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徐世勣又回到了船上,與翟讓談了一陣後,便尋到了李風雲。
李風雲已和衣而睡,長刀就放在手邊,時刻保持著高度警惕。看到徐世勣進來,李風雲緩緩坐起,披散著長發,面帶淺淺微笑,眼神深邃,似乎可以洞察一切,這令徐世勣沒來由的有些緊張。
徐世勣尚在斟酌措辭,想著由何處轉入話題,不料李風雲已經先開了口,「翟法司在宋城這邊,有何謀劃?」
徐世勣略加遲疑之後,低聲說道,「東征所需無所不包,粟絹鋒鏑一樣不缺,而主要供應地便是江南。東征在即,大運河南北轉運繁忙,其財富之巨令人垂涎,沿途郡縣便都想方設法從中漁利,於是兩岸盜賊蜂擁而出,其中以官僚之名而行盜賊之事者比比皆是,至於監守自盜者更是難以計數。」
李風雲微笑點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中土的權貴官僚自古以來便擅長以權謀私,貪贓枉法,寡廉鮮恥的竊取王國財富。」他用手指指徐世勣,揶揄道,「翟法司便是其中一個,而你也是個貪婪的小賊。」
徐世勣不以為忤,一笑置之,「阿兄是明搶,俺是暗取,五十步笑百步爾。」
「你們打算盜取甚?粟絹?金銀?抑或是……」李風雲緊盯著徐世勣的眼睛,緩緩拖長了聲調,「鋒鏑?」
「鋒鏑。」徐世勣正色回道,「幾個月前,俺們便獲悉有一批鋒鏑將從江南運往北方,其數量巨大,且大部分為陌刀、步槊、強弩、鎧甲等重兵。」
「你們要造反?」李風雲有些驚訝,「既然有造反的打算,為何到了今天這等絕境還不願舉旗?」
「造反需要時機。」徐世勣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李風雲爭論,但也迴避不了,「各地鷹揚府實力強橫,以我們目前的實力,造反便是死,實為不智。」
「時機是創造的,不是等來的。」李風雲語含嘲諷之意,也無意與徐世勣繼續爭論,「既然你等實力弱小,又拿什麼竊取重兵?重兵運輸,必定有鷹揚護衛,以你等實力若是強搶,純屬找死。」
「最初我們並無竊取這批重兵的想法,但某一天,梁郡韓明府突然到了白馬,尋到了明公,向明公提出了聯手河南諸豪共謀這批重兵的設想。」徐世勣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解釋道,「韓明府便是梁郡豪望韓氏家主韓相國,曾做過一任雍丘縣令,一任宋城縣令,後因恩主離任,與繼任郡守屢次發生衝突,遂遭彈劾而罷職。他在梁郡勢力龐大,又曾擔任過縣令,故大家都尊稱其為韓明府。」
李風雲微微頷首,不經意地問道,「他的恩主是誰?為何不庇護於他?難道亦遭人排擠而權勢不再?」
徐世勣搖頭,「他的恩主權勢非常驚人,說起來你肯定知道,便是本朝前宰執、楚國公楊素之長子楊玄感。楊素病逝後,楊玄感繼嗣,襲爵楚國公,現為本朝禮部尚書,其權勢之大,在當今中土可謂一時無兩。」
「楊玄感……」李風雲神色微變,眼裡掠過一絲驚色。
「楊玄感在先帝朝曾出任宋州刺史。今上改州為郡,梁郡便是過去的宋州,只不過所轄地域小了一些而已。楊玄感為宋州刺史時,韓相國便是他最為得力的屬下之一。」
「一個禮部尚書,當朝宰執之一,又是豪門高第,竟不能庇護自己的門生故吏,這怎麼可能?」李風雲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事實的確如此。」徐世勣也是面露疑惑之色,「或許,韓明府在楊玄感上京赴任後,在梁郡表現得過於強勢了,給楊玄感造成了麻煩,於是楊玄感便以此手段給他一個警告,以儆效尤。」
「楊玄感定有深意,某等不便猜測。」李風雲搖了搖手,問道,「翟法司突然被抓,是否與此事有關?韓相國是不是就是那個叛徒?」
徐世勣吃驚地望著李風雲,「阿兄怎會有此等臆測?韓明府豈會背誓棄諾?這對他有何好處?」
李風雲冷笑,「你若能看到未來,便會猜到這裡定有陰謀詭計。」
未來?徐世勣本不以為然,驀然由李風雲的白髮想到了他神秘的可能充滿了黑色的過去,心裡頓時一動,一個念頭忽然湧出:難道要殺他的人是楊玄感?抑或,他和楊玄感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關係?
