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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 ) 她這一覺,足足睡了三個時辰才醒來。
醒來時時間已經過了正午,丫鬟們三三兩兩地在廊下打瞌睡,還有兩個小廝在院中灑掃。蘭陵王已經離開了,想必那位夫人已經告訴過他,那些事情的真相是什麼,那些人現在又在哪裡。她昨晚盯著那位夫人寫下信函和拜帖的,應該不會有錯。
用過一些牛乳酪漿之後,雲瑤便到院子裡翻曬銅錢去了。今天的陽光很好,很適合用來翻曬銅錢和龜甲,但眼下她手裡沒有龜甲,便只能用銅錢來湊數了。她一面翻曬銅錢,一面聽丫鬟們談論說,蘭陵王今天有些奇怪,送走那位夫人之後,便獨自一人去了偏院裡練劍,還帶了好些酒罈子過去。
——他這是怎麼了?
雲瑤有些驚yà ,便翻揀出六枚半新不舊的銅錢,進屋替蘭陵王卜了一卦。卦象顯示蘭陵王近日無病無災,呈現出中吉平穩之相。這對於時時事事凶煞的蘭陵王而言,已經是難得的上吉之相了。
但他怎麼會悶聲不響地,獨個兒跑到偏院去喝悶酒呢?
雲瑤有些不解,便想要親自去看一看。她沒有自己過去,而是從身體裡飄出了一道淡淡的影子,直往偏院飄去。蘭陵王府不大,偏院也就那麼兩三座,她很快便找到了地方,飄進了那座偏院裡。
蘭陵王果然在前院裡舞劍,劍光凜凜,威勢懾人。
三尺青鋒在陽光下吞吐著寒芒,劍鋒凜凜生威,他的身影快得幾乎看不清了,唯見桐樹之下那人衣袂翻飛,長劍叮地一聲撞在地上,劍尖巍巍顫顫,細碎的桐花滿天飄灑,紛紛揚揚落下。
王服的玄色袖擺拂過滿地落花,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他高挺的鼻樑,慢慢地滑落下來。
啪嗒。
一顆冰涼的汗珠滾落在地上,慢慢的化開了一灘水漬。蘭陵王像是剛從夢中驚醒過來,粗粗地喘著氣。他將長劍收回到劍鞘里,又抓起旁邊石桌上的一壇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然hòu 他重重地靠在梧桐樹上,冰涼的酒液滑過咽喉,烈如刀鋒。
剛剛那位夫人對他說,昔年的那些事情,確實是清河王所為。清河王是前朝宗室,對他的父親、前文襄皇帝高澄,可以說是恨之入骨,但又不能不倚仗高澄。所以當年在前朝和後宮,清河王行事都頗為狠厲,將前朝宗室的勢力慢慢地分散開來,免得被高氏一舉覆滅。
至於那位夫人自己,她純粹是恨烏及烏,但凡高澄所喜愛的一切,她全部都恨到了極點。
最後那位夫人交給了他一些東西,而且對他說道:昔年的那些人,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幸而存活下來的,大多都還在西邊(北周)呆著,一生都不會再回鄴城。
如果他想要翻案的話……那是不可能的。
蘭陵王閉上眼睛,烈酒滑入到胃裡,燒得他胸腔炙痛。
那位夫人還說,她之所以將東西交給他,是因為昨晚見到了一個人。如果不是因為見到那人,她這一生都不會踏進蘭陵王府半步。而那個人、那個人,是他的生母……
「母親……」他喃喃地喚了一聲,眼睛在陽光下有些刺痛。冰涼的烈酒灌進喉嚨里,一壇接著一壇,像是要將那些痛苦晦暗的情緒,在酒漿里全數宣洩乾淨。
如果母親還在這世上,那她為何不來見他?為何?為何!
是因為那一天,他從蘭陵郡匆匆趕回,卻見不到母親最後一面麼……
恍然間,有一位身著紅衣的美人緩緩而降,容貌一如生前,溫柔地望著他笑。
蘭陵王怔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那人,喃喃道:「母親?」
「肅兒。」美人含笑道,「烈酒傷身,你莫要多飲。」
美人上前兩步,像是要撫摸他的頭頂,但那雙手像是霧氣凝聚而成的,觸碰到他身體的一瞬間,便直直地穿透了過去。他愣愣地望著她,如同孩童稚子一般,喃喃喚道:「母親。」聲音已近哽咽。
美人無奈道:「你瞧,你碰不到我。」
蘭陵王死死地捏著酒罈,將它一點點地捏碎了。鋒利的酒罈邊緣划過他的手掌,慢慢地滲出了一些血絲。他鬆鬆地攤開手,像是要牽住美人的衣擺一般,啞聲道:「母親。」
濃郁的痛苦和悲愴之色在他的眼裡攢聚,即便是在灼烈的陽光下,也能感覺到那種痛楚和蒼涼。
「母親。」蘭陵王喑啞道,「我做不到。除非西邊(北周)徹底覆滅,否則我終其一生,都難以將那人帶到鄴城來,讓陛下翻了前朝舊案。我……我做不到……」
美人柔柔地看著他笑,輕聲道:「阿娘知道。」
她知道,除非蘭陵王帶兵踏平北周,否則那些事情,將會永yuǎn 地塵封下去。
美人含笑望著蘭陵王,柔聲道:「母親不怪你。肅兒已經做得很好,比母親所以為的都要好。母親要離開了,怕是不能長久地陪伴在你左右。要是你思念母親,母親……母親會時不時回來看你的。你要記住,在這世上,你是母親唯一牽掛的人,無論是在宮裡還是在府里,都要好好照顧自己。」
蘭陵王眼底一慟,猛然起身道:「母親!」
