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秋日的陽光正好。
凌楚思從床榻上醒來,緩緩睜開眼睛,旋即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窗外,帶著幾縷清甜桂花香的清風最是溫柔,凌楚思從房間裡走出來之後,先在滿是桂花的樹下藤椅上坐了一會兒,然後才慢慢悠悠的從這邊的小院晃到了旁邊那個楓紅似錦、落葉翩翩的院子裡。
季霄白似乎起得比她更早,這會兒身上已經換好了另一套衣服,正坐在石桌旁微微低頭查看一封密信,在他手邊的桌面上,右側是筆墨紙硯,左邊則是擺著一隻小巧卻極為精緻的玉碗,裡面正有一隻鴿子在啄食。
&處落花,一處落葉,你這的院子倒是別致。」凌楚思還未走近,便輕聲笑道,季霄白抬頭看見,她把那支從不離身的猿骨笛掛在了腰上,正空著手縱身一躍,動作輕巧的從楓樹枝頭摘了一片將落未落的紅色楓葉。
季霄白這才不慌不忙的把那封密信看完收起來,然後又拿起旁邊的一支兼毫細筆動作飛快的在上面批了幾個字,又用蠟丸將密信封好放進了信鴿腿上竹質的信桶里,將信鴿放飛之後,方才轉向凌楚思的方向,眉眼舒展的起身笑道:「你醒了。」
&凌楚思點點頭,看著他忙完之後,才腳步輕快溜溜達達的走了過來,含笑問道:「吃飯了麼?」
季霄白搖了搖頭,「你也餓了吧?」
凌楚思繼續點點頭,輕輕笑道:「我們出去吃吧!找家酒樓,我請你吃飯。」頓了頓,凌楚思又悠然一笑,輕快道:「想來,你對這洛陽城中各處的布置,該是十分熟悉才對。」
知道凌楚思話語間是在暗指自己早就盯上洛陽城、並且已經在此地置產一事,季霄白卻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什麼都沒聽出來一般,依舊神態從容溫雅,柔聲輕道:「那我們去北市,那有一家酒樓,他們那的水席在洛陽城中最是一絕,此時正值秋季,天候乾燥,一桌水席最是適宜不過了。」
凌楚思想了想洛陽水席的菜目,眉眼一彎,立即答應下來,「好啊!那邊怎麼走?」
碰見不認識的路的時候,如果旁邊沒有人能夠詢問一二,凌楚思最通常的做法便是直接施展大輕功,完全循著目的地所在的方向走直線。
可惜這會兒正是晌午,大街上滿是攤販行人、摩肩接踵,如果不想在大街上被人看耍猴戲一樣圍觀的話,凌楚思自然只能放棄這種最為簡單直白的方式。
季霄白帶著凌楚思一起,從這處別院較為隱蔽的後門出來。
後門對著的是條窄街,平時也只有附近幾戶院子裡面的丫鬟小廝偶爾進進出出,大中午的這會兒,正空無一人。
凌楚思抬頭張望了一下,即使只是一條小路,依然還是認真的把路線記在腦海中。
一路行至季洛陽北市,找到了季霄白所說的那間招牌菜便是水席的酒樓。因為已經過了晌午時分,吃午飯的人漸漸散去了些,這會兒,那家酒樓里的客人倒是並不太擁擠。
&樓上雅間嗎?」酒樓里的小二笑著張臉上前招呼客人的時候,季霄白側過頭來問凌楚思道。
凌楚思卻是搖了搖頭,伸手一指一樓大堂有些偏角落的一個位置,輕快的說道:「靠窗的那個位置就好。」
平時自己進店的時候,因為凌楚思此時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小孩子,實在有些惹眼,所以凌楚思才次次只要雅座,就算留在外面大堂,也要用屏風隔開,不然的話,其他那些客人出於好奇而頻頻打量的視線著實讓人有些心煩。現在有季霄白這麼一個大人帶著,就算惹眼,至少也不是太過令人驚奇,凌楚思自然就選了尋常稍偏的位置,正好吃飯的時候還能聽一聽酒樓里三教九流的人談論的話題會不會有自己感興趣的。
