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雨濛濛。
汴京城的春日向來溫煦,奈何今年春遲,到了落雨時節寒意仍重。
自臨街的酒家往外望去,灰暗天色下,木屋青瓦也愈發顯黯淡了幾分。
唯獨遠處石塔的褐瓦上,透出紅藍交錯的琉璃光影,再便是近前的酒家旗幟,正是褐紅色的毛氈所做。
不對,還有一處顏色。
男人自窗邊探出頭來,便看到了那抹風中飄動的紅色,頓時眼皮一跳。
那紅影自雨中穿行而過,快得只見一抹殘影,就已翻窗而入,坐在了他的對面。
「陸小雞——」
原本坐在此地的男人豎眉伸手便搶,可惜還是比對面落座那人慢了半步,眼睜睜看著對方手裡已多了個酒壺。
酒壺裡的酒水晃蕩了一聲。
來人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被雨水沾濕的一撇鬍子,旋即露出了個滿意且欠打的笑容。
「司空摘星,你慢了。」
先在此地的男人頂著一張過目即忘的臉,著實有些對不起這個名字,甚至很沒形象地翻了個白眼,「慢了就慢了,該做正事的時候我自然不會失手。倒是你」
「果然有熱鬧的地方,就有你陸小鳳。」
這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向來會出現在有閒事的地方,也一定會管上一管。
所以一點也不奇怪,「偷王之王」司空摘星會跟陸小鳳混成朋友。
現在也正是他們兩人,在京城的酒樓里坐在了一處。
酒溫正好。
陸小鳳悶了口酒,這才覺得身上的寒氣被驅散了不少, 「與其說是有熱鬧的地方都有我,還不如說」
「有麻煩的地方都有我。」
唉。
天知道他為什麼要為了個能坑他去挖蚯蚓的損友跑壞了兩匹馬,這才趕在二月十五前抵達汴京。
又要仗著自己各處的朋友都多,一到京城便託了關係找到了司空摘星的去處。
而這一切,都得怪這偷兒在半個月前讓人給他送來的紙條。
他板著那張向來玩世不恭的俊俏臉蛋發問:「你說你要偷一件婚宴上的至寶,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喜歡熱鬧,但不喜歡讓自己被牽絆在要命的麻煩里,所以打從幾年前開始,他就不愛往汴京走動。
誰讓京城這樣的地方,沒點本事的人根本站不穩腳跟,浮不出水面,更不必說是成了規模的幫會。
能夠留下讓人聽聞的,必定不是簡單貨色。
如今的汴京城裡,起碼人人都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姑且不提,光是江湖上的紛爭就已是一灘渾水。
有一句話,街頭走過的小孩子都會說。
六成雷,四成蘇。
雷,是雷損的六分半堂。
蘇,是蘇夢枕的金風細雨樓。
一個是開封府里擁有最大實力的幫會,雄霸武林二十六年,一個是近年間崛起最快的勢力,黑白兩道服膺者甚眾,儼然有取代六分半堂地位的徵兆。
所謂成王敗寇,兩方自然少不了摩擦。
於是汴京城裡的武林人士也就免不了要被牽扯進來遇到些麻煩。
陸小鳳是真不明白,司空摘星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突然想要到汴京來偷東西。
不對!
陸小鳳在心中暗罵:這小子自詡偷盜之術天下無敵,和盜帥楚留香必要分出個高下,平日裡出手不是興之所至,就是最令人犯難的東西,他恐怕還覺——
自己來得正是時候呢!
他朝著司空摘星那張易容過的臉上看,也真沒瞧出他有什麼緊張的,只看出了十二分的不知天高地厚。
若是他沒看錯的話,司空摘星的眼睛還亮了一亮:「我要偷的,自然是一件天下間絕無僅有的至寶。」
「誰的婚宴?」陸小鳳無奈地扯了扯嘴角,「想來能被你看中的,不是尋常婚宴。我聽說雷總堂主的女兒和蘇樓主之間有過婚約,總不能是這段聯姻要被提上檯面了吧?」
「後半句錯了,但你的前半句說對了。」司空摘星回答得理直氣壯,還頗為驕傲,「那可是迷天盟七聖主的婚宴。」
「哦難怪」
陸小鳳的聲音忽然停在了當場,又陡然上揚:「等等,你說誰?」
他說誰?!
迷天盟七聖主?
司空摘星迎著陸小鳳震驚的目光,坦然答話:「你先前不在汴京,沒收到消息,即將娶妻的人,是迷天盟七聖主,關七。」
陸小鳳想都不想:「可誰都知道他是個瘋子」
在司空摘星口中忽然提及的關七,何止是個瘋子。
汴京城裡的黑白兩道勢力之所以能被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劃分,正是因為迷天盟的首領關七忽然瘋癲,無暇管理因他而聚集起來的偌大幫派。
迷天盟雖未解散,但以陸小鳳的聰明才智絕不會猜不到,如今的盟內到底有多少還是忠於關七的自己人,又有多少是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的臥底。
這個昔年翻手為雲的幫會,只怕早已名存實亡。
關七那個嫁給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的妹妹,曾在江湖上有過關大姐的地位,也早已失蹤多年,就好像從來不曾出現過。
正因如此,六分半堂和迷天盟之間的聯盟,已土崩瓦解多年。
現在忽然聽到他要娶妻,和聽到廟裡的苦瓜大師要還俗娶老婆也沒什麼區別!
或者說,還要更加讓人震驚得多。
得是什麼樣的女人,才有可能嫁給關七這樣的人?
更何況司空摘星還說,會有一件世所罕見的珍寶,出現在關聖主的婚宴上。
到底是他連日趕路沒能睡醒出現了幻聽,還是這風起雲湧的汴京城終於變成了他不能理解的樣子?
