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王聽見這句話,不免露出一些不服氣,可他又說不出什麼,半晌只得忿忿坐下,沒好氣道:「我大事難成,表兄倒是平步青雲,眼看憑藉從龍救駕之功得了新皇青眼,等新皇登基,表兄又可往上一步了,我得說聲恭喜才是!」
若換了旁人,聽了這話,就算不惱羞成怒,恐怕也會難堪尷尬,但李寬卻渾然面不改色,不軟不硬回敬道:「那我也得恭喜殿下,魯王生性仁和,您在大是大非面前站穩了腳,支持魯王登基,魯王必然也會投桃報李,如無意外,您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是不用愁了。」
衛王瞪了他半晌,忍不住苦笑:「表兄,你這是往我心上捅刀子呢!」
李寬理理衣裳下擺,平靜道:「失敗並不可恥,可恥的是不肯承認失敗,我不是在捅殿下的刀子,只是想讓殿下知道,您這次錯過了什麼。」
衛王:「太廟時,表兄出現,拿下宋蘊,我們本來可以趁機再拿下魯王的。」
李寬搖搖頭:「真正的好時機,是在進了昭訓門之後,齊王與程悅狗急跳牆,殿下發話,我正好將他們一舉拿下,再宣布魯王父子被亂軍所殺,齊王罪加一等,殿下您,就是最後的贏家。」
衛王仔細回想宮變前後,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但他下意識仍想為自己辯解一下。
「當時母親被賀璇抓在手裡,我生怕他像對待賀嘉那樣對待母親,難免失了分寸。」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李寬冷冷道,「殿下如此瞻前顧後,既想保全家人,得到美名,又想大權在握,問鼎九五,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當日我已與殿下說過,您若決心已定,登高一呼,我二話不說,一定會配合到底,但今日您屢屢錯失時機,不聲不響,我又能以什麼名義出頭?」
衛王被說得窘迫,忙起身作揖:「是我不對,給表兄賠不是,你別生氣了。」
李寬嘆道:「我生什麼氣,我只不過是為殿下惋惜罷了。今日之後,魯王名正言順成為新皇,殿下再想動,恐怕就不容易了,更何況,賀融讓陳謙暫時與我共掌禁軍,顯然已經對我有了防備。」
衛王一愣:「我那三侄子一貫行事謹慎,也許只是想防範於未然,未必是對表兄有所防備?」
李寬反問:「若是對我足夠信任,又何須防範於未然?」
衛王無言以對。
李寬:「如今情勢,也非對我們全然不利,憑著你我的護駕之功,新帝登基之後,只要謹小慎微,總歸不會過得太差,殿下也需要收斂羽翼,從今日起,對待魯王,那就該如對待先帝一般,而非尋常兄長了。」
衛王點點頭:「這我省得,無論如何,表兄手中還有南衙,我們還不至於全盤皆輸。」
李寬微微一笑:「我打算上疏引退,辭去大將軍一職,在家休養。」
「啊?!」衛王驚詫莫名。
……
「兩封信,你先看哪封?」賀湛將信擺在賀僖面前,「一封是父親讓大哥寫的,一封是三哥的。」
賀僖縮了縮脖子,將已經伸出去的手又換了個方向。
「父親肯定又在信里罵我了,我還是看三哥的吧。」
賀僖展開信箋,上面只寫了兩行字。
大勢底定,速歸。
「三哥的信就這麼幾個字?」賀僖抖抖信箋,翻來覆去,想從背面看出點端倪,又或者覺得信封內會暗藏玄機。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三哥,他向來話不多,還要讓他說什麼?不過父親也沒罵你,只是讓我們儘快回去罷了。」
此時距離長安變天也已經過了好些天,兄弟倆已經得知賀泰即將登基的消息,這本該是令人大喜過望的好事,但這份喜悅的心情,在賀嘉與小陸氏的死訊中被沖淡了不少。
賀僖感情向來充沛,聽說賀嘉死得悽慘,已經哭過好幾回,現在眼淚都幹了,整個人還是懨懨的,打不起精神。
「那洛陽都督一職,誰來接替你?」他問賀湛。
