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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活潑, 侍衛恭敬,若不是琴歌才剛被解開手鐐,只怕真要當了這些是他在南楚時的家人。沐浴梳洗, 穿上長袖翩然的白袍,扣上紫金髮冠,配上無暇美玉,登上柔軟的鹿皮短靴……再看時, 宛然便是畫中走出來的濁世佳公子。
琴歌終於有機會在鏡子裡看一眼自己如今的模樣, 不由微微皺眉,不知是所謂「神醫」配的藥太過神奇, 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他臉上的傷早已癒合,如今只留下一塊指肚大小淡粉色的印記,看小桃每日給他上藥時的驚嘆模樣, 怕是這點傷痕,也在不斷淡化縮小。
他再不能拿它做文章了。
走出房門,琴歌才發現,秦王用來關押他的院子竟修的極為精緻, 當初他被關進牢裡時, 柳條才剛剛吐出嫩芽, 如今已是滿目青翠, 盡展窈窕身姿。
「公子, 」侍女見他腳步有些虛浮, 恭聲道:「陛下讓奴婢們給您準備了肩輿……」
琴歌搖頭拒絕,任誰像他一樣被迫躺了十多天,都不會再起偷懶的心思,必然能動彈便多動彈兩下。
於是侍女便令人在前面領路,她垂手跟在琴歌身後半步。
琴歌至今不知道侍女的名字,先前她給他念書的時候,向來不肯多言,態度也帶了幾分倨傲,琴歌還以為她的高傲是因為識字的緣故,現在想來,這位應是秦鉞近身之人。
一路上,桃紅李白杏花嬌,看不盡的美景,可惜秦鉞設宴之處離得太近,還未盡興,便到了地方。
他原因為秦鉞喚他來,或是存了羞辱的心,讓他和易安、秋韻一同赴宴,又或者是因為他傷勢見好,該出來見見人,以辟「琴歌公子因誓死不從,以致被秦王酷刑拷打」的「謠言」了,但到了地方卻是一愣,酒宴豐盛,歌舞齊備,但座上卻唯有秦鉞一人,在他下首設有一座,尚還空著——這所謂酒宴,竟是為他一人而設?
心中疑惑方起,便見秦鉞招手笑道:「琴歌快來,寡人等你許久。」竟是一副知交好友的熟稔模樣。
雖不知秦鉞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但是既來之則安之,琴歌大大方方上前入座。
秦鉞擊掌,舞樂頓起。
秦鉞道:「這幾日寡人政務繁忙,也沒去探望,不知琴歌身子可大好了?這些日子過得可好?下人可有怠慢?琴歌是寡人的貴客,有何不便盡可直言,千萬勿要見外。」
琴歌笑笑,道:「多謝。」並不多言。
幾日不見,秦鉞眉目間竟比先前平和了許多,身上戾氣幾乎一掃而空。琴歌心中凜然,這世上肯納諫的君王不少,但能因為一個階下囚的幾句話,便反省自此的君王,他卻是聞所未聞。
秦鉞道:「看琴歌如今氣色紅潤,想必也是調養的不錯。來,寡人敬你一杯。」
琴歌再道一聲多謝,舉杯一飲而盡,然而渾黃的酒水剛一入喉,便忍不住大聲嗆咳起來。
少年咳的喘不過氣來,雙頰被嗆的飛紅,眼睛裡隱隱泛出水光,實在讓人……秦鉞呼吸頓了一刻,才起身坐到少年身邊,替他在背上拍撫順氣,道:「是寡人的不是,大秦的酒對你們南楚來說,委實太烈了些……來人,換……」
「不必,」琴歌終於喘勻了氣,道:「就它吧!」
心中升起濃濃的怨念,媽蛋,這輩子沒喝過這麼差的酒,淡的跟水一樣,味道還這麼奇葩……不過好歹還有點酒味兒,若換了更淡的,還真不如喝水呢!