司空摘星笑了:「陸小雞,可你不能否認,關七他就算是個瘋子,也是天下武功第一的瘋子。」
陸小鳳沒有回答。
似乎間隔了好久,才聽到了一聲嘆息:「天下第一啊」
窗外的春雨混在寒風裡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
逐漸加重的雨勢里,汴京城裡往來走動的行人都不見了蹤影。
街巷裡積水滿盈,橫流進了拱橋之下的河流中。
小甜水巷的脂粉混著春初綻開又被打落的杏花隨水而流,一直向東南方向流去,直到前方的石門,方才調轉了方向。
在拐口處,已是另一片布局緊湊的院落。
比起那頭的聲色犬馬,這裡的青瓦綠牆間少了幾分聲息,甚至安靜得有些過分。
朱小腰伸手去關窗的時候,甚至能聞到春雨洇濕的牆縫裡,透著一股死一般的潮氣。
這就更難讓人發覺,迷天七聖盟的其中一處要害據點,居然會在此處。
但又或許,潛藏於市井之間,更適合這個已然式微的江湖幫會。
「站在窗口不覺得冷嗎?」一個聲音從她的背後傳了過來。
「有內力有內力傍身,自然不覺得冷。」
朱小腰一身單薄的紅衣,的確不像是在這個季節該穿的衣服,但正如她所說,有內功根基在,確有說這話的底氣。
所以她這話中短暫的停頓,絕不是因為寒風自半開的窗扇中吹過,讓人凍出了個寒噤,而是因為
問話的人。
窗外陰雨天氣,讓這座稍顯逼仄的宅院也平添了幾分陰森,就算屋中已點起了明燭,也覺草木腥氣混著潮意無孔不入。
可當朱小腰的目光轉向鏡前的那一刻,這些令人不快的氣息好像在一瞬間便已一掃而空。
她總忍不住懷疑,在這樣的地方,到底該不該當有這樣的一抹艷色。
只因被燭火點亮的鏡中,正倒映著一張秀美絕倫的面容。
她並未回頭。
朱小腰所能看見的,不過是模糊鏡影中的瀲灩眸光,以及半張被墨發映襯得愈發瑩白如璧的側臉。
可就算如此,她也已敢說,若以明珠美玉去與師姑娘相比,也未免/流俗。
哪怕,她只是在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也看向
她身上那身由迷天盟弟子送來的嫁衣。
那是一件在短短半月間便已完工的華貴嫁衣。
本著絕不能墮了迷天盟威名的想法,負責操持此事的人恨不得將汴京數得上名號的繡娘都給請來,但只怕,迷天盟的舊日威懾再難找回,這件嫁衣也因穿在了師姑娘的身上而顯得黯淡無光。
「難怪你寧可看向窗外也不看我。」
朱小腰聽到了一聲輕笑。
水中的月影搖開了漣漪,那鏡中的芙蓉也自靜止不動中甦醒,以至於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先前自己竟已不自覺地屏氣凝神,唯恐驚動了那鏡花水月一般的景象,直到此刻方才找回了呼吸。
下一刻,她更是對上了那張朝著她轉來的臉。
但凡一個人不是瞎子,便不會對著這樣的一張臉無動於衷,更何況,那絕不是一幅色彩單薄的畫。
美人垂目低語:「我知道我說話沒什麼用處,但你也大可不必因為同情而逃避。」
「我不是」朱小腰匆忙接話,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該當如何繼續說下去。
關聖主忽然帶著師姑娘出現,聲稱要娶她為妻,簡直像是一道驚雷劈在了眾人面前。
她該怎麼說?
說如今的汴京城風起雲湧之間,迷天盟隨時會變成為人所蠶食的獵物,不僅關聖主身不由己,這個被他帶來的女子更是處在危險之中?
說她因為師青若毫不會武功,又生就一張絕艷的面容,一度想到了自己當年的境遇,對她確有同情之心,這才不忍見她身處泥污間遭難?
偏偏這些話,又是她根本不應當說的。
當聲音重新自喉嚨間發出的時候,她只聽到自己在說:「師姑娘無需多慮,關聖主在一日,您便是迷天盟一日的七聖主夫人,我等都將守衛在您身前。」
不錯。
起碼現在,她會是迷天盟的主母,關七之下的第一人,是她們要效忠的對象。
至於後面的其他事,那便另當別論吧。
這話,若是說給知曉汴京情況的人聽,必定能聽出朱小腰話中的心虛來,可坐在她面前的人從未涉足江湖,便只用那雙柔弱到拿不起刀劍的手,將發冠垂落在鬢邊的一串白珠撥到了耳後,仰頭答道:「好啊,那便全都仰賴於你了。」
仰賴?
這兩個字說來輕巧,但自她口中說出,便好像平白加重了分量。
朱小腰幾乎被驚得後退了一步,只覺自己在那雙重新抬起的眼睛裡看見了流波帶月的星輝,趕忙調轉了腳步以圖掩飾自己失態,「不不必道謝。天晚了,我去讓人將晚膳送來。」
她不敢再繼續留在此地了。
在負責守衛於此的時候,她好像一日比一日理解了,為何一個瘋子也要執意娶她為妻。
因為
因為師姑娘就算不會武功,也自有令人丟盔卸甲的本事。
可她腳步匆匆,便並未瞧見,在她的身後,師青若望著她的背影,緩緩抬起了唇角,露出了一個愈加玩味的笑容。
多有趣啊。
在這位被迫入局的師姑娘眼中,身為迷天盟二聖主的朱小腰,頭頂分明掛著——
「金風細雨樓」五個大字。
與她的系統面板相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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