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壇一壇酒下肚,入了愁腸,化作相思淚,昔年幼時父母尚在,三兄妹在家中嬉戲打鬧的情景歷歷在目。抱著自己的母親,哄他吃飯的母親,餵著瓜子的父親,在母親罰他時護著他的父親,憨厚笑著的大哥,喜歡練武的大哥,還有那個無憂無慮、只會喜歡打扮的妹妹。
都不在了,都不在了,楊戩的眼前仿佛蒙上一層血色。楊家的滅門慘案,父親倒在血泊中,大哥倒在血泊中,母親在日光下化作飛灰,而妹妹,早已被苦難折磨的提前懂事,她本應該像別家女孩兒那樣,快快活活長大,嫁一個疼她她的好丈夫,而不是像如今一樣,被別人避之不及,如蛇蠍一般!
仇恨在血脈里沸騰,父兄流了滿地,滾燙炙熱的鮮血,早已將他的整個天地都染紅。他鬍子拉碴,猛地立起身來,搖搖晃晃,將手中的酒罈摜到山岩上摔了個粉身碎骨,對著空濛的山川河海,對著漆黑的夜空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嘶鳴。
他母親有什麼錯!他的父兄有什麼錯!他的妹妹又有什麼錯!為什麼要這麼對他們,為什麼!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他喊著喊著,突然覺得好笑起來,他諷刺地想到,呵,天道都選擇玉帝這種人來當三界主宰了,又怎麼會公平,全是鬼話!鬼話!
他驀然大笑起來,蒼涼又悲哀。
寸心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在懸崖邊兀自發泄。她並沒有上前去安慰楊戩,因為她自己也沉湎於無法解脫的痛苦之中。
兩個同樣痛苦的人,綁在一起,難道還能讓痛苦變少一些麼?
天庭是傷害楊戩親人的劊子手,所以他恨天庭,恨這不公的世道,而寸心呢,她恨的,唯有自己,因為是她一次一次向親人舉起屠刀,一次一次剜他們的心。
不顧父命出海幫助楊戩,弱水之中公然對上天庭,後來甚至為一個男人,和家裡斷絕關係,可是這樣,父王還是原諒她了,前世被休之後,一句重話都沒有,她還是他捧在手心的小公主,而今生,手中的如意明明暗暗,散發著柔和的光輝,都是來自親人的疼與安慰。
寸心闔上眼,如果讓她早一點回來,如果讓她早一點回來……
她深吸一口氣,西海邊那個孤狼一般的少年,弱水中他玄色的衣裾浮浮沉沉,她還是會救的,她還是會保護他,只是,她不會再嫁給他了……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那一晚,夜正好,風甚涼,松濤陣陣,人卻不一樣了。
自寸心與楊戩強撐著笑顏送走楊嬋後,兩人之間彼此小心維護的溫馨氛圍一掃而空。他們沒有經過任何爭吵,完全無任何徵兆,仿佛在某一天早上起床時,發現與自己同床共眠之人變成了一隻刺蝟,靠近一些,說上幾句話,都能扎得自己遍體鱗傷,唯一的辦法,是保持距離,帶上面具,來維持表面的祥和。
這可真是「相敬如賓」了。寸心對此苦笑幾聲,便由著去了。
本來也是分別前的粉飾太平,如今這樣,倒也好了,到時候和離,不會太突兀,太尷尬了。假的真不了,更長久不了,哪家夫妻像他們這樣,雙方都彼此壓抑著自己來迎合對方,能撐過一年,能撐過兩年,能撐得過千年麼?
然而,東征不會因為他們倆的情感問題而停下腳步。楊戩雖然取回了解藥,但耗子將軍余化還在,汜水關上依舊高懸著商軍的大旗,而被楊戩欺騙的一氣大師又怎麼會善罷甘休。
前去為父報仇破青龍關的土行孫夫婦同哪吒一起回來了。三關只剩汜水關,眾將雲集,共謀破關。
鄧嬋玉全然不似過去明媚鮮活的模樣,她身穿孝服,臉色白得透明,眉宇間一股纏繞不去的哀戚之色。寸心柔聲安慰著她,她也只是欠身,強笑說無事,土行孫在一旁竄來竄去,嘀嘀咕咕,也不能逗得她半分開懷。其實大家知曉,喪父之痛,怎麼會無事呢?可正因為是喪父之痛,旁人千般勸慰也無濟於事,只能由時間慢慢撫平傷口。
寸心念及此不由得抬眼望楊戩望去,他如冠玉般的側顏在日光下似透明一般,正向姜子牙侃侃而談。
「師叔,弟子願請命前去拿那余化,助我軍攻下汜水關!」
姜子牙自然頜首應允。
次日楊戩出營,三下五除二斬了余化那廝的狗頭,哪吒和雷震子俱高興不已。而靜靜立在一旁的黃天化蒼白一笑,卻不發一言。寸心心下暗嘆一聲,他和他父親武成王,對楊戩並無遠離之心,傷害之意。黃飛虎所說的字字句句,何嘗不是實情呢?只是這現實太殘酷,所以揭穿這現實的人,註定讓楊戩無法與他們同以前那般相處。
寸心送楊嬋離開時,驀然回首,絨絛在空中飛快划過,連帶著大紅袍上活靈活現的團龍。他甚至連出來,當面送一送他心上人的勇氣都沒有了。楊戩應當也看到了,但他什麼都沒有說,扭頭便離開。
這個可憐的孩子,求而不得的痛苦,被現實擊潰的絕望,沒有比三公主更清楚明白的了。寸心抿抿嘴,上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黃天化愕然回首,嘴唇囁嚅了幾下,小聲喚了一聲:「嫂子。」
寸心郎朗笑道:「你看你,這麼大個個子,連哪吒都不如呢,還這麼虛啊,嫂子還等你帶我衝鋒陷陣呢!」
黃天化有些羞澀地垂下頭,再抬眼時,臉上已經有了些笑模樣,他道:「他是蓮花化身,當然好的快了,我這可是*凡胎,不過也用不了多久了,師叔不是說,那余化的師父,一氣大師余元可能回來嗎?到時候我領著嫂子去。」
「那我可等你啊。」寸心揶揄道,黃天化重重點了點頭。(83 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