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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 ) 雲瑤上前扶住蘭陵王,低聲道:「大王當心。」
蘭陵王粗粗地喘著氣,眼裡有些猩紅。他腳邊的酒罈子骨碌碌地滾了幾滾,砰地一聲撞在柱子上,碎了。殘留的酒液在地上一點點地蔓延開來,滿室都是微醺的酒香。
那些澄紅的酒液在微微燭光下,像是蔓延開來的血色。
他想起昔日在戰場上,沖天而起的火光和血色;又想起那日在鄴城裡,一把火焚燒乾淨的那些書函;還有母親臨終之前,散落在枕旁的星星點點的血跡;外祖父暴斃於獄中、暴斃……
河間王輕描淡寫地說道:「錯了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蘭陵王踉蹌了一下,眼裡滿是痛苦悲愴之色。
「大王、大王?」雲瑤輕輕地喚了一聲,又伸出手,在蘭陵王眼前晃了一下,「我們回府去罷。這裡已經沒有人了。大王、大王?」
蘭陵王回過神來,眼裡慢慢地有了些焦距。他拍拍雲瑤的手,啞聲道:「我沒事。」便踉蹌著朝前邊走了兩步。他身高腿長,雲瑤有些追不上他,不多時便拉開了一些距離。
快些離開罷,將那些東西都拋到身後去,再也不要去想。
澀澀的涼風吹拂在面上,眼尾隱隱多了些冰涼的痕跡。他抬手一按,卻又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身後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還有女子細碎的呼吸聲。他心神一震,驀然停住了腳步,轉過了身。
雲瑤直直撞在了他的懷裡,撞得鼻尖生疼。
他抬起手,指尖逐一撫過她的眉眼、鼻尖,又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歪頭看著他,眼神里有些驚yà 不解,卻沒有平常人的厭惡和鄙薄。她不怕自己麼?蘭陵王心想,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眼睛,隨即在那種溫軟的目光里,漸jiàn 地迷失了神智。
是醉了麼?
大概是醉了罷。他一貫不勝酒力,剛剛又飲了六七罈子的烈酒。
蘭陵王低低地笑出聲來,輕按住她的鼻尖,溫言道:「疼麼?」
——啊、啊。
雲瑤眨眨眼睛,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大概、不疼吧。」
他低沉地笑出聲來,胸腔微微震動。昨天夜裡的溫柔繾綣一幕幕浮現在他的腦海里,與眼前的王妃漸jiàn 的重疊起來。她睜著眼睛望著他,像是有些驚yà ,又有些少女的羞赧,但是,沒有懼怕。
蘭陵王眼裡的猩紅之色慢慢褪去,那種極壓抑的沉鬱和懊惱,也慢慢地變作了溫和。
「回去罷。」他低聲說道,隔著袖擺攥住了她的手,「天色將要暗下來了。」
雲瑤輕輕哦了一聲,看看天色,果然是要暗下來了。
他們乘坐著來時的馬車,重又回到了蘭陵王府里。外面的天色已經全部暗了下來,府丞和小廝們舉著火把,站在王府前等候著。蘭陵王躺在她的臂彎里,低低地說著些什麼,目光里滿是迷離。
——簡直不像是個威懾沙場的大將軍,反倒像是沙漠裡迷途的旅人。
雲瑤輕輕喚了一聲大王,又細心地撥開他的長髮。蘭陵王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斷斷續續地說著些胡話。那張冰涼的青銅面具,早已經在上車時,便被他取下丟在一旁了。
他的臉頰很是滾燙,微微地泛起了一些紅暈,像是喝醉了酒。
雲瑤想起剛剛那些七零八落的酒罈子,又想起蘭陵王臨起身前,眼裡的那些沉鬱和晦暗,心中猜測到了一些,但是又不敢肯定,遂俯身在蘭陵王耳旁,輕喚道:「大王?」
蘭陵王睜開眼睛,醉眼朦朧地問道:「你是何人?」
雲瑤一怔,暗道他果然是醉了,便道:「我是您的王妃呀。」
「王妃?」蘭陵王嗤嗤地笑出聲來,聲音里微帶了一絲沙啞,「哪裡還有人嫁與我為妃,你莫要誑我。」言罷,他連連搖頭,散落的長髮在她的手心裡,融成了一片暗色。
雲瑤無奈地想,他果然是醉了。
蘭陵王醉眼朦朧地望著她,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摩挲著。雲瑤想要抽回來,但蘭陵王手勁很大,將她的手全部包圍在手心裡,絲毫掙脫不得。他躺在她懷裡,翻來覆去地說了許多話,有關於文襄皇帝的,有關於他自己的,還有關於十多年前,朝堂那場政變的。
那時文襄皇帝是最接近皇位的人,加上手握重兵,因此在風雨飄搖的朝堂里,算得上是唯一的一根浮木。因此就算文襄皇帝聲名狼藉,就算人人皆知文襄皇帝生性狠厲,但在搖搖欲墜的局勢面前,更多人選zé 了投向文襄皇帝那一邊。文襄皇后就是那時候進府的,被自己的父親親手送進了府里。
文襄皇后出身前朝宗室,算得上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而她的父親清河王,則是個很有手段的人。