秦鉞勸道:「琴歌不必勉強。」
琴歌這才反應過來,他和秦鉞此刻的距離委實太近了,尤其秦鉞的手還放在他背上,看上去仿佛將他半擁在懷一般,讓他格外不爽,於是側身移開少許,等著秦鉞識趣的退回去。
秦鉞仿似完全不懂他的意思,順勢坐正,占據了琴歌讓出來的地方,嘆道:「琴歌連喝酒都會嗆到,寡人還是要和你同席才能放心些……如此說話也方便。」
琴歌道:「陛下請便。」
不過同席而已,與他爭辯反而落了下乘。
便不再理會秦鉞,一手執壺一手握杯,開始自飲自酌,目光落在庭前蹁躚起舞的少女身上,手指輕輕敲擊在杯壁上,隨著音樂無聲的打著拍子,竟似真將自己當了秦宮的貴客,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秦鉞詫異了片刻便恢復自如,有一句沒一句的開始閒聊,而後,臉上的隨意卻漸漸被慎重取代。
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又是以琴歌劍舞而馳名,是以秦鉞雖被他的心性吸引,也知道他頗有智計,卻並不以為他在見識才華上有多了不得,但此番閒聊之下,卻是驚詫莫名,卻又對南楚升起不屑來:如此見識卓著、目光高遠之人,但楚人眼中,卻只看到了他的琴歌劍舞,且將他以如此不堪的身份送入大秦,不得不說是個諷刺。
替少年又斟上一杯,笑道:「琴歌今兒可還盡興?」
琴歌好酒,來者不拒,依舊一飲而盡,嘆道:「茶渾酒淡,歌平舞拙……差強人意吧!」
秦鉞一噎,他原本是想以此為由,出言招攬少年,不想竟得到這個評語,不由懊惱:他是忘了,在飲酒取樂上,大秦便是拍馬也及不上南楚,且這少年還是其中的佼佼者——只看他琴歌公子的雅號便知道。
琴歌嘆道:「這茶酒好說,陛下若放我回去,不出三日便能讓陛下嘗嘗何為美酒香茗,但這歌舞嘛……」
他此刻略醉,搖搖晃晃起身,道:「我所見之舞者,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
秦鉞不以為意,正要贊他詩寫的不錯時,卻見琴歌忽然氣勢驟變,整個人似變得輕盈縹緲起來,舉手投足都帶著奇妙的韻律,他隨意的舉起右臂,長袖翩然輕拂,他漫不經心的一旋、一拂、一擰……秦鉞終於明白這少年為何會以舞聞名天下。
「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原本還覺得太過誇張的詩句,此刻卻覺得非此實在不能形容其美妙動人。
秦鉞還未回神,琴歌卻已然坐下,嘆道:「我所見之歌者,倚麗精神定,矜能意態融。歇時情不斷,休去思無窮……」
搖頭嘆息後又開始舉杯暢飲。
秦鉞心癢難耐,道:「既然歌舞難以入目,不知寡人是否有幸……」
琴歌淡淡道:「我記得陛下是請我來赴宴,而不是侍宴的吧!」
秦鉞一噎,他在琴歌面前碰慣了釘子,又得他幾度點醒,竟不以為忤,遺憾的搖頭便算罷了,正待邀他出去走走,卻聽底下人來報,相國來了。
秦鉞微微皺眉,卻還是令人招他進來,琴歌起身:「陛下有政務在身,外臣這就告辭了。」
秦鉞拽住他的袖子將他扯回去坐下,道:「聽聽無妨。」
琴歌遂不再多言。
不出秦鉞所料,相國太叔志此刻過來,為的又是魯子晉的事。
大秦崇尚武力,對內對外手段向來簡單強硬,先前國土面積不大、政局穩定時,如此行事還問題不大,可如今國土範圍大了三倍不止,各處紛亂頻起,麻煩不斷,這些大秦官員處置起來,便顯得捉襟見肘。
秦鉞見到這種情景,便大膽啟用了梁人魯子晉,並日漸重用,卻引得本土勢力不滿,不管什麼事都要雞蛋裡挑骨頭,彈劾一番,相國太叔志便是其中最為強硬的一個。
太叔志此來,為的是魯子晉奉命在秦都修的招賢館,說其耗費大量銀錢糧食不說,招來的不是偷雞摸狗之輩,便是來騙吃騙喝的廢物庸才。幾個月來,一個正兒八經的人才沒找到,反而把整個京城都弄得烏煙瘴氣云云。
又一連舉了許多事例,說明這群人之害。
秦鉞也有些遲疑,他下意識覺得建招賢館,招納八方人才是好事,可是太叔志說的也是事實,招賢館建好足足幾個月了,不見其效,反見其害,再這樣下去……
正要說話,卻見身側的少年正仰頭飲酒,意態悠然,心中一動,問道:「琴歌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琴歌搖頭:「不知。」