那店小二見季霄白並無異議,忙把兩位客人領過去,又從肩膀上甩下抹布,重新將乾淨的桌面又擦了一遍之後,才笑容滿面的問道:「二位客官您請坐,兩位來點什麼?」
季霄白坐下就不說話了,只是微微含笑的模樣,凌楚思瞅了他一眼,知道他這是沒有任何意見了,也不跟他客氣,直接就跟酒樓的小二說道:「你們這裡的招牌便是水席吧?先來一席那個,然後還有什麼別的美味珍饈,你都跟我說一下?」
&嘞!」那店小二樂呵呵的開始報菜名,凌楚思在旁邊認真的聽著,碰到感興趣的,時不時還詢問一兩句,然後又隨便挑了幾個菜。
等到那個小二把一桌水席連同後面加的菜都端上來,已經是兩刻鐘以後了。
酒樓里的客人們,除了像是凌楚思和季霄白這樣來得太晚的,剩下的大多都是桌上杯盤狼藉、但是壺中的酒卻是從未斷過。
很多人酒喝得多了,嘴裡的話就也跟著多了起來,即使大著舌頭,也要喋喋不休。
凌楚思手裡拿著把青花白瓷勺慢慢的喝湯,就聽見酒樓大堂正中那桌上,有喝多了的客人含糊不清的絮叨道:「如今的平頭百姓日子可不好過啊……」
「……北邊的契丹人又來了,當地的百姓本就生活艱難,再有瘟疫,聽說現在宣州那一代,十室九空,十里八鄉幾乎都見不到個把活人……」那個看著像是商人打扮的客人,喝多了之後抱著酒壺絮絮叨叨的跟桌上的朋友念叨著,「我、我啊,現在做生意都不敢往北走了,你們都不知道,前些日我回來的時候,嗬,好傢夥,路邊上全都是衣衫襤褸的難民,各個骨瘦如柴的,看著就慘啊……」
同一桌上,旁邊有人聽了這話,臉上的表情又驚又懼的,說出口的話語也帶著唉聲嘆氣的語調,「哎,前不久朝廷還派了劉將軍攻打林邑。聽說就今年五月份的時候,那位劉方將軍才乘勝追擊、攻破了林邑的國度。要知道,林邑還在嶺南宋閥以南,當地多有瘴氣,那可是能要人命的東西。可憐那些官兵士卒,在林邑水土不適,好多都是死在了疾病之中,就連劉方將軍都在退兵途中患病而亡……」
旁邊幾個喝酒的人也在紛紛議論,一南一北,都不是平靜之地,推杯換盞之間,那一桌客人猶自感嘆道:「便是中原,愈發重徭役,百姓生活之艱,也是——」
&聲!」有一個商人就算喝多了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但是反應卻依然很快,聽到有人似是要抱怨當今之後,登時被嚇得大腦猛一激靈,晃晃腦袋,忙開口制止道:「李兄、趙兄慎言、慎言吶!」
&收時節……可不正是北方的契丹南下掠奪百姓收成的時候。」凌楚思微微皺眉道。
隋末唐初,戰事頻發,就算是凌楚思,也只是大概記得史書上記載的幾場著名戰役,像是這種契丹人每年都南下、侵入中原掠奪當地百姓的邊疆衝突,完全是數不勝數,她也就有些記不太清楚了。
凌楚思皺了皺眉,喝了一勺湯還在喃喃自語道:「還有瘟疫,秋天這種氣候怎麼會突然爆發瘟疫,時間不太對啊……」
季霄白聞言卻是微微一怔,旋即低聲問道:「你打算北上?」
&呀。」凌楚思點了點頭,她的聲音帶著十來歲小女孩的輕快,然而,說到這些事的時候,卻又變得有些悠遠悵然了,輕輕一嘆道:「此時,北方又有戰亂吧……」
季霄白隨即放下手中的湯匙,低聲同她說道:「月前契丹才犯宣州,對當地百姓多有侵擾,此時,北地的那些流民,想來有不少都是自宣州南下逃難的百姓。」
沉吟片刻,季霄白還是把朝廷中尚且隱而未發的旨意告訴了凌楚思,「聽聞隋帝楊廣已經下令命宣州的通事謁者韋雲起反擊契丹。」
凌楚思認真的聽著,又「嗯」了一聲,聽到「韋雲起」這一名字之後,眼神微微動了動,這個人她知道!