當今中土,若論權勢之大,首推弘農楊氏,那是皇族。楊素便是出自弘農楊氏,只不過與先帝這一房在血脈上有些距離而已,算是皇族的旁支。先帝朝,楊素基本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今上能夠在皇統爭奪中最終勝出,也是得益於楊素的鼎力支持,所以楊素的權勢一直延續到了今上朝。幾年前楊素病逝,繼承楊素全部政治遺產的便是楊玄感。誰敢在今日中土目無法紀、肆無忌憚的追殺一個人?此等權貴屈指可數,但楊玄感肯定是其中之一。
由權勢傾天的楊玄感推及到在宋州勢力強橫的韓相國,再聯想到韓相國要在通濟渠上劫掠重兵,徐世勣便再也推衍不下去了,感覺太荒誕了。陰謀詭計?以楊玄感的權勢,還需要搞什麼陰謀詭計?他已經位居宰執了,難道還不滿足,還要做皇帝不成?
徐世勣迅速把這些荒誕的想法統統拋離,含笑問道,「莫非阿兄能看到未來?」
「某說某能看到未來,能預知翟法司、單二郎和你將在幾年後名震中土,雄霸中原,能預知你們和瓦崗寨、瓦崗義軍一起流芳千古,你信嗎?」李風雲捋了捋披散的白髮,笑了起來。
「瓦崗寨?瓦崗義軍?瓦崗在哪?」徐世勣莫名其妙,忽然想起那日李風雲在瓦亭對自己所說的戲言,頓時恍然,原來瓦崗便是瓦亭,便是那片鳥不拉屎的沼澤地,李風雲這是在故意調侃自己。徐世勣哈哈一笑,搖搖頭,手指李風雲揶揄道,「阿兄好生固執,話里話外都離不開造反。既然阿兄有如此鴻鵠之志,不若干脆就在宋城舉旗,拉一幫兄弟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李風雲哈哈大笑,驀然心念電轉,無數想法如決堤洪水一般呼嘯沖入腦海,讓他眼前驟然一亮,仿若在黑暗中隱約看到了光明,在迷惘無助中突然抓住了一絲機遇。
看到李風雲笑容漸斂,劍眉緊鎖,陷入沉思,一股不祥之感瞬間包圍了徐世勣,讓他懊悔不迭,責怪自己不該胡亂說話。他正想轉移話題,把李風雲從沉思中拽出來,卻看到李風雲好似做出了什麼決定,整個人瞬間爆發出了一股凜冽氣勢,如沖天劍氣,擋者披靡。
「大郎好主意。」李風雲衝著徐世勣豎起了大拇指,由衷贊道,「一語驚醒夢中人,謝了。」
徐世勣驚魂不定,眨巴著眼睛猶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阿兄,俺說了甚?」
「你啥也沒說。」李風雲笑著搖搖手,重新轉入話題,「那麼,翟法司南下宋城,便是為了此事?」
徐世勣點了點頭,目露憂色,臉上也蒙上了一層陰霾,顯然之前他曾見過韓相國,也曾商討過劫掠重兵之事,但形勢不容樂觀,甚至很糟糕。
「劫掠重兵,是謀大逆的死罪,你等既然無意造反,只想做個偷雞摸狗的小賊,又何必答應韓相國趟此等渾水?要知道,這趟渾水一旦粘上了,那除了舉旗造反,就再無生機。」李風雲沉吟了片刻,又說道,「雖然崔氏在白馬那邊承擔了重壓,急需尋到翟法司和單雄信等人的下落,以謀求責任轉嫁,但你等可以在滎陽或者梁郡等地隨意劫掠一些金銀粟絹露個頭即可,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所謂的義氣和承諾而自絕生路。」
徐世勣對「責任轉嫁」四字頗感興趣,實際上白馬局勢正在如此發展,十二娘子沿通濟渠南下,其目的正是要逼著翟讓和單雄信等人儘快「露面」,以便把東都和各方勢力的注意力由白馬轉移到宋城,繼而給處置白馬危機爭取到足夠的條件和時間。
「阿兄的話自相矛盾了。」徐世勣不動聲色地說道。
李風雲啞然失笑。的確,翟讓和單雄信只有大張旗鼓的「露面」才能滿足崔氏所需,而與韓相國聯手劫掠「重兵」正好可以實現這一目的。既然能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但是,「重兵」好劫,劫了之後怎麼辦?東都也罷,地方官府和鷹揚府也罷,出於安全的考慮,就算翻地三尺也要找到這批「重兵」,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
通濟渠沿岸有能力和有膽量劫掠重兵的地方勢力、黑道勢力極其有限,扳著手指頭都能算得過來,韓相國和翟讓等人根本跑不掉,就算跑掉了,也保不住這批重兵。既然明擺著就是一件「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虧本買賣」,又何必費盡周折去做它?
「計策總是有的,紙上談兵誰都會。」李風雲笑道,「人是關鍵,若是有人能把紙上談兵變成現實,那計策就成了。」
徐世勣眉頭緊皺,若有所思。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