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弘文館外整整齊齊地列著兩排軍士,神情肅穆,刀槍森然。方圓半里之內聽不見任何聲響,就連館內的交談聲也如蚊蟻一般細微,帶著一絲不可抑制的顫抖和恐懼。
一位宮裝女子站在弘文館前,安靜地等待著什麼。
&公主!」
一位宦官模樣的人小跑著上前,附耳在女子旁邊,低聲說了兩句話。女子微一皺眉,隨即輕輕地笑出聲來:「他們還真是不安分。好罷,你去同那些將軍們說,我即刻便回大明宮去看望他們。至於阿娘去不去六部,我可做不了主。」
她沖一位鎧甲在神的郎將招招手,吩咐道:「你們騰出幾個人來,隨我去東宮。」
從弘文館到大明宮的路上,安靜得有些不同尋常。宮人們抬著雲輦,還有雲輦上端坐著的公主,緩慢卻又不可逆轉地到了東宮。冷寂半月的東宮早已經變得沸騰,裡頭摩肩接踵,到處都可以聽見人聲;新皇李顯焦急地在庭院中踱步,等待太平公主的到來。
雲輦咯吱一聲停在了東宮前,太平扶著宮人的手,緩步走進了東宮。
&妹。」李顯走上前來,焦急地問道,「外間如何了?」
太平搖了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李顯陪著她走進東宮,神情間不掩焦急之色。太平回過頭來看他,忍不住輕聲笑道:「莫要著急。我既然允諾過你,保你坐穩這個皇位,自然不會食言。」
李顯訕訕地說道:「但妹妹今天一早過來,先是召集了東宮諸位統帥,又將十六衛中的將領一齊叫到東宮,總歸是有些……咳,朕不是在質疑妹妹的能力,只是……只是……」
太平輕輕笑出聲來。
——不把東宮的將領們歸攏到這裡,她哪裡能夠私自調動東宮六率?
——不把十六位的統領們歸攏到這裡,她哪裡能夠在長安城中行走自如?
——如果事前有過徵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突如其來」且「出其不意」,他們的反應哪裡會像現在這樣驚慌,從而給了她可趁之機?
&哥哥。」太平輕柔地問道,「在你看來,今天的長安城,會見血麼?」
李顯被問住了,半天才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哥哥,你害怕了。」太平靜靜地望著他,一字字將這句話說出口來。李顯呆了一呆,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瞪圓了眼睛望她,像是在看什麼陌生的怪物。
太平輕輕搖頭,嘆息道:「你會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古往今來,沒有哪個帝王是願意見到朝代更迭、朝堂傾覆、血流成河的。但是同時,也沒有哪個帝王願意做傀儡。顯哥哥默認皇后的提議,扶持東宮同天后對抗,不也是為了這個緣由麼?」
但是可惜啊,他和韋後手中的籌碼實在是太少了,在朝中全然說不上話。
太平表情柔和了一些,輕聲對李顯說道:「我之所以將這些將領們全部召集到東宮裡來,還借了顯哥哥你的名義,為的就是今天長安城不見血光。想來……」
「……胡說!」李顯腳步一頓,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怎麼不會?太平,哥哥確實不大聰明,但哥哥卻也不殺。古往今來但凡權力更迭、朝堂傾覆,哪裡會不見血光?你……你休想瞞騙我!」
太平輕描淡寫地說道:「若是有人不識時務,那自然是要見血的。」
她亦停下腳步,反問李顯:「今天我調用這樣多的人手,大明宮頃刻之間便能翻覆,對長安城的商戶、坊丁、販夫走卒,可有什麼影響?對長安城外的佃戶農人,又有什麼影響麼?明日太陽依舊會升起,他們的日子也依然會過。」
&間一切的權力讓渡,都只會在極小的範圍內完成。」
&唐不會變,長安不會變,明日的太陽也不會變。顯哥哥,這個道理,你懂得麼?」
李顯表情有些呆滯,也有些不明所以。
太平笑嘆道:「我花費了兩輩子才想透的道理,原也不指望你一時能聽明白。這樣說罷,今天被我召集到東宮來的,全部都是躁動的隱患。只要今日我穩住東宮,等到明天——誰都回天乏術。」
&然這麼說有些血淋淋但是——」
「——今天就快要過去了。」
太平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嘴角,招手喚過一位宮人,讓她去同天后說,自己今天就不去六部了,請天后恕罪。宮人領命而去,背影漸漸地消失在了夕陽當中。
李顯的眼睛越睜越大,忽然脫口而出一個你字,緊接著慌亂而短促地說道:「你>
太平轉過頭問他:「顯哥哥可是想通了什麼事情?」
&們……」李顯眼中滿是震驚,還有一絲隱隱約約的惶恐,「你們、你們平時所說的,一句平平常常的話,都是隱含著深意的麼?外人聽不出是什麼意思,但只有、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才能知曉,究竟有多麼的可怖!」
太平聞言微怔,隨後輕輕地笑出聲來:
&哥哥,你真是從小要什麼有什麼,就算是不想要的,也有人雙手捧著送到跟前來,從來不曾試過自己去拿是什麼滋味。你會感覺到可怖,那是因為你從來都不曾嘗試過。」
她轉過身,緩緩比了一個請的手勢:「事已至此,就請顯哥哥與我一同入內詳談罷。」
李顯緊繃著一張臉,神情恍惚地跟著太平走進東宮內。這些天所發生的事情,著實大大超出了他的認知,就連平素所熟悉的嫡親妹子,也顯得有些陌生起來。他從來都不知道,大明宮中的水會這樣深,也從來不知道往日的平靜之下,竟會是日日絞殺的暗流洶湧。
但他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嘗試這一切了。
太平走到將領們中間,神色平靜地問他們究竟是為了何事。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但卻有人不停地說一些話,試圖將太平留在東宮,而且還有意無意地封住了出口。太平心中清楚,卻依然平靜地順著他們的話說下去,也在拖延時間。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拖延時間,為著各種各樣的目的。
但太平手中還有一個誰都沒有的籌碼,那就是——誰都殺不死她。
她神態自若地處在將領們中間,指尖按住手腕處的紅痕,最大限度地警惕著。夜幕漸漸降臨,但誰都沒有困意——除了李顯熬到半夜,受不住去睡了以外——等到丑時,每個人精神最疲憊的時候,外間傳來了天后駕臨的聲音。
武后帶著兩個人走進東宮,對太平說道:「你可以回去歇息了。」
太平靜靜地望了武后片刻,當著所有人的面,在原地消失得乾乾淨淨。
武后神色變了一瞬,又剎那間恢復如常。周圍的將領神態各異,想到太平公主在軍中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說,神色也逐漸變得驚疑不定起來。武后從左到右環顧一周,從中點了幾個人出來,吩咐革職查辦。而剩下的人,全部歸復原位,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
等到那些人回到衛府當中才發現,長安城早已經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