緊跟著,凌楚思也放下了手裡的青花白瓷勺子,單手托腮,微微側著頭看向季霄白,壓低聲音同他說道:「秋日天高雲淡,又氣候乾燥,本來並非瘟疫頻發的時間。大隋、突厥還有契丹交界之處的這場瘟疫來得太巧了,我肯定要過去看看的。」
季霄白眉心微蹙,忍不住擰著眉頭開口道:「瘟疫一起,便是當地百姓都是能跑就跑,你好端端的偏要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凌楚思也輕輕的嘆了口氣,正是因為有這麼一場不同尋常的瘟疫,尚在外遊歷行醫的醫聖孫思邈爺爺才最有可能一路向北,去研究醫治那些病重之人。想到這裡,凌楚思十分坦然的據實以告道:「我要去找一個人。」
季霄白直接追問道:「什麼人,他是誰?」
&個神醫,雖然現在大概還聲名不顯……」凌楚思托著下巴扁了扁嘴,老老實實的跟季霄白說道。
季霄白的眉頭越皺越緊,「阿凌,你這到底是在找什麼人?」
&叫孫思邈,京兆華原人,是個郎中,日後你若是聽說了他的消息,可以告訴我嘛?」凌楚思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季霄白。
季霄白臉上的表情顯然並不太情願,不過最終還是勉強的微微頷首,答應下來,「可以。」
不過,還不等凌楚思向他道謝,季霄白已經微微皺眉的繼續問道:「你要找的那個孫思邈,他會去北方?」
&許吧!」凌楚思也不確定,不過反正她又不怕什麼瘟疫——當初在長安城天都鎮的時候,那幫私底下偷偷散播瘟疫將偌大一個天都鎮給弄得近乎變成死城以後、又打著治病救人旗號傳教的紅衣教弟子一輩子沒幹過什麼好事,他們身上唯一有點用處的地方,大概就是鼓搗出了能夠避免染上瘟疫的面紗了吧……
念及此處,凌楚思低頭從包裹里摸出來了一個紅色的面紗遞給季霄白,「小白,給你這個!」
季霄白下意識的伸手接了過來,眼神還微微愣了一下,「這是什麼——紅色的面紗?」他的聲音後半句帶著明顯上挑的詢問意味。
&把這個收起來吧!」凌楚思小聲跟他說道:「別嫌這面紗太醜,以後說不定什麼就能用得上呢!帶著這東西,幾乎不會染上瘟疫……」
季霄白聞言,霍然睜大了眼睛。
瘟疫之可怕,世人皆知。便是有名醫在世,或許能救下一兩個運氣好命大的,但是大多數染上瘟疫的人恐怕都活不下來。
這個紅色面紗竟然如此神奇,饒是季霄白,也不由得為之側目。
他倒是不怎麼懷疑凌楚思的所言真假,畢竟,從她身上,不難發現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不管是三年前她在茶館裡從石之軒掌下救下了那個根本不通武功的說書人、還是後來幫自己療傷時所用的奇妙心法招式,俱是十分罕見難得,還有昨夜水中密道里那個效果拔群的「飛魚丸」,季霄白此前更是聞所未聞!
一頓午飯過後,凌楚思叫來酒樓的小二,直接付了銀兩,趁著季霄白坐在那裡喝茶的功夫,直接看著他漆黑深邃的眼眸,輕聲同他說道:「正好現在天色還不晚,從洛陽城的北城門出去之後,我應該還來得及在天黑之前趕到下一個小鎮上。」頓了頓,凌楚思站在眼睛,認真的提議道:「小白,咱們就此別過?」
季霄白一口茶水直接就嗆在嗓子裡了。
&咳……」季霄白撫著自己的胸口,只覺得一時間竟然被嗆得胸悶氣短。
凌楚思眨巴了兩下眼睛,遲疑了一下,然後才伸手輕輕的拍了拍季霄白的後背,「你沒事吧?」
季霄白被嗆得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是一邊劇烈的咳嗽,一邊衝著凌楚思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應該沒事。
&慢點啊!」凌楚思眼睛一眨不眨的瞅著他,悠悠道。
好半晌,季霄白嗓子裡這口氣總算是喘勻了,喉嚨還有些發疼都忍不住的說道:「你這計劃和動作也太快了些,剛說要去北方,這頓午飯還沒吃完就準備出發了?」
想起昨天凌楚思一晚上就闖進淨念禪宗直接把不見外客的了空都逼出來見客了,季霄白是真的沒辦法不佩服凌楚思的行動力。
