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亭沐浴在落日餘暉之中,美麗而祥和,但瓦崗上的人,卻充滿了怨憤和殺氣。
翟讓出離憤怒。李風雲的計策奏效了,成功營救了單氏,卻把翟讓和瓦崗人全部推上了絕路。接下來,鷹揚府肯定要圍剿瓦亭,把瓦崗人趕盡殺絕。崔氏還算網開一面,十二娘子提前發出了警告,讓瓦崗人趕快離開東郡。然而,天下雖大,卻無瓦崗人的立錐之地。
翟讓當然不會公開驅趕李風雲,那會寒了兄弟們的心,損害了自己的聲譽,而且崔氏和東郡權貴並不會因此放棄圍殺瓦崗人。既然如此,那只能把憤怒埋在心裡,表現得豁達,有度量,有擔待。另外,翟讓和一眾瓦崗人從內心裡忌憚和畏懼白髮刑徒,不敢隨意招惹他,激怒他,以免給自己帶來災禍。
雖然雙方相識不過寥寥數天,但李風雲已經充分展示了他驚人的實力,這個實力不僅僅是武力上的強悍,還有智慧和謀略上的出眾。李風雲也是混黑道的,而且還是惡名昭著的大賊,還有他驕橫跋扈、咄咄逼人、無法無天的暴戾性格,使得他在為人行事上表現得異常強勢,而這種強勢再加上對翟讓、單雄信、徐世勣等人都有援手之恩,使得他在瓦崗人的心目中迅速贏得了一席之地,並占有獨特而重要的份量。
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實力決定一切。假若翟讓堅持留在東郡,留在瓦亭,他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之優勢,必然能繼續領導眾人,而一旦離開東郡逃亡於異鄉,他的優勢便損失殆盡,他又如何領導瓦崗諸雄?
翟讓的這種擔心在瓦崗人商議未來生存策略的爭論中,逐漸有所減輕。
他最為信任和依賴的人,除了自家兄弟子侄和門生故吏外,便是單雄信和徐世勣這些「同道」中人,雖然名義上翟氏是他們的恩主,在勢力範圍內庇護他們,但實際上雙方之間的利益關聯太深,早已是利益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而這也是單雄信和徐世勣等河南豪強不惜一切代價營救翟讓和翟氏的原因所在。
這種因利益而共存的「團體」,如果沒有足以打動他們的更大利益,是決不會分崩離析的,雖然李風雲在這次危機中「鋌而走險」拯救了單雄信、徐世勣和部分瓦崗人,但李風雲的「自由」卻是瓦崗人用生命換來的,彼此間恩義兩全,說不上誰虧欠了誰,所以單雄信和徐世勣不會因為李風雲拯救了他們的家族,就轉而奉李風云為恩主,再說李風雲能帶給他們什麼利益?李風雲神秘莫測,沒有人了解他的過去,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這本身就是一種危機,其次李風雲口口聲聲要造反,他一無所有,糾集一幫人造反,燒殺擄掠,對他來說當然有好處,但對單雄信和徐世勣等人來說卻什麼利益都沒有,唯有無窮無盡的禍患。既然如此,單雄信和徐世勣又怎會轉而追隨李風雲?
翟讓飽受打擊,自信心嚴重受挫,所以過於憂慮了,而單雄信和徐世勣對他始終如一的鼎力支持,不僅讓他感受到了兄弟之間的無比忠誠,也讓他迅速恢復了自信。
在瓦崗人的生存大計中,除了堅持要舉旗造反的李風雲,其他人等都支持翟讓的策略,到滎陽郡和梁郡去,在橫貫這兩個郡的南運河(通濟渠)上以劫掠過往船隻討生活,說白了就是做個小賊,不顯山不露水,很低調,這樣日子過得很滋潤,也不會引起官府的過度關注,典型的黑道生存方式。
李風雲忍不住就想問,你們打算這樣過多久?做賊是不是很榮耀?這樣苟且偷生一輩子,難道就是你們的理想生活?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為什麼就不能像陳勝吳廣一樣舉起義旗,登高一呼,打出一片新天地?