太叔志亦皺眉道:「陛下,朝堂大事,豈是和孌1童耍笑之……」
秦鉞揮手打斷他,對琴歌道:「寡人知道你最厭惡什麼,若你今日給寡人一個滿意的答覆,寡人便答應你,絕不在此事上勉強與你,如何?」
秦鉞雖好色,卻自認不會因此而「智昏」,他在取樂和正事上一向分得很清,但卻在琴歌身上隱隱有些失控。他一面欣賞甚至珍視著眼前的少年,一面卻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對他的欲1望。
便算是給這少年一個機會,若他果然值得,他便不再將其定位為塌上的玩物,願意為他克制一二——這少年雖令他心動,但他秦鉞,最不缺的便是各色美人。
琴歌默然片刻後,忽曼聲吟道:「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
太叔志不耐煩打斷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琴歌恍如未聞,繼續吟誦下去。他以琴歌聞名,聲音自是極為動聽,清澈乾淨又醇美醉人,便是隨口念頌,也似有裊裊餘音迴蕩,令人心旌神搖。
「……『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為能市馬,馬今至矣!』於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馬至者三。」
琴歌話落,秦鉞與太叔志沉默許久,對視一眼後,太叔志道:「但如今來的儘是庸才,總不能當真都重用起來吧?」
琴歌淡笑一聲,道:「這也要來問我,你是相國還是我是相國?要不要我幫你把他們送去南楚參加科舉考一考?」
太叔志氣的鬍子都翹起來了:「你!豎子!」
「琴歌就這幅脾氣,相國莫要放在心上,」秦鉞勸了一句,又道:「琴歌你也到了該上藥的時候了,寡人這便派人送你回去。」
放風時間結束……琴歌順手從几上取了顆梨,啃著就施施然去了。
自此,隔幾日秦鉞便親自過來,同他下棋聊天,或喝酒飲樂,或行舟湖上……也就這個時候,琴歌能得片刻自由,以致他在無聊時,竟會隱隱盼著秦鉞能想起他來,雖他心裡清楚這樣想不對,但有些本能委實難以控制。
這是在熬鷹呢,琴歌嘆氣,可真看得起他。
一晃又是大半個月過去,他臉上的傷已經幾乎看不出痕跡了,但秦鉞卻絲毫沒有放他回去的意思。他提醒了秦鉞一次,秦鉞便一連五日不曾放他出去,讓他很是焦躁,卻也知道,秦鉞等的便是他的焦躁、崩潰直至屈服。
晚間,琴歌忽然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他最近五感變得極為敏銳,外間尚無動靜,他便聽見遠處傳來的呵斥聲和犬吠聲。
這是……進了刺客?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一個黑色人影無聲無息翻了進來,一轉身,頓時四目相對。
刺客顯然沒想到裡面的人居然是醒的,但他反應極快,呆了一瞬便立刻撲了上來,捏住琴歌的下頜令他吞了一顆藥丸,壓低聲音道:「不要叫,外面的侍女已經被我打暈了,你叫也沒用!你吃了我的毒丸,要是沒有解藥,不出半個月就要毒發……快設法將我藏起來,待我脫險,自會給你送來解藥,否則……」
琴歌嘆了口氣,打斷他的滔滔不絕:「你在行事之前,從不先觀察下形勢嗎?」
黑衣人一愣:「什麼?」
琴歌拽動手腕,鐵鏈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黑衣人好一陣沒有反應,雖然他蒙著臉看不見表情,但那呆滯的眼神,看起來有點崩潰……
算了,勁兒不夠,量來湊。
琴歌一罈子酒下肚,終於把自己灌得暈暈乎乎,最後人事不知,有人進門將他弄上床都沒什麼反應——倒是做了一晚上光怪陸離的夢。
在夢裡,他高高站在雲端,一揮袖,海水倒卷、天翻地覆,一拔劍,山崩地裂、石破天驚,縱橫馳騁,好生快意……可惜一早醒來,依舊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