「洛陽的位置非同小可,三哥向父親舉薦了謝石。」
賀僖恍然:「謝石就是上回我們在竹山被圍時,大哥和二哥去求救的那位商州刺史?」
賀湛點點頭:「不錯,洛陽高門眾多,盤根錯節,我若一走,別人肯定鎮不住,謝石素有剛正之名,想必能做得比我更好。」
賀僖嘆了口氣:「五郎,不瞞你說,父親如今得了皇位,咱們一家子都跟著雞犬升天,我本該高興才是,但不知怎的,只要一想到嘉娘的死,我就覺得這些勝利榮耀,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血淚之上,頓時便覺得世間一切不過如此,就算回去封侯封王,也沒什麼意思了,還真不如出家當道士去。」
賀湛皺眉:「四哥,我不是三哥,講不出什麼振聾發聵的大道理來勸服你,但你要想想,父親若是九五之尊,你就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此等榮華富貴,旁人慾求之而不得,你卻當作燙手山芋,父親若知道了,會怎麼傷心?我們一家在房州吃苦時,不正是想著有朝一日能像今日一樣嗎?」
賀僖反問:「那你覺得以後我們一家也能像現在這樣兄弟和睦,友愛無間嗎?看了齊王為了皇位,把父親和衛王逼成那樣,居然還狠得下心謀害先帝,我就怕了,五郎,我擔心天家無父子這樣的事,遲早也會發生在我們身上,我擔心以後這樣的事情會在我們身上重演。五郎,我真的怕了,我從來就沒想過跟誰爭,我也爭不起,我只想平平安安過日子。」
賀湛:「我記得三哥曾說過,我們生來就是這樣的身份,想要平平安安,就得一直往上走,直到沒有人能夠左右我們的命運。你現在的安逸,也是父親和兄弟們掙回來的,現在也沒人想爭,四哥你就說這樣的話,不怕其他兄弟寒心嗎?」
賀僖擺擺手:「我被齊王的事嚇怕了,也不是針對誰,就是隨便發發牢騷,興許過些時日就好了,正因為我現在很珍惜咱們現在的兄弟情誼,所以才更不希望將來出現什麼裂痕。」
賀湛安慰他道:「不會的,大哥不是那種人,二哥我也知道,他雖然有些爭強好勝,但向來把兄弟之情看得比什麼都重,你不要想太多了。」
賀僖苦著臉:「但我一回去,父親肯定會逼我成婚的。」
敢情說了半天,他最擔心的是這件事?賀湛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先帝剛剛駕崩,現在還是國孝,四哥你大可不必擔心那麼長遠。」
賀僖的性子向來如此,藏不住話,愛玩又犯懶,賀湛只當他是在發牢騷,也沒放在心上,誰知等到回程那一日,他已收拾妥當,左等右等,都見不到賀僖的身影,正準備讓人去喊他,就見文姜匆匆忙忙跑進來,手裡頭還拿著一封信。
上回賀融先回京,文姜並未隨行,依舊留在都督府幫賀湛打理內務,這回與賀湛賀僖一道回去的,除了文姜之外,還有之前跟賀融一起過來治河的工部侍郎季凌他們。
文姜向來八風不動的臉難得露出一點緊張。
「五郎君!」
賀湛打趣:「文姜,你在我三哥身邊,都沒見這麼失態過,該不是天上掉錢了吧?」
文姜卻沒有說笑的心思:「四郎君留書出走了!」
賀湛一愣,文姜隨即將信箋遞上。
賀僖從小就是最不愛學習的那個,雖說識字通文,但寫出來的文章信件,必然也不可能文采飛揚。
只見他寫道:五弟見信如唔,天道茫茫,世間凡人蠅營狗苟,汲汲名利,畢生未解十之一二,我今思慮再三,決意放下俗務浮華,但求以凡人之身,終能一窺天地玄黃之妙義。天下山河無數,兄去處不定,弟不必徒勞尋找,還請弟弟為我略盡孝道,它日若九霄有召,名列仙班,為兄定上稟神佛,令我賀家眾人長命百歲,江山永固。僖頓筆,祝安。
賀湛:「………………」
他看得面容抽搐,已經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賀僖這封信,說白了就是:我準備離家出走啦,你們別來找我,天底下名山大川這麼多,找了也是白找,兄弟們,對不住了,麻煩你們在老爹面前幫我多盡孝道,以後等我白日飛升,成仙了,我會記得提攜你們這些雞犬,讓你們跟著我一起升天的!
