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嬴政走了沒多久,在鏈子上掛了三天的琴歌終於能找間牢房睡覺了,被放下來的時候,琴歌覺得兩隻胳膊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磨破手腕的那點疼倒是小意思。
以為可以擺脫牢獄之災的琴歌被渾身的瘙癢折騰醒,下意識的伸手去撓,手腕上卻又是一緊,耳中再度傳來鐵鏈交擊聲。
難道是又被掛了?
琴歌睜開眼睛,便看見雕著精美花紋的床頂,和層層疊疊的床幔。他一身清爽的躺在床上,傷口都被處理過了,身上也清洗過,連頭髮都散發著皂角的香氣。
如果不算被鎖在床頭的手腕的話,這待遇還算不錯。
&子,您醒了?」圓臉大眼,身材嬌小的少女端著藥碗進門,笑道:「大夫也說差不多這個時辰醒,所以奴婢去熬了藥來。對了,公子可以叫奴婢小桃。」
她放下藥碗,將琴歌的頭墊高了些,道:「公子昨兒夜裡發了熱,這是大夫開的藥。來,奴婢餵您。」
如今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琴歌穿著一身單衣被折騰這麼久,還潑了幾身水,不病才怪,皺眉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小桃詫異道:「這是宮裡啊,公子您不知道?是了,昨兒公子病著,昏昏沉沉的……」
又嫣然一笑道:「昨兒可是大王親自安置的公子您,還請神醫務必治好您的傷……奴婢在這裡三四年了,從未見過大王對誰這麼細心呢!」
琴歌不置可否,就著小桃的手喝了兩口,皺眉:丁點兒大的勺子,餵兩口還要擦拭下嘴角,這是要餵到什麼時候去——這種喝藥法,他寧願被人捏著脖子灌。
正要要求換個法子,看見他皺眉的小桃眼圈已經紅了,驚慌道:「對,對不起,都是奴婢的錯,奴婢……」
話未說完,門外傳來一聲輕笑,竟帶著幾分寵溺:「怎麼,才剛醒就發脾氣呢?」
琴歌頓覺毛骨悚然。
一身黑袍的嬴政推門而入,坐到他床邊,道:「是要讓寡人親自餵你?」
琴歌扯動手腕上的鐵鏈,似笑非笑道:「我更喜歡自己喝。」
嬴政端起藥碗輕輕攪動,輕飄飄道:「人要知足,你說,是不是?」
琴歌不吭氣了,嬴政藥勺伸來,他張嘴便接了——他倒要看看,是他先喝的不耐煩,還是那人先餵的不耐煩。
嬴政長這麼大何曾照顧過人,餵了三四次,見藥碗中的藥汁只降下微不可見的一線,便有些煩躁起來,但一見少年好整以暇,似早料到他會如此的模樣,冷哼一聲又繼續。
兩人一聲不吭,較著勁兒似得將一碗藥喝完,琴歌固然苦的嘴裡都沒了滋味,嬴政也覺得捏著那丁點兒的小勺捏的手都僵了。
唯有小桃看得眼睛發直:大王待我家公子可真好啊!
終於喝完了,琴歌鬆了口氣,一轉眼卻見嬴政伸指向他嘴角抹來,嫌棄的扭頭避過。
&是還生氣呢?」嬴政好脾氣的一笑,抬抬下巴示意:「沾了藥汁。」
琴歌的手指望不上,更不願勞動嬴政,索性伸出舌尖一轉,輕輕舐去了。
吐舌這個動作,並不是所有人做來都好看的,小孩子吐吐小舌頭是萬分可愛,若換了一條肥厚寬大的舌頭吐出來,只會讓人倒盡胃口。
但少年舌尖纖薄小巧,色澤粉嫩,在鮮嫩柔軟的唇瓣上靈巧輕舐,留下誘人的水澤……嬴政頓覺呼吸都有些不暢了。
琴歌一側臉,將被薄薄的紗布覆蓋的傷處轉向嬴政:如果不是有自知之明,他一腳就踹上去了——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隨時隨地發情的畜生!
不是說他宮裡收羅了各色美人嗎,怎麼還一副見到母豬都要發情的模樣!
嬴政皺眉,接了小桃奉上的茶湯慢飲,道:「你的傷寡人請神醫看過了,雖不敢說能全無痕跡,但治個七七八八是沒問題的。只是那藥敷上去麻癢難當,怕你不小心碰到了,才暫時限制你的行動,等你傷好了,自會放了你,勿要多想。」
琴歌如何聽不出嬴政話中的要挾之意。
他臉上的傷並不能護著他一輩子,莫說能治好,便是治不好,只要他活蹦亂跳的出現在人前,這件事自然就算是過去了。至於以後再如何,還不是嬴政說了算?且不說別的,像如今這樣將他弄到宮裡放著,做出一副寵愛的模樣來,誰還會相信他清清白白?天下士子也再不會將他當了同類來看,日後嬴政再對他如何,也絕不會有人為他出頭。
琴歌嗤笑一聲,道:「陛下日理萬機,還要惦記外臣這區區傷勢,可真是辛苦。」
你堂堂天下最強國之君,委屈自己來演一出溫柔款款的戲,就為了陷害他一個對天下毫無分量的領國質子的隨從——真他媽閒的蛋疼。
拜牢中那一幕所賜,如今別管他說什麼話嬴政總要先放在腦子裡轉個圈,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微肅——他最近,似乎在這少年身上放的心思太多了些,且沒了往日那種取樂消遣的心境。
琴歌見狀,淡淡一笑道:「不知道陛下可曾聽過一句話——謊話說了一千遍,連自己都會當真,陛下可千萬別演過了頭,讓人笑話。」
嬴政道:「寡人肯陪你演戲,你們不是該欣喜如狂才對嗎?」
他們這些所謂的質子千里迢迢來西秦,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琴歌也想不明白,當初他是怎麼腦子一抽跑到大秦來的,抿了唇不再說話。
嬴政起身道:「寡人還有政務,明日再來看你。」
又道:「有什麼想吃想玩的,只管說,便是宮裡沒有,朕派人去給你在外面找。」
琴歌不答,嬴政也不以為意,轉身離去。
等送走嬴政,小桃拍拍胸口,才算是活了過來,不無羨慕道:「公子,大王對您可真好,您可別再同大王鬥氣了……」
琴歌沉著臉不說話,小桃忙閉了嘴,道:「奴婢去給您端粥來。」
說是明天再來的嬴政一連幾天都沒露面,琴歌樂得清靜,令小桃找了些雜書來看,只是他手腕上的鐵索收的緊,只能半躺半坐著,讓小桃幫著翻書。琴歌看了兩刻鐘便不耐煩,讓小桃幫他找個識字的來讀書。
小桃猶豫了許久才壯著膽子報上去——識字的啊,那可都是了不起的人呢,怎麼可能來給人念書聽,而且還是給這樣身份的人?
