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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房門, 琴歌才發現, 秦王用來關押他的院子竟修的極為精緻,當初他被關進牢裡時,柳條才剛剛吐出嫩芽,如今已是滿目青翠, 盡展窈窕身姿。
「公子, 」侍女見他腳步有些虛浮,恭聲道:「陛下讓奴婢們給您準備了肩輿……」
琴歌搖頭拒絕,任誰像他一樣被迫躺了十多天, 都不會再起偷懶的心思, 必然能動彈便多動彈兩下。
於是侍女便令人在前面領路, 她垂手跟在琴歌身後半步。
琴歌至今不知道侍女的名字,先前她給他念書的時候,向來不肯多言,態度也帶了幾分倨傲,琴歌還以為她的高傲是因為識字的緣故, 現在想來,這位應是秦鉞近身之人。
一路上,桃紅李白杏花嬌, 看不盡的美景,可惜秦鉞設宴之處離得太近, 還未盡興, 便到了地方。
他原因為秦鉞喚他來, 或是存了羞辱的心,讓他和易安、秋韻一同赴宴,又或者是因為他傷勢見好,該出來見見人,以辟「琴歌公子因誓死不從,以致被秦王酷刑拷打」的「謠言」了,但到了地方卻是一愣,酒宴豐盛,歌舞齊備,但座上卻唯有秦鉞一人,在他下首設有一座,尚還空著——這所謂酒宴,竟是為他一人而設?
心中疑惑方起,便見秦鉞招手笑道:「琴歌快來,寡人等你許久。」竟是一副知交好友的熟稔模樣。
雖不知秦鉞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但是既來之則安之,琴歌大大方方上前入座。
秦鉞擊掌,舞樂頓起。
秦鉞道:「這幾日寡人政務繁忙,也沒去探望,不知琴歌身子可大好了?這些日子過得可好?下人可有怠慢?琴歌是寡人的貴客,有何不便盡可直言,千萬勿要見外。」
琴歌笑笑,道:「多謝。」並不多言。
幾日不見,秦鉞眉目間竟比先前平和了許多,身上戾氣幾乎一掃而空。琴歌心中凜然,這世上肯納諫的君王不少,但能因為一個階下囚的幾句話,便反省自此的君王,他卻是聞所未聞。
秦鉞道:「看琴歌如今氣色紅潤,想必也是調養的不錯。來,寡人敬你一杯。」
琴歌再道一聲多謝,舉杯一飲而盡,然而渾黃的酒水剛一入喉,便忍不住大聲嗆咳起來。
少年咳的喘不過氣來,雙頰被嗆的飛紅,眼睛裡隱隱泛出水光,實在讓人……秦鉞呼吸頓了一刻,才起身坐到少年身邊,替他在背上拍撫順氣,道:「是寡人的不是,大秦的酒對你們南楚來說,委實太烈了些……來人,換……」
「不必,」琴歌終於喘勻了氣,道:「就它吧!」
心中升起濃濃的怨念,媽蛋,這輩子沒喝過這麼差的酒,淡的跟水一樣,味道還這麼奇葩……不過好歹還有點酒味兒,若換了更淡的,還真不如喝水呢!