文姜不知道信上說什麼,見賀湛神色奇怪,不由擔心道。
賀湛深吸了口氣,將信箋遞給她。
文姜一目幾行很快閱畢:「要不要馬上飛報長安那邊,再派人去找四郎君?」
賀湛:「他走的時候帶了什麼嗎?賀竹是否跟他一起走了?」
文姜:「四郎君隻身一人上路的,半個隨從都沒帶,不過他身上的錢財應該是都帶走了,昨日還問我借了兩個金餅。」
賀湛扶額:「看來是做足準備才動身的,罷了,現在來不及找了,我們必須馬上回長安,我這四哥從小就不太著調,讓他吃吃苦頭也好,等他過不下去了,自然就會回來,我會吩咐這邊的人,如果四哥回來,就將他帶回長安。」
……
遠在長安城的人們,此時還不知即將成為皇子,並且很有可能封王的賀僖竟然選擇了拋下一切遠走高飛,宣政殿側殿之內,諸位元老重臣,正齊聚一堂,商討先帝後事。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為先帝擬定廟號。
先帝在位時,後宮雖也有不少嬪妃,但沒見他因此沉迷美色耽誤國事,依照時下標準而言,這已經是不好女色的勤政之君了。更何況賀泰原本已經被廢為庶人,是先帝將他召回來,又恢復了他的爵位,給了他如今擁有的一切。
出於知恩圖報的心理,更是不忍心老爹死得慘烈,哭靈之時,賀泰不僅每日必至,而且哭得真情實感,沒有半分作偽,幾次哭暈過去,醒來又繼續堅持守靈,也決意不肯沾染半點葷腥,這些天下來,人就瘦了一圈,看上去更顯蒼老,賀泰的身體實在頂不住,這才在裴王妃和周瑛等人的勸說下,每日不再守足時辰,也因為如此,宮中上下,無不交口稱讚新帝純孝。
賀泰更準備為先帝擬一個好的廟號,好以此告慰先帝的在天之靈。
「這是臣等擬好的幾個廟號,請陛下過目。」暫代禮部尚書一職的薛潭將奏疏上呈。
賀泰滿心期待打開來一看,微微愣住:「就這幾個?」
薛潭:「是,這幾個廟號,是眾臣商議所得,請陛下擇一而用。」
時下人講究蓋棺定論,即此人一生功過,只有在死了之後,才能給出一個公正的評價。
對於皇帝而言也是如此。
自從歷朝歷代許多皇帝子孫都喜歡給祖宗上各種美諡之後,作為蓋棺定論之用的諡號就漸漸不值錢了,取而代之,讓人們更看重的是廟號。
「中宗、成宗、睿宗?」賀泰看著奏疏念出聲,末了搖搖頭,「周相,諸位,這幾個廟號,都不是很好啊!」
周瑛道:「中,有中興之意,漢中宗孝宣帝,勵精圖治,革除弊病,開創有漢以來最為繁盛的一代。成者,安民立政,休養生息,成字也是好字。至於睿,聰敏好德,強毅決斷,臣等以為,這三個廟號都不錯。」
賀泰放下奏疏,期待地看著周瑛:「周相以為,世祖如何?」
周瑛一愣,緩聲道:「陛下,不妥。祖有功而宗有德,世祖更是推陳出新的開國之君,先帝並非如此。」
老實說,先帝在時,的確也數十年如一日,從未怠政,給個太宗高宗之類的,並不為過,但這數十年,又是治理平平的數十年,國庫並未比高祖皇帝在時充盈多少,突厥人依舊虎視眈眈,甚至中間還有蕭豫作亂,將本朝的疆域瓜分出去,更重要的是,先帝死得不太光彩,雖說是親生兒子大逆不道,謀殺老父,但這也表明先帝教子欠缺,遲遲未立太子,社稷人心不定,才導致後來這場災禍的發生。
從這一點看,眾臣覺得中宗二字,就已經是對先帝最大的褒獎了。
結果新帝居然肖想世祖的廟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