瓦崗人不予理睬,權當李風雲是個瘋子,是個被當朝權貴逼上絕路的癲狂之徒,是個一門心思要稱王稱霸然後報復當朝權貴的痴心妄想者。今日的中土是統一後的中土,今日的王朝有一支龐大的衛府軍隊,今日的天下倉廩富實,國力強盛,今日的皇帝帶著衛府軍南征北戰、西討東伐,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在今日這種情形下造反,純粹是痴人說夢,自尋死路。
瓦崗人迅速撤離。由瓦亭直線南下一百餘里就是濟水。再由濟水南下幾十里,便是貫穿滎陽郡和梁郡的通濟渠。
徐氏是河南航運巨賈,也是河南航運行會的老大,凡在河南河渠上行走的船隻,都要遵循行會的規矩,由此可以推及徐氏在河南大小河渠上的勢力。這次瓦崗人撤離,藉助的就是徐氏之力,而徐氏的船隊碼頭遍布大河南北,數百瓦崗人由不同的撤離地點登船之後,轉眼就如一把沙礫灑入大河般蹤跡全無。
現在的瓦崗人主要以翟氏及其子侄、門生故吏為主,有翟寬、翟讓兄弟,有侄子翟摩侯,有門生王儒信,有好友賈雄和單雄信。
徐世勣有崔氏的庇護,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繼續做他的徐氏少東主,這為瓦崗人的逃難和生存提供了方便。其他諸如王要漢王伯當兄弟,王當仁、周文舉和李德逸等地方豪強,因為崔氏以非常強勢手段要把這場發生在東郡的風暴迅速平息下去,故倖免於難,但有了單氏這個前車之鑑,他們都異常低調,並暫時中斷了與瓦崗人之間的聯繫,以免被官府抓住把柄慘遭不測。
瓦崗人勢單力薄,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要地盤沒地盤,就如一群喪家之犬被官府通緝追殺,四處逃難,這種情形下說什麼舉旗造反,的確不現實,荒誕不經。而李風雲總是拿陳勝吳廣說事。雙方的想法可謂南轅北轍,根本就沒有交集的地方。
李風雲因此很鬱憤,把自己關在船艙里,除了吃飯就是睡覺,既不願意主動遷就瓦崗人,也沒有加深了解、消除隔閡和緩解矛盾的意願,這使得雙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但雙方迫於各自的需要,彼此忍耐,暫時還能維持共存的局面。
這天黃昏時分,船隊在梁郡首府宋城的運河碼頭上停泊下來。
深夜,正在艙內讀書的李風雲忽然聽到了一陣急促馬蹄聲,他稍稍遲疑了一下,放下書卷,走到窗邊掀開布帷向外看去。外面月色朦朧,碼頭和船舶上的各式燈籠散發出昏黃燈光,讓夜色看上去更為柔和和溫馨。幾匹健馬疾馳而來,馬上人均面帶防塵巾,穿黑色長袍,披黑色大氅,風塵僕僕。
李風雲目露警惕之色,看得更為仔細。
黑衣人驅馬走近船隊的領航大船,尚未下馬,便有船上水手高聲詢問。為首黑衣人剛一開口,李風雲便聽出是徐世勣的聲音。李風雲暗自心喜,這段時間他藏匿船上,在單雄信、賈雄等人陸續消失後,與其相識的只有翟讓和王儒信,但彼此之間實在找不到共同話題,所以甚為苦悶。
徐世勣上了船,先去見了翟讓和王儒信,然後便進了李風雲所居船艙,略加寒暄兩句後,便以吃酒為藉口,拉著李風雲與翟讓、王儒信坐到了一起。
翟讓很大度,並沒有因為李風雲與其在生存理念上存在分歧就蓄意排斥他,而是始終將其當作瓦崗的一員,不論大事小事都把他喊在一起商議。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在這種關鍵時刻多聽聽反對意見也是一件好事。而翟讓的這一做法深為李風雲所欣賞,彼此給予對方必要的尊重和信任,正是雙方能夠互相忍耐的原因所在。
「白馬局勢如何?」翟讓開門見山,酒杯尚未端起,便直奔主題。
「追剿力度非常大,不論是御史還是郡守,在沒有接到東都詔令之前,該幹的事情還得干。」徐世勣面露愁容,「雖然雷聲大,雨點小,但十二娘子承壓太大,畢竟白馬的案子太大,東都特使抵達白馬後,無論如何都要調查一番以便向東都做個交待,但如今白馬大案的元兇不但沒有抓到,反而逃之夭夭無影無蹤,這對山東人來說終歸很不利。」
翟讓沉默不語。坐在他身邊的王儒信忍不住了,目光閃爍,瞥了一眼自顧吃喝的李風雲,欲言又止。
王儒信三十多歲,中等身材,白面短須,精明幹練,曾在翟寬手下做過幾年掾屬。他對李風雲非常忌憚,擔心翟氏為其所累,屢次提議翟讓趕走白髮刑徒,但都被翟讓拒絕了。
「崔氏是否有所暗示?」翟讓問道。
徐世勣苦笑,望著李風雲說道,「十二娘子發誓要親手砍下風雲兄的頭顱,所以前些時日已離開白馬,沿通濟渠南下追來。」
王儒信笑了起來,有些幸災樂禍,「這便是崔氏的暗示,崔氏的目標正是白髮郎。」
李風雲放下酒杯,鄙夷地看了王儒信一眼,冷笑道,「崔氏若只有這等鼠目寸光,早已死絕!」
王儒信勃然變色,張嘴便要反唇相譏。
翟讓急忙阻止,望著徐世勣問道,「崔氏要來宋城?」
徐世勣神色凝重,鄭重點頭。
「她難道聽說了甚?」翟讓追問。
徐世勣搖頭,「她大張旗鼓來宋城,肯定不是為了追殺風雲兄。」
翟讓眼裡掠過一絲厲芒,突然重重一拳砸到了食案上,「到底誰是叛徒?」
王儒信這才意識到危機的來臨,神色有些慌張,「明公,也有可能是韓相國那邊出了問題。」
「馬上約見韓相國。」翟讓果斷說道,「明天某一定要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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