秦鉞勸道:「琴歌不必勉強。」
琴歌這才反應過來,他和秦鉞此刻的距離委實太近了,尤其秦鉞的手還放在他背上,看上去仿佛將他半擁在懷一般,讓他格外不爽,於是側身移開少許,等著秦鉞識趣的退回去。
秦鉞仿似完全不懂他的意思,順勢坐正,占據了琴歌讓出來的地方,嘆道:「琴歌連喝酒都會嗆到,寡人還是要和你同席才能放心些……如此說話也方便。」
琴歌道:「陛下請便。」
不過同席而已,與他爭辯反而落了下乘。
便不再理會秦鉞,一手執壺一手握杯,開始自飲自酌,目光落在庭前蹁躚起舞的少女身上,手指輕輕敲擊在杯壁上,隨著音樂無聲的打著拍子,竟似真將自己當了秦宮的貴客,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秦鉞詫異了片刻便恢復自如,有一句沒一句的開始閒聊,而後,臉上的隨意卻漸漸被慎重取代。
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又是以琴歌劍舞而馳名,是以秦鉞雖被他的心性吸引,也知道他頗有智計,卻並不以為他在見識才華上有多了不得,但此番閒聊之下,卻是驚詫莫名,卻又對南楚升起不屑來:如此見識卓著、目光高遠之人,但楚人眼中,卻只看到了他的琴歌劍舞,且將他以如此不堪的身份送入大秦,不得不說是個諷刺。
替少年又斟上一杯,笑道:「琴歌今兒可還盡興?」
琴歌好酒,來者不拒,依舊一飲而盡,嘆道:「茶渾酒淡,歌平舞拙……差強人意吧!」
秦鉞一噎,他原本是想以此為由,出言招攬少年,不想竟得到這個評語,不由懊惱:他是忘了,在飲酒取樂上,大秦便是拍馬也及不上南楚,且這少年還是其中的佼佼者——只看他琴歌公子的雅號便知道。
琴歌嘆道:「這茶酒好說,陛下若放我回去,不出三日便能讓陛下嘗嘗何為美酒香茗,但這歌舞嘛……」
他此刻略醉,搖搖晃晃起身,道:「我所見之舞者,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
秦鉞不以為意,正要贊他詩寫的不錯時,卻見琴歌忽然氣勢驟變,整個人似變得輕盈縹緲起來,舉手投足都帶著奇妙的韻律,他隨意的舉起右臂,長袖翩然輕拂,他漫不經心的一旋、一拂、一擰……秦鉞終於明白這少年為何會以舞聞名天下。
「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原本還覺得太過誇張的詩句,此刻卻覺得非此實在不能形容其美妙動人。
秦鉞還未回神,琴歌卻已然坐下,嘆道:「我所見之歌者,倚麗精神定,矜能意態融。歇時情不斷,休去思無窮……」
搖頭嘆息後又開始舉杯暢飲。
秦鉞心癢難耐,道:「既然歌舞難以入目,不知寡人是否有幸……」
琴歌淡淡道:「我記得陛下是請我來赴宴,而不是侍宴的吧!」
秦鉞一噎,他在琴歌面前碰慣了釘子,又得他幾度點醒,竟不以為忤,遺憾的搖頭便算罷了,正待邀他出去走走,卻聽底下人來報,相國來了。
秦鉞微微皺眉,卻還是令人招他進來,琴歌起身:「陛下有政務在身,外臣這就告辭了。」
秦鉞拽住他的袖子將他扯回去坐下,道:「聽聽無妨。」
琴歌遂不再多言。
不出秦鉞所料,相國太叔志此刻過來,為的又是魯子晉的事。
大秦崇尚武力,對內對外手段向來簡單強硬,先前國土面積不大、政局穩定時,如此行事還問題不大,可如今國土範圍大了三倍不止,各處紛亂頻起,麻煩不斷,這些大秦官員處置起來,便顯得捉襟見肘。
秦鉞見到這種情景,便大膽啟用了梁人魯子晉,並日漸重用,卻引得本土勢力不滿,不管什麼事都要雞蛋裡挑骨頭,彈劾一番,相國太叔志便是其中最為強硬的一個。
太叔志此來,為的是魯子晉奉命在秦都修的招賢館,說其耗費大量銀錢糧食不說,招來的不是偷雞摸狗之輩,便是來騙吃騙喝的廢物庸才。幾個月來,一個正兒八經的人才沒找到,反而把整個京城都弄得烏煙瘴氣云云。
又一連舉了許多事例,說明這群人之害。
秦鉞也有些遲疑,他下意識覺得建招賢館,招納八方人才是好事,可是太叔志說的也是事實,招賢館建好足足幾個月了,不見其效,反見其害,再這樣下去……
正要說話,卻見身側的少年正仰頭飲酒,意態悠然,心中一動,問道:「琴歌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琴歌搖頭:「不知。」