不過嬴政的話還是算數的,沒多久就真派了個識字的侍女過來,只是那侍女念書的聲音柔緩平和,琴歌往往聽著聽著便睡了過去。
琴歌這段時間的睡眠質量很差,也不知道嬴政給他用的什麼藥,傷處像是被許多螞蟻攀爬啃噬一般,他清醒的時候還能忍耐,等睡著了卻覺得全身痛癢難當。
也是他白日裡表現的實在太過自如,小桃兩人若不是見了他睡著時皺眉咬唇、痛苦難耐的模樣,還只當神醫的話太過誇張。
那日琴歌正聽一篇遊記聽得昏昏欲睡,卻見小桃歡喜進來通報:「公子,有人來看你了!」
琴歌微微一愣,便聽見外面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聲音溫暖和煦:「琴歌,殿下和我來看你來了!」
殿下二字入耳,琴歌便覺得心臟碰碰碰不受控制的劇烈跳動起來,下意識的起身卻又被鐵鏈拽倒跌了回去。
秋韻掀開帘子,正看見他狼狽的模樣,心中一酸,低頭假做不見,側身讓身後的人先行。
琴歌全然不覺,看著進門的人:「殿下……」
易安一身白袍,肌膚如玉,五官精緻,氣質清冷至有些凜冽,進門點頭示意後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在琴歌手上的鐵鏈上掃過,道:「秦王說宮中延醫用藥方便,等你養好了傷,便放你回質子府……你先安心養著吧!」
琴歌應了一聲,讓小桃她們去外面侍候。幾人又閒聊了幾句閒話,秋韻猶豫了一下,道:「聽說,你臉上的傷,是你自己……」
琴歌嗯了一聲。
秋韻嘴唇微動,最後卻化成一句嘆息。
所謂人各有志,這世上,有願意忍辱負重以保全家國的,也有寧死也不肯受辱的……誰又能說誰的選擇就是錯的?
他和殿下受盡屈辱,可看秦王看似寵愛實則輕慢的態度,誰敢說他們委屈就能求全?
琴歌承受酷刑、自毀容貌,可還不是被鎖在後宮,誰敢說他寧死就可不屈?
房中一時安靜下來,片刻後,易安開口道:「等此事一了,你就回大楚吧,我會提前稟告父王。」
琴歌一驚抬頭:「殿下>
不知道為何,他整個人像是被掰成了兩半,一邊理智告訴他,他回去是對的,對任何人都是最好的,可是另一邊卻像有個聲音在心裡拼命叫囂:他走了殿下怎麼辦?怎麼可以把他獨自留在這虎狼之地任人欺凌?
易安打斷他道:「就這麼決定了,你不必多說……琴歌你,不適合留在這裡。」
又道:「你安心養傷,我們過幾日再來看你。」
起身向外走去。
或許在琴歌奮起反抗之時,他們就已經不是一路人,已經沒有多少話可說。
在他面前,他該表現出如何的姿勢?憤怒他的不識大體?欽佩他的寧死不屈?還是嫌惡自己的骯髒懦弱?
&下!」琴歌喚住即將出門的兩人,苦笑一聲道:「殿下您真的覺得,我們做得這些有意義嗎?」
易安正要掀帘子的手一頓,卻並未轉身。
琴歌道:「我們之所以來大秦,是因為不想打仗,可是現在怕打仗的人,真的是我們嗎?」
易安呼吸急促起來,琴歌繼續道:「人吃了東西是要消化的,國家也是一樣……大秦滅了三國,那三個國家,人心尚未屈服,地方尚不安寧,諾大的地盤需要鎮守平定,需要治理安撫,還要防備北齊乘機南下……大秦如今看似如日中天,其實正是最為虛弱的時候,現在怕打仗的,不該是他們嗎?」
&王能一口氣滅掉三國,豈是平庸之輩,焉知不是他假做沉迷,好拖延時間,等穩固了地盤,再將我們一網打盡?」琴歌道:「殿下,我們在這裡和秦王糾纏不休,到底是我們纏住了他,還是他纏住了……」
&口!住口!」易安厲喝一聲,胸口劇烈的起伏,捏在布簾上的手微微顫抖,片刻後才逐漸平緩下來,一語不發的掀簾出去。
&琴歌一聲殿下剛出口,便聽到門外傳來對嬴政見禮的聲音,默默閉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