美人靜靜地望著他笑,然hòu 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空氣里。
蘭陵王上前兩步,想要抓住她,但他的手裡空蕩蕩的,什麼都不剩下了。
他重重地靠在梧桐樹上,又抓過一罈子烈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冰涼的酒液如刀鋒一般,一刀刀地絞著他的胃。一道淡淡的影子蹲在他的身邊,他看不到,但卻能感覺到一絲微微的涼意。
影子靜靜地陪了他片刻,便飄然遠去了。她一路飄回到自己的寢屋裡,刺眼的陽光從窗外直直照進來,刺得人有些眼花。她起身推開房門,循著記憶里的路,找到了蘭陵王所在的那棵梧桐樹。
蘭陵王已經醉了,口裡斷斷續續地說著些胡話,面頰上一片冰涼的水痕,也不知道是剛剛練劍時的汗珠,還是因為悲愴過度所以……她走到蘭陵王身旁,俯身下來,輕輕拭去他面頰上的水痕,柔聲喚道:「大王,回去罷。」
蘭陵王睜眼望著她,喃喃說道:「是你。」
雲瑤俯身在蘭陵王身側,將他手裡的酒罈子拿開,又用銀簪挑開那些碎瓷片。
剛剛蘭陵王悲痛之下,不慎捏碎了酒罈,這些碎瓷片便扎在了他的手心裡,微燙的血珠慢慢滲了出來。蘭陵王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眼裡倒影出兩個小小的人,慢慢地褪去了那些沉鬱之色。
他抬起手,想要拂一拂她的長髮,忽然看到自己掌緣染著血,遂又作罷了。
她小心地挑開了那些碎瓷片,又用細棉布小心地包紮起來,柔聲道:「大王,烈酒傷身。」
蘭陵王笑笑,低聲道:「是你。」
他仍jiù 醉眼朦朧,像是已經認不清眼前的人了。
雲瑤吃力地扶起他,想要將他扶回寢屋裡去。但蘭陵王低低地笑了兩聲,歪靠在她的懷裡,然hòu 慢慢地闔上眼睛,竟睡過去了。他像是卸去了全部的重擔,在她懷裡睡得很是安然。
夕陽餘暉斜斜地投射過來,照出一地斑駁的樹影。滿院裡都是飄落的桐花,一片淺淺淡淡的香氣。蘭陵王枕在她懷裡沉沉睡著,長發散落在她手心裡,如同濃郁得化不開的夜色。
雲瑤輕輕地覆上他的額頭,柔聲道:「睡罷。」
他實在是,太累了。
又過了片刻之後,丫鬟們三三兩兩地端著食案過來,晚飯的時間到了。
雲瑤低頭看看懷裡的蘭陵王,又無奈地嘆了口氣。他睡著的樣子很是安寧,像一隻慵懶的大貓,收起了全部的尖牙利爪。大概唯有在征戰沙場的時候,他才會亮出爪牙,變成一隻危險且猙獰的獸。
丫鬟悄聲問道:要叫醒大王麼?
雲瑤側耳去聽他的呼吸聲,悠遠綿長,像是在做一個極安穩的夢。
「罷了。」雲瑤搖頭道,「撤了罷,待會我再陪大王用些。你們留些羹湯,讓我先墊墊胃。」
丫鬟們應了聲是,又服侍雲瑤用了些羹湯,便將食案撤下去了。蘭陵王這一覺睡得很沉,等到夜幕降臨時,雲瑤便喚了兩個小廝過來,將蘭陵王扶到寢屋裡去歇息了。直到入夜之後,她才躺在蘭陵王身邊,略略地睡了一會兒。
這一夜她睡得並不安穩,翻來覆去地做了許多夢。
第二天早晨,雲瑤早早地就醒了。外間天光未明,東方剛剛浮出一些淺淺的魚肚白。
但蘭陵王再次離開了。
雲瑤揉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她身邊確實空蕩蕩的,尚留著一些微微的凹陷,摸上去時還有些餘溫,像是那人剛剛離開不久。她朝屋外望了一眼,確實是天光微明,天邊尚殘留著幾枚星子,連守夜的丫鬟們都還在沉沉地打瞌睡。但昨夜還睡在她身邊的那個人,卻已經離開了。
她身上的薄被被那人整整齊齊地掖好了,像是怕她受涼。
雲瑤披衣起身,吱呀一聲推開房門出去,便看到小廝們舉著火燭,正在來來去去地忙碌。她攔住其中一個,問道:「大王是要動身了麼?」
那位小廝見到是王妃,便道:「大王還在馬廄里,即刻便要動身了。」
雲瑤輕輕唔了一聲,循著記憶中的路,找到了王府里的馬廄。蘭陵王已經換下王服,一身的暗色鎧甲,在微微的天光里有些扎眼。他見到她過來,便溫言道:「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雲瑤走上前去,輕聲道:「你要離開了麼?」
蘭陵王低低嗯了一聲,道:「你的嫁妝鋪子、還有陛下賞賜的金銀器物,午後會有小廝一併收拾了,交還到你手裡。而且我還給你留了些——」他略一停頓,才又道,「留了些能用得上的東西。總歸往後六十年,娘子總不會過得太辛苦。」
他的聲音很平靜,不像是在同妻子告別,反倒像是在拜別一位朋友。
雲瑤垂下頭來,慢慢地說道:「但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她停頓片刻,又略微上前兩步,走到蘭陵王身前,輕聲道:「我與你一起去并州好麼?我知道你在并州也有宅邸,斷然不會搗亂的。」
蘭陵王聞言一怔。
他看著雲瑤,有些不確定地問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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