太叔志亦皺眉道:「陛下,朝堂大事,豈是和孌1童耍笑之……」
秦鉞揮手打斷他,對琴歌道:「寡人知道你最厭惡什麼,若你今日給寡人一個滿意的答覆,寡人便答應你,絕不在此事上勉強與你,如何?」
秦鉞雖好色,卻自認不會因此而「智昏」,他在取樂和正事上一向分得很清,但卻在琴歌身上隱隱有些失控。他一面欣賞甚至珍視著眼前的少年,一面卻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對他的欲1望。
便算是給這少年一個機會,若他果然值得,他便不再將其定位為塌上的玩物,願意為他克制一二——這少年雖令他心動,但他秦鉞,最不缺的便是各色美人。
琴歌默然片刻後,忽曼聲吟道:「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
太叔志不耐煩打斷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琴歌恍如未聞,繼續吟誦下去。他以琴歌聞名,聲音自是極為動聽,清澈乾淨又醇美醉人,便是隨口念頌,也似有裊裊餘音迴蕩,令人心旌神搖。
「……『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為能市馬,馬今至矣!』於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馬至者三。」
琴歌話落,秦鉞與太叔志沉默許久,對視一眼後,太叔志道:「但如今來的儘是庸才,總不能當真都重用起來吧?」
琴歌淡笑一聲,道:「這也要來問我,你是相國還是我是相國?要不要我幫你把他們送去南楚參加科舉考一考?」
太叔志氣的鬍子都翹起來了:「你!豎子!」
「琴歌就這幅脾氣,相國莫要放在心上,」秦鉞勸了一句,又道:「琴歌你也到了該上藥的時候了,寡人這便派人送你回去。」
放風時間結束……琴歌順手從几上取了顆梨,啃著就施施然去了。
自此,隔幾日秦鉞便親自過來,同他下棋聊天,或喝酒飲樂,或行舟湖上……也就這個時候,琴歌能得片刻自由,以致他在無聊時,竟會隱隱盼著秦鉞能想起他來,雖他心裡清楚這樣想不對,但有些本能委實難以控制。
這是在熬鷹呢,琴歌嘆氣,可真看得起他。
一晃又是大半個月過去,他臉上的傷已經幾乎看不出痕跡了,但秦鉞卻絲毫沒有放他回去的意思。他提醒了秦鉞一次,秦鉞便一連五日不曾放他出去,讓他很是焦躁,卻也知道,秦鉞等的便是他的焦躁、崩潰直至屈服。
晚間,琴歌忽然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他最近五感變得極為敏銳,外間尚無動靜,他便聽見遠處傳來的呵斥聲和犬吠聲。
這是……進了刺客?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一個黑色人影無聲無息翻了進來,一轉身,頓時四目相對。
刺客顯然沒想到裡面的人居然是醒的,但他反應極快,呆了一瞬便立刻撲了上來,捏住琴歌的下頜令他吞了一顆藥丸,壓低聲音道:「不要叫,外面的侍女已經被我打暈了,你叫也沒用!你吃了我的毒丸,要是沒有解藥,不出半個月就要毒發……快設法將我藏起來,待我脫險,自會給你送來解藥,否則……」
琴歌嘆了口氣,打斷他的滔滔不絕:「你在行事之前,從不先觀察下形勢嗎?」
黑衣人一愣:「什麼?」
琴歌拽動手腕,鐵鏈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黑衣人好一陣沒有反應,雖然他蒙著臉看不見表情,但那呆滯的眼神,看起來有點崩潰……
等易安幾個離開,秦鉞自己掀了帘子進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少年抿唇垂眸的模樣,若不是他緊緊握住鐵鏈的右手泄露了他的真實情緒,他倒要以為這少年真的什麼都不在乎呢。
秦鉞在易安坐過的椅子上舒服坐下,接過侍女俸來的茶盞喝了幾口,揮手令她下去,才懶懶道:「不是說寡人是草包嗎?怎麼又成了絕非平庸之輩了?」
琴歌心情不佳,懶得同他說話,半點反應也無。
秦鉞放下茶盞,看向林諾:「剛才話不是挺多的嗎?怎麼,要讓寡人把他們叫回來陪你說話?」