簡單梳洗後出來,韓朴和餘生正在院子裡過招,琴歌看了一陣,覺得有趣,隨手摺了一枝柳枝在手,叫道:「韓朴!」
韓朴回頭:「怎麼?」
琴歌笑道:「看劍。」
一「劍」刺了過來。
韓朴翻了個白眼,「別鬧」兩個字還未出口,瞳孔猛地一縮,似要抽身後退,又似要提刀來擋,最後卻只呆呆的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軟軟的柳條兒頓在他額前。
看著韓朴發散的瞳孔、額角豆大的冷汗,琴歌緩緩收「劍」,微微一笑,道:「如何?」
韓朴覺得自己的心臟這會兒才重新開始跳動,看怪物似得盯了琴歌好一陣,艱難的吞了口唾沫:「這是,你昨天一晚上……」
琴歌點頭,只見韓朴發出「啊啊啊啊啊」一連聲怪叫沖了出去。
琴歌大笑。
餘生茫然道:「他這是怎麼了?」
琴歌笑道:「他大約是覺得自己這輩子白活了……」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韓朴的怪叫聲:「老子這二十年都他媽的白活了!狗日的老天爺,沒這麼欺負人的……」
餘生將自己的兵刃——兩柄短劍收了起來,道:「我去吩咐她們擺飯。」
琴歌點頭,目光微凝:他並未刻意掩飾與韓朴之間的相識,反正他在南楚時交遊廣闊,也認識一些武藝高強的豪俠,有朋友擔心他的處境前來幫忙,也說的過去——以韓朴的身手,若是真的誤打誤撞賣身到他身邊倒惹人起疑了。
讓他詫異的卻是餘生的反應,餘生除非是瞎的,否則早該看出端倪,但他卻無動於衷——並不是掩飾的太好看不出來,而是,他根本不在意、不在乎這些。
這個暗衛,單純的有點可怕。
琴歌收回心神,又是一「劍」刺出,這一次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剛才玩笑時隨手一刺的感覺,又一連試了幾次,卻是一次比一次更不中用……好在他也從未想過要一步登天,聳聳肩扔了柳條去用早飯。
因為韓朴跑了個無影無蹤,早飯就只能琴歌和餘生兩個人用,等韓朴回來的時候,琴歌已經練了一輪劍回來,正和餘生兩個在做木工。
「你要的劍!」韓朴大大咧咧將一柄連鞘的長劍重重插在琴歌身前,得意道:「你讓我做的事兒,我可都做好了。」
琴歌知道他說的是茶館的事兒,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面前的長劍上,額角青筋開始跳動。
韓朴笑嘻嘻道:「你不是要重一點的劍嗎?我保證,這是全秦都最重的劍了!」
琴歌也相信,這的確是秦都最重的「劍」:插了一小截在地上,劍柄還差點到了他胸口,將近兩掌寬的劍身跟個門板兒似得,雖劍在鞘中看不出薄厚,但看如此長寬,絕對薄不到哪兒去,這樣一柄劍,分量可想而知。
琴歌將它從地上拔了起來才拔劍出鞘——他個頭不夠,直接拔劍有點難度。然後琴歌發現,以他的力氣,把它提起來不難,但想握著劍柄將它平舉起來……還差得遠。
「你故意的?」琴歌一邊把玩,一邊漫不經心道。
這絕對是報復!不就用柳條嚇了他一下嗎?這心眼兒小的!
韓朴堅決不認:「不是你要重劍的嗎?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琴歌會信他才怪了,低頭研究自己新得的寶劍,除了樣子奇葩一點,劍絕對是好劍,材質和煉製手段皆是一流,而且琴歌還聞到一股濃厚的血腥味兒……這柄劍,是見過血的,而且很可能曾殺人如麻。
再聯想韓朴口中的「弄」字,問道:「這是何人的佩劍?」
韓朴嘿嘿的笑,餘生答道:「是齊將王猛所用。」
王猛琴歌是知道的,大齊有名的先鋒官,身高八尺、力大無窮,每次攻城掠寨皆沖在第一,殺人無算,在與齊接壤的各國,他的名字有止小兒夜啼的神效。
「王猛來秦都了?」
韓朴冷哼道:「不僅來了,還囂張的很。前些日子在長街縱馬,傷人無數,被秦王派人警告之後,雖不再縱馬,卻還是那麼囂張。那日隨手掀了人的攤子,攤主壯著膽子向他索賠,差點被他一拳打死,前來勸阻的小吏也被他打掉兩顆大牙……我親眼看見的便不止這兩回,聽說街上的小娘子也被他抓回去糟蹋了好幾個,如今稍稍漂亮些的婦人都不敢出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