力有多恐怖。
張靜一自是不認同他的話。
什麼狗屁文名,不都是吹出來的?
他看著眼前這個傻乎乎的傢伙,拉長了臉道:「不是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嗎?多讀書就好了,你連考試的勇氣都沒有,竟也好意思去新縣做文吏?再說你不去考了,又如何知道自己真的不行?站起來,給我回去好好地用心溫習功課!噢,我給你預備一些上佳的八股文吧,自太祖高皇帝迄今,所有狀元文章,你都給我好好看看。」
管邵寧想了想,其實也覺得張靜一的話很有道理,便起身道:「恩公的一席話,令學生醐醍灌頂,學生受教。」
他顯得很認真。
豁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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