聽出秦鉞話中的威脅之意,琴歌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陛下沒聽說過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嗎?」
秦鉞輕咦一聲,道:「寡人還真沒聽過……什麼意思?」
琴歌微楞,在他的印象中,這句話不是應該人人都耳熟能詳的嗎?但此刻他卻真的想不起這句話是聽何人說過的,索性不吭氣。
秦鉞放過他,伸了個懶腰,道:「看你也像個聰明人,今天做的這事兒可是蠢透了。」
琴歌垂眸不語,看著琴歌握著鐵鏈的右手因太過用力而微顫,秦鉞心情大好,道:「行了,別捏了,手指頭捏斷了你也捏不斷那鏈子,當然更收不回你說的蠢話。」
自從在牢裡見的那一面以來,秦鉞雖依舊高高在上,掌控少年生死,卻第一次感覺自己占了上風,甚是得意,再接再厲道:「今天你最少做錯了兩件事,第一,這些話不該由你來說。同樣的話,若是秋韻來說,是同病相憐,是同舟共濟,換了旁人來說,是同情憐憫,是為其不平,而這話從你琴歌嘴裡說出來,那是什麼?嘲笑?諷刺?羞辱?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話,寡人也親耳聽到了啊!你讓他日後該如何自處?」
琴歌低垂著眼,恍如未聞。
秦鉞繼續道:「第二,你這些話根本就不必說。你以為整個南楚就你琴歌一個聰明人?你能想明白的事兒,難道南楚君臣就沒有一個人懂?只怕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為何還要和親、納貢、送來質子?因為他們怕啊!他們安樂了幾十年,他們怕打仗,怕大秦,怕寡人!就算你告訴他們,大秦如今外憂內困,就算你告訴他們,他們一出兵就能打的大秦數十年不能翻身,那又如何?他們敢嗎?所以哪怕自欺欺人,哪怕飲鴆止渴,也要換得短暫的歌舞昇平……所以,你的話,別說在這裡說了無用,便是站在你們南楚的朝堂之上說出來,又有什麼用?」
琴歌默然無語,片刻後才喃喃低語道:「……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
秦鉞雙目大亮,拍掌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妙啊!這是你們南楚哪位大家新寫的文章?如此大才,寡人定要見見!」
又問:「全篇頌來聽聽,寡人便解了你的鉄鐐,如何?」
琴歌冷冷道:「不記得了。」
如此文章,但凡是讀書人,誰會不將其視為至寶,怎麼可能會不記得?不過秦鉞知道這少年生性倔強,他既不肯說,那麼再怎麼逼迫都無用,淡淡一笑道:「方才聽易安說,要讓你回國?你說,朕要不要答應呢?」
琴歌道:「我非秦人,亦非質子,想來就來,想去就去,與陛下何干?」
秦鉞一瞥他手腕上的鐵鏈,輕飄飄道:「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見少年一雙好看的唇又抿了起來,秦鉞又意味深長道:「你說,你家主子為了讓寡人放你回國,會怎麼來央求寡人呢?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你家主子雖然看著冷清,在那床榻之上,卻……」
「閉嘴!閉嘴!」琴歌怒極,將鐵鏈扯得嘩啦作響:「無恥!下流!」
秦鉞滿意一笑:「入則無法家拂士,前面呢?」
琴歌劇烈喘息幾下,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恢復了平靜,道:「陛下以為過了今日,殿下還會在陛下面前奴顏婢膝、毫無尊嚴,任由陛下予求予取?」
秦鉞神色一變,幾乎立刻反應過來:「剛才那些話,是你故意讓寡人聽見的?」
「不錯!」琴歌道:「這些話,只有出自琴歌之口,入得陛下之耳,殿下才不會繼續用所謂的為國為民來麻痹自己,才能……在陛下面前活的更有尊嚴些……你也休想再動不動用南楚安危來要挾殿下……」
秦鉞冷笑著打斷他道:「你以為他會感激你?」只怕他此刻羞憤欲死,恨死了將遮羞布一把扯開的琴歌。
琴歌淡淡一笑:他又何嘗是為了他的感激。
只要能讓他稍稍過得好些,便是恨他怨他,又有何妨?