凌楚思雙手托腮,眼神頗為單純無辜的瞅著因為嗆茶水咳嗽得這會兒面上嫣紅一片的季霄白,卻一聲不吭。
良久,等到季霄白都被她瞅得有點心裡發毛之後,凌楚思才不慌不忙的坐直身子,悠然慢道:「這次的行程的確是有點倉促了些……不過沒辦法,不管是戰場上還是北方邊境處瘟疫區的情況都是瞬息萬變,我現在又實在是聯繫不上想要找的那個人,也就只能去北方碰碰運氣了。」
說到這裡,凌楚思輕輕一嘆,分外想念當初活躍在大唐江湖中不管找人還是找事都絕對稱得上是一把好手的隱元會以及遍布大唐各地可供飛鴿傳書的信使了。她那個時候的信使從來是只問名字就能把信件送到,哪裡像現在,除了名字還要地址,就這樣送信的人還都速度慢吞吞的,以至於凌楚思有時遇到事情寧可直接自己跑一趟過去……
茶足飯飽之後,凌楚思和季霄白兩人從酒樓里出來。
&次來洛陽,一路上匆匆忙忙的,都沒來得及看龍門石窟的佛像雕刻成什麼模樣了。」凌楚思和季霄白沿著熱鬧的街道往回走,路上看見賣糖人的,還隨手買了兩個。
季霄白看了她手裡的糖人一眼,微微挑眉道:「你喜歡這些東西?」還真是個小孩子的喜好和脾氣……
&好吧!」凌楚思變戲法似的又摸出了一根蛋叉叔叔的糖葫蘆,連同剛剛買來的一個糖人一起塞給了季霄白,「這個也給你,拿著吧,不用和我客氣。」
「……」感受到路上行人和小攤販們指指點點頗為好奇的目光,季霄白拿著糖葫蘆和糖人,面色一片木然,心中暗道,這還真不是客氣不客氣的事情。
頓了頓,季霄白盯著自己手裡的糖葫蘆和糖人,把這些東西當成全部都是幫身邊的凌楚思拿著的,終於感覺似乎正常一點了。他寸步不離的跟在凌楚思身邊,轉而說道:「龍門石窟也就罷了,你似乎並不信佛教?」
凌楚思點了點頭,咬了一口糖人,很甜,細絲絲的,除了蔗糖,還有點像是桂花糖的清甜味。
&不怎麼信。還有道家——其實我也不信。不過若是遇到屍體,幫忙貼幾章符咒驅邪、亦或是念幾章往生經超度,這些我也是可以的。」
——在凌楚思的老家大唐江湖那邊,平日裡行走江湖的大唐俠士不分男女老少,各個都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鎮宅驅邪、懲惡揚善、報仇雪恨、拉幫結派、陣營血戰、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幾乎無所不能的文武全才!
季霄白隨口道:「可惜現在是秋天,若是春夏之交的四五月,正好是洛陽城的牡丹花會,整個洛陽城既漂亮又熱鬧,你應該會喜歡。」
凌楚思聽了,點了點頭,不過,說出來的話語卻是略帶幾分揶揄,跟季霄白調侃打趣道:「聽你對牡丹花會這麼熟悉,看來,你似乎幾年四五月份的時候,就已經在洛陽城啦?」
「……」再次自己把自己給坑進去的季霄白簡直無言以對,半晌才輕聲自言自語般的喃喃了一句道:「你平時說話,都是這麼抓重點的嗎?」
凌楚思舌尖滿是桂花糖的香甜氣息,聽了這話,只是調皮的眨了眨眼睛,但笑不語。
正好這時行至了洛陽城北市通往北面城門和上林坊的一個路口。
凌楚思站定腳步,微微抬起頭看向季霄白,終於展顏一笑道:「我該走啦,後會有期!」
季霄白微微頷首,低頭凝視著凌楚思的眼眸,柔聲輕聲道:「一路順風,後會有期!」
自洛陽一別,凌楚思一路向北,途經長平邑、上黨郡等地,打算過太原再往北,出雁門,到定襄或者是東北邊的涿郡一代看看究竟。
幾日後,太原城外。
凌楚思隻身一人,騎著一匹里飛沙,也算是輕車從簡。在通往太原城的官道上,進城之前,凌楚思剛要將馬匹收好,後面就傳來了一陣奔襲的馬蹄聲。
這種聲勢,猜測來人應該是太原一代的門閥世家子弟,不欲惹事的凌楚思直接策馬避到了路邊,誰料,領頭那個穿著一身輕便胡服式樣衣衫的錦衣少年卻突然勒住了韁繩,伴隨著一陣塵土飛揚,策馬停在凌楚思身邊,聲音里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好奇道:「你是誰?我怎麼沒有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