當年文襄皇帝想要廢去前朝公主,改立王昭儀,第二天立刻就被勸阻了。從文襄皇后進府,直到河間王封王,中間整整十餘年的時間,她都一直安安穩穩地留在府里,不曾有過廢立之舉。
所以任何能威脅到文襄皇后地位的人,都被清理乾淨了,半點都不剩下。
「我竟不知,自己到底該如何去做。」蘭陵王啞聲道,「當年的那些事情,早已經無從查起,也沒有人願yì 去查。因為一旦追查下去,沒有人是乾淨的。事情不但牽連到前朝宗室,也牽連到大周的權臣,一旦處理不好,就是通敵叛國之罪。我該如何去做、如何去做……」
二十年前清河王當機立斷,先將女兒嫁給高澄,再將另一半勢力依附於宇文氏,這樣一來,不管是高氏還是宇文氏稱帝,他們這一支前朝宗室,都能安安穩穩地存活下去。自魏晉以來,所有的世家大族都是這樣做的。王朝總會更迭,但世家卻一直不滅。
現如今宇文氏是北周皇族,北周與北齊互看不順眼,都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
因此一旦蘭陵王輕舉妄動,便極有可能被人捏住把柄,誣他通敵叛國。
蘭陵王眼裡滿是痛苦迷惘之色,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將她緊緊攥在了手心裡。大顆的汗珠順著他的面頰滾落,又順著高挺的鼻樑滑落,最後啪嗒一聲,濺落在她的手背上。
微鹹的濕意慢慢地蔓延開來,氤氳著微醺的酒意,在車廂里肆意流瀉。
雲瑤吃力地扶起蘭陵王,將他扶下了馬車。外面整整齊齊地站了十多個人,都舉著明亮的火把,等待蘭陵王歸來。為首的府丞迎上前來,面帶笑意,也不知道剛剛聽到了多少。
雲瑤皺了皺眉,從袖中抖出三枚銅錢來。
叮噹、叮噹、叮噹。
三枚銅錢整整齊齊地落在了地上。
上乾下震,天雷無妄,多小人,事難成。
——多小人?犯小人?
這個卦象……
雲瑤心裡一驚,目光掠過身前的那些小廝,略略提高了聲調,道:「記住你們是誰的人,誰才是你們要侍奉的大王。不該聽的話,一個字都不要聽;不該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要說。背叛之人的下場,你們應當比我清楚。」
府丞腳步一頓,笑容僵在了臉上。
火把的光芒跳躍在每個人臉上,將他們的表情清清楚楚地照了出來,驚懼、迷惑、愕然、醒悟……種種複雜的情緒出現在了小廝們臉上,緊接著是高高低低的應和之聲:「謹遵王妃教誨。」
蘭陵王歪靠在雲瑤身上,醉眼朦朧,像是聽明白了,又像是什麼都沒聽明白。
府丞咬了咬牙,笑道:「王妃說的是什麼話呢。我等都是大王親手調/教出來的,自當事事以大王為先,何來背叛之言?」他一面說,一面親自去扶蘭陵王。
雲瑤深深地望了府丞一眼,一字字道:「記住你今日的話。」
言罷,她便與府丞一起,將蘭陵王扶到寢屋裡去了。蘭陵王像是真的醉了,一沾上榻,便昏沉沉地不省人事。雲瑤喚人進來,替他淨了手面,又替他除去鞋襪王服,才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丫鬟們早已經退了出去,熄了燭火,屋裡暗沉沉的沒有半點光亮。
雲瑤想起蘭陵王方才所言,便想到河間王府里去看看。片刻之後,一道淡淡的影子從她的身上飄了出來,穿過層層疊疊的假山迴廊,直朝外面飄去。
河間王府就在鄴城的另一面,距離蘭陵王府頗遠。雲瑤跟在一個博陵王府的小廝後面,在各家王府里轉了好幾圈,好不容易才飄到了河間王府里。王府里已經熄了一半的火燭,後院裡有間乾淨的閣樓,高高大大的在王府里極為扎眼。雲瑤微一停頓,便順勢飄進qù 了。
閣樓里空蕩蕩的沒有什麼人,只有兩個大丫鬟在外間守夜。
雲瑤順著閣樓的走廊,飄到了最裡面的一間屋子裡。屋裡傳出清晰的木魚聲,還有誦經的聲音。她知道南朝喜佛,沒想到連北朝的王府里,也能聽到木魚和誦經之聲。
她慢慢地飄了進qù ,見到了一位不算年輕的夫人。
這位夫人大約有四十來歲,容貌與河間王有六七分相似,但卻要更加柔婉一些。她捻著佛珠,一下下地敲著面前的木魚,口中喃喃地吟誦著佛號,神情很是平靜。
片刻之後,屋外有人輕輕敲了敲門,道:「皇后。」
那位夫人淡淡地說道:「別叫我皇后,我不喜歡這個稱呼。」
屋外那人怔了片刻,才又改口道:「夫人,那邊來信了,說是宇文氏大肆誅殺前朝宗室,比高……做得更狠更絕。那邊的人求夫人,將幼子引渡到鄴城,暫避災禍。」
那位夫人篤篤地敲著木魚,目光無神,喃喃說道:「避災禍?如何避災禍?當年父親與高氏聯姻,『避災禍』的事情,做得還少麼?他不顧我的意願,將我嫁與高澄為婦,還讓哥哥助我穩固後位,結果又能如何?昔年的那些人、那些事,我全都不想再見了。」
那位夫人言罷,又重重地嘆息道:「你去罷。」
雲瑤聽到這裡,不禁暗暗地咋舌。這些事情居然牽扯到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之間的權力爭鬥和朝代更迭,真要追究起來,恐怕三日三夜都難以理清。
——真是太複雜了。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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