這是秦鉞第一次看見琴歌真正意義上的笑容,唇角勾起幾分暖意,眼角帶上幾分悵惘,連臉上的輪廓都顯得柔和了幾分……最是少年懷春時,煞是動人。
秦鉞莫名驚艷的同時,又帶了幾分無由的憤怒,再想起先前自己可笑的長篇大論,一種暴虐的情緒便蔓延了上來。
身前多了一道高大的陰影,琴歌猛地驚醒過來,一抬眼便看見秦鉞不知何時站到了床邊,雙眸中帶著熟悉的嗜血的味道——當初他將烙鐵烙在他下屬的肩上,向他一步步逼近時,眼中便是這般模樣。
琴歌心中一凜,恐懼從心頭升起,又被他強行按捺下去,淡笑一聲,道:「秦王殿下可還記得外臣前幾日說的話?」他聲音清冽寧醇,又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讓人清醒的同時,也讓人沉溺。
秦鉞不自覺被他吸引:「什麼話?」
琴歌語氣輕飄飄的,似帶了種漫不經心的味道:「謊話說上一千遍,自己也會當真。陛下十七歲登基,如今已經九年,九年內連滅三國,除大秦歷代君臣勵精圖治外,更是陛下雄才偉略……只是,陛下為迷惑諸國,做出暴虐兇殘、好色無度的昏君姿態來,難道就不怕真的變成了昏君、暴君嗎?」
秦鉞一愣,神色有些恍然。
「陛下當初對我,原是存了借題發揮、殺雞儆猴,以挾制楚國的心思吧?否則也不會大費周章讓我認下那份所謂的『罪狀』,可是為什麼最後卻變為純粹的發泄施1暴,以至如今束手束腳?難道此事竟未引起陛下的警覺嗎?」琴歌見秦鉞目光已經恢復清明,冷笑一聲道:「陛下在刻意縱容、甚至放大自己心中的而為所欲為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身心舒暢,痛快淋漓?這種感覺一旦上癮,你還戒的掉嗎?陛下沒發現自己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嗎?陛下身為國君,無人可以約束,若是有一日真正沉溺其中……只怕大秦別說是滅了三國,便是統一天下,稱皇稱霸,也躲不過二世而亡的命運。」
秦鉞低頭看著被鎖在床上,臉色蒼白的瘦弱少年,神色變幻莫測,手中拳頭握緊又鬆開,最後淡淡道:「你倒是,什麼都敢說。」
轉身拂袖而去。
看著晃動的門帘,琴歌繃緊的身子終於放鬆下來,閉上眼苦笑:他沒有什麼勸戒秦王秦鉞的好心,只希望他在他面前,能多幾分理智。否則秦鉞若真在種情形下對他施1暴,他能做什麼?咬掉他一塊肉?
他沒照過鏡子,不知道自己的臉如今是什麼光景,但看秦鉞的模樣,估計傷的不是很厲害,否則他也不會動不動就起了色心。但是,不應該啊!
又想起那天烙鐵上凝結的霜花,這幾日他明顯比先前提升了許多的五感,還有脫口而出不知出處的文字,有些茫然: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秦鉞這次似乎動了氣,給琴歌念書的侍女沒了蹤影,伙食從每頓的精細美食,變成了僅能飽腹的粗茶淡飯,向來話多的小桃也不再同他說話,甚至不在內室出現,只在上藥吃飯的時候才會進來,且從頭到尾一語不發。
看她每次欲言又止、憋得難受的模樣,琴歌也知道這是得了吩咐。心中暗罵秦鉞手段幼稚的同時,卻也不得不承認秦鉞這一招極狠。
既小桃不同他說話,琴歌自也不會去勉強她,便是他自己,不到萬不得已,也不再開口。
躺在床上,看著空蕩蕩一成不變的房間,琴歌無聲的嘆氣。
房中門窗緊閉,連掛在內室門口的帘子都不曾晃動一下,琴歌閉著眼都能畫出窗欞的模樣,以他的視線能及的地方,有多少塊磚,多少片瓦,都不知道數了多少遍了。外間也靜悄悄的,偶爾傳來些許動靜,對琴歌來說都是格外的驚喜。
再這樣下去,他怕是要崩潰了吧!
琴歌這樣想了不止一次,但他實則比他自己認為的要堅韌的多,一天、兩天、五天……就這麼一天天撐了下來,且在旁人眼中,他始終低垂著雙眸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見絲毫焦躁,似乎可以就這樣躺上一生一世,躺到天荒地老。
他以為他要這樣一直呆到傷勢盡愈時,卻有人先沉不住氣了。前些日子替他念書的侍女帶了四個侍衛和幾個宮女進來,行禮道:「陛下請琴歌公子赴宴。」
琴歌睜開眼睛,便看見雕著精美花紋的床頂,和層層疊疊的床幔。他一身清爽的躺在床上,傷口都被處理過了,身上也清洗過,連頭髮都散發著皂角的香氣。
如果不算被鎖在床頭的手腕的話,這待遇還算不錯。
「公子,您醒了?」圓臉大眼,身材嬌小的少女端著藥碗進門,笑道:「大夫也說差不多這個時辰醒,所以奴婢去熬了藥來。對了,公子可以叫奴婢小桃。」
她放下藥碗,將琴歌的頭墊高了些,道:「公子昨兒夜裡發了熱,這是大夫開的藥。來,奴婢餵您。」
如今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琴歌穿著一身單衣被折騰這麼久,還潑了幾身水,不病才怪,皺眉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小桃詫異道:「這是宮裡啊,公子您不知道?是了,昨兒公子病著,昏昏沉沉的……」
又嫣然一笑道:「昨兒可是大王親自安置的公子您,還請神醫務必治好您的傷……奴婢在這裡三四年了,從未見過大王對誰這麼細心呢!」
琴歌不置可否,就著小桃的手喝了兩口,皺眉:丁點兒大的勺子,餵兩口還要擦拭下嘴角,這是要餵到什麼時候去——這種喝藥法,他寧願被人捏著脖子灌。
正要要求換個法子,看見他皺眉的小桃眼圈已經紅了,驚慌道:「對,對不起,都是奴婢的錯,奴婢……」
話未說完,門外傳來一聲輕笑,竟帶著幾分寵溺:「怎麼,才剛醒就發脾氣呢?」
琴歌頓覺毛骨悚然。
一身黑袍的秦鉞推門而入,坐到他床邊,道:「是要讓寡人親自餵你?」
琴歌扯動手腕上的鐵鏈,似笑非笑道:「我更喜歡自己喝。」
秦鉞端起藥碗輕輕攪動,輕飄飄道:「人要知足,你說,是不是?」
琴歌不吭氣了,秦鉞藥勺伸來,他張嘴便接了——他倒要看看,是他先喝的不耐煩,還是那人先餵的不耐煩。
秦鉞長這麼大何曾照顧過人,餵了三四次,見藥碗中的藥汁只降下微不可見的一線,便有些煩躁起來,但一見少年好整以暇,似早料到他會如此的模樣,冷哼一聲又繼續。
兩人一聲不吭,較著勁兒似得將一碗藥喝完,琴歌固然苦的嘴裡都沒了滋味,秦鉞也覺得捏著那丁點兒的小勺捏的手都僵了。
唯有小桃看得眼睛發直:大王待我家公子可真好啊!
終於喝完了,琴歌鬆了口氣,一轉眼卻見秦鉞伸指向他嘴角抹來,嫌棄的扭頭避過。
「這是還生氣呢?」秦鉞好脾氣的一笑,抬抬下巴示意:「沾了藥汁。」
琴歌的手指望不上,更不願勞動秦鉞,索性伸出舌尖一轉,輕輕舐去了。
吐舌這個動作,並不是所有人做來都好看的,小孩子吐吐小舌頭是萬分可愛,若換了一條肥厚寬大的舌頭吐出來,只會讓人倒盡胃口。
但少年舌尖纖薄小巧,色澤粉嫩,在鮮嫩柔軟的唇瓣上靈巧輕舐,留下誘人的水澤……秦鉞頓覺呼吸都有些不暢了。
琴歌一側臉,將被薄薄的紗布覆蓋的傷處轉向秦鉞:如果不是有自知之明,他一腳就踹上去了——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隨時隨地發情的畜生!
不是說他宮裡收羅了各色美人嗎,怎麼還一副見到母豬都要發情的模樣!
秦鉞皺眉,接了小桃奉上的茶湯慢飲,道:「你的傷寡人請神醫看過了,雖不敢說能全無痕跡,但治個七七八八是沒問題的。只是那藥敷上去麻癢難當,怕你不小心碰到了,才暫時限制你的行動,等你傷好了,自會放了你,勿要多想。」
琴歌如何聽不出秦鉞話中的要挾之意。
他臉上的傷並不能護著他一輩子,莫說能治好,便是治不好,只要他活蹦亂跳的出現在人前,這件事自然就算是過去了。至於以後再如何,還不是秦鉞說了算?且不說別的,像如今這樣將他弄到宮裡放著,做出一副寵愛的模樣來,誰還會相信他清清白白?天下士子也再不會將他當了同類來看,日後秦鉞再對他如何,也絕不會有人為他出頭。
琴歌嗤笑一聲,道:「陛下日理萬機,還要惦記外臣這區區傷勢,可真是辛苦。」
你堂堂天下最強國之君,委屈自己來演一出溫柔款款的戲,就為了陷害他一個對天下毫無分量的領國質子的隨從——真他媽閒的蛋疼。
拜牢中那一幕所賜,如今別管他說什麼話秦鉞總要先放在腦子裡轉個圈,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微肅——他最近,似乎在這少年身上放的心思太多了些,且沒了往日那種取樂消遣的心境。
琴歌見狀,淡淡一笑道:「不知道陛下可曾聽過一句話——謊話說了一千遍,連自己都會當真,陛下可千萬別演過了頭,讓人笑話。」
秦鉞道:「寡人肯陪你演戲,你們不是該欣喜如狂才對嗎?」
他們這些所謂的質子千里迢迢來西秦,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琴歌也想不明白,當初他是怎麼腦子一抽跑到大秦來的,抿了唇不再說話。
秦鉞起身道:「寡人還有政務,明日再來看你。」
又道:「有什麼想吃想玩的,只管說,便是宮裡沒有,朕派人去給你在外面找。」
琴歌不答,秦鉞也不以為意,轉身離去。
等送走秦鉞,小桃拍拍胸口,才算是活了過來,不無羨慕道:「公子,大王對您可真好,您可別再同大王鬥氣了……」
琴歌沉著臉不說話,小桃忙閉了嘴,道:「奴婢去給您端粥來。」
說是明天再來的秦鉞一連幾天都沒露面,琴歌樂得清靜,令小桃找了些雜書來看,只是他手腕上的鐵索收的緊,只能半躺半坐著,讓小桃幫著翻書。琴歌看了兩刻鐘便不耐煩,讓小桃幫他找個識字的來讀書。
小桃猶豫了許久才壯著膽子報上去——識字的啊,那可都是了不起的人呢,怎麼可能來給人念書聽,而且還是給這樣身份的人?
不過秦鉞的話還是算數的,沒多久就真派了個識字的侍女過來,只是那侍女念書的聲音柔緩平和,琴歌往往聽著聽著便睡了過去。
琴歌這段時間的睡眠質量很差,也不知道秦鉞給他用的什麼藥,傷處像是被許多螞蟻攀爬啃噬一般,他清醒的時候還能忍耐,等睡著了卻覺得全身痛癢難當。
也是他白日裡表現的實在太過自如,小桃兩人若不是見了他睡著時皺眉咬唇、痛苦難耐的模樣,還只當神醫的話太過誇張。
那日琴歌正聽一篇遊記聽得昏昏欲睡,卻見小桃歡喜進來通報:「公子,有人來看你了!」
琴歌微微一愣,便聽見外面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聲音溫暖和煦:「琴歌,殿下和我來看你來了!」
殿下二字入耳,琴歌便覺得心臟碰碰碰不受控制的劇烈跳動起來,下意識的起身卻又被鐵鏈拽倒跌了回去。
秋韻掀開帘子,正看見他狼狽的模樣,心中一酸,低頭假做不見,側身讓身後的人先行。
琴歌全然不覺,看著進門的人:「殿下……」
易安一身白袍,肌膚如玉,五官精緻,氣質清冷至有些凜冽,進門點頭示意後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在琴歌手上的鐵鏈上掃過,道:「秦王說宮中延醫用藥方便,等你養好了傷,便放你回質子府……你先安心養著吧!」
琴歌應了一聲,讓小桃她們去外面侍候。幾人又閒聊了幾句閒話,秋韻猶豫了一下,道:「聽說,你臉上的傷,是你自己……」
琴歌嗯了一聲。
秋韻嘴唇微動,最後卻化成一句嘆息。
所謂人各有志,這世上,有願意忍辱負重以保全家國的,也有寧死也不肯受辱的……誰又能說誰的選擇就是錯的?
他和殿下受盡屈辱,可看秦王看似寵愛實則輕慢的態度,誰敢說他們委屈就能求全?
琴歌承受酷刑、自毀容貌,可還不是被鎖在後宮,誰敢說他寧死就可不屈?
房中一時安靜下來,片刻後,易安開口道:「等此事一了,你就回大楚吧,我會提前稟告父王。」
琴歌一驚抬頭:「殿下,我……」
不知道為何,他整個人像是被掰成了兩半,一邊理智告訴他,他回去是對的,對任何人都是最好的,可是另一邊卻像有個聲音在心裡拼命叫囂:他走了殿下怎麼辦?怎麼可以把他獨自留在這虎狼之地任人欺凌?
易安打斷他道:「就這麼決定了,你不必多說……琴歌你,不適合留在這裡。」
又道:「你安心養傷,我們過幾日再來看你。」
起身向外走去。
或許在琴歌奮起反抗之時,他們就已經不是一路人,已經沒有多少話可說。
在他面前,他該表現出如何的姿勢?憤怒他的不識大體?欽佩他的寧死不屈?還是嫌惡自己的骯髒懦弱?
「殿下!」琴歌喚住即將出門的兩人,苦笑一聲道:「殿下您真的覺得,我們做得這些有意義嗎?」
易安正要掀帘子的手一頓,卻並未轉身。
琴歌道:「我們之所以來大秦,是因為不想打仗,可是現在怕打仗的人,真的是我們嗎?」
易安呼吸急促起來,琴歌繼續道:「人吃了東西是要消化的,國家也是一樣……大秦滅了三國,那三個國家,人心尚未屈服,地方尚不安寧,諾大的地盤需要鎮守平定,需要治理安撫,還要防備北齊乘機南下……大秦如今看似如日中天,其實正是最為虛弱的時候,現在怕打仗的,不該是他們嗎?」
「秦王能一口氣滅掉三國,豈是平庸之輩,焉知不是他假做沉迷,好拖延時間,等穩固了地盤,再將我們一網打盡?」琴歌道:「殿下,我們在這裡和秦王糾纏不休,到底是我們纏住了他,還是他纏住了……」
「住口!住口!」易安厲喝一聲,胸口劇烈的起伏,捏在布簾上的手微微顫抖,片刻後才逐漸平緩下來,一語不發的掀簾出去。
「殿……」琴歌一聲殿下剛出口,便聽到門外傳來對秦鉞見禮的聲音,默默閉上嘴。
他微一沉吟,又道:「從這邊向北百丈距離有一個荷塘,若是你能游過去就可以暫時擺脫獵犬。你從荷塘的北岸上去,那裡是百獸園。你打傷幾隻跑的快的,讓它們帶著血腥味四處亂串,可以引起些許騷亂。你不要走遠,就藏在月洞門上面的雨檐下,等有了空擋就潛入他們搜過的地方,那裡暫時應該是安全的……剩下的你就自己想辦法吧!」
「我覺得……」黑衣人吞了口唾沫,道:「我還是帶上你更安全。」
眼睛一眨就想出一個看起來很靠譜的點子,帶上他一定更靠譜。
爬上床來,掏出匕首,斬向他手上的鐵鏈。
琴歌皺眉,他很不喜歡這樣自作主張的人,淡淡道:「帶上我你走不了,那片湖我過不去。」就算能走他也不會走,和這刺客不一樣,他是有廟的家和尚。
黑衣人一面埋頭苦幹,一面道:「那你再想個法子出來。」
琴歌閉上嘴不再說話。對有些人來說,說一遍沒用的話,說一百遍,也沒用。
匕首在鐵鏈上削磨,粗糙的切口在手腕上來回磨蹭,很快就帶出一片模糊的血肉來,琴歌微微皺眉,沒有多的反應。
片刻後,只聽「鏗」的一聲,琴歌右手恢復自由,黑衣人笑道:「居然是精鐵打造的,秦王可真捨得……不過遇到我的青鋒也是小菜一碟!」
又要開始轉戰左手,琴歌忽然神色微動,道:「你該走了,有人來了。」
「別大驚小怪,」黑衣人不以為意,道:「我也不是沒布置的,他們一時半刻追不到這兒來,再說了,我都沒聽到聲音,你能……遭了真的有人來了!你這兒有沒有後門?」
琴歌無語。
院外已經傳來敲門聲:「小桃,開門!」
已經被敲暈了藏起來的小桃自然不能去開門,來人並未多等,直接將門撞開,急促的腳步聲長驅直入,到琴歌房門外停下,一人朗聲道:「琴歌公子,宮裡來了刺客,陛下擔心公子安危,令我等前來護衛。」
頓了頓沒聽到裡面的回音,那聲音又道:「琴歌公子,我進來了?」
琴歌並未理會,那些人說話,從來都不是為了得到他的回答,不管他說什麼,該進來的一樣會進來。
正低頭揉著僵硬的肩膀,鋒利的匕首壓上咽喉:「聽起來秦鉞很在乎你?」
……
秦鉞匆匆趕來的時候,床上的鎖鏈已經被砍斷,一柄冷冽的匕首抵著少年的咽喉。少年被人勒住肩膀,赤足站在地上,全身上下就只穿著一襲褻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