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赤著一雙腳,滿是厚厚的老繭,其上更是沾滿黃泥黑土,一身灰色僧衣,頸上掛著一串佛珠,雙手指縫間多污垢。
「今日不做生意了。」暮生稍停下了手中活計,衣袖挽至肘,看了眼那和尚說了一句,隨即復又拾掇了起來。「而且,我這裡只賣酒,你要是腹中飢餓,可以去別的酒樓。」
那和尚年歲看起來不過二十,此時一聽暮生之言頓時微楞,但卻也不動身,見暮生不再開口頓時有些著急。「店家,現在大白天的你就關門了,這不是攪人興致嗎?」
「我可是聽說你這酒方圓數百里哪一個人飲了都要說好,如今我慕名而來,你卻如此對我。」
那人說是和尚,但言談舉止很是隨意不羈,倒像是個放縱的江湖人。
「大師既是往北而去,又何必說是為了我的酒而來。」暮生抬頭看著那和尚,神色平常,語氣也很平常。「而且,看你兩手空空,怕是無銀錢給我,小館利薄,概不賒欠。」
這句話說的可真是直接,基本上就是變相的說你可以走了。
可偏偏那和尚卻渾不在意像是聽不出話外音,臉上更是連尷尬之色都沒有,他也不羞不惱,髒兮兮的右手摸了摸滿是烏黑髮茬的頭,嘿嘿直笑。
「嘿嘿,小僧雖是北去,但現在卻是為了店家的酒而來。」
他說著,身形竟然已是憑空出現在那最後一張還未收拾的桌前,懷抱著上面的酒罈,桌上還有一些剩餘的小菜,見壇中還有兩三碗量的酒和尚頓時咧嘴一笑。「既不賒欠,店家便將這些余酒剩菜施捨於我吧。」
那和尚也不嫌棄,左手將酒罈虛攬入懷,騰出右手便抓向那些剩菜,葷素皆有,他都一概嚼而咽之。
暮生靜靜的看著這一幕,也沒阻止。「原來,你是個酒肉和尚?」
就見和尚吃了幾口後兩腮一收,一股吸力自喉間憑空生出,壇中酒液已是分出一縷如水箭一般落入他的口中。「哈哈,果真好酒,好酒。」
他吞咽之下率性大笑贊道,旋即才接過暮生的話。「小僧是我,和尚是我,大師亦是我。」
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話被其順口念出。
可接著。
「就像店家一樣,賣酒的是你,用劍的是你,殺人的也是你。」
那和尚語氣肆意平常,下手如飛,口中更是不時吞吸幾口,本就不多的剩菜和酒轉眼就被他吃喝的一乾二淨。
暮生聽到這句話,神色倒是沒什麼變化,眼神卻有些好奇,甚至有那麼一抹思索之意。「哪,那個是你?」
和尚將那油膩的手指在僧袍上抹了抹,又用袖子擦了擦嘴,一臉的安樂,愜意的呼了口氣,這才緩緩說道。「隨心而已。」
「呵呵。」
暮生聽到這個回答先是自顧的點點頭,隨後又笑了。「我很好奇,倘若有一天你見了你那佛,若你當著他面說出這般言語,卻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怎料那和尚聞言竟還真的思考起來這個問題,半晌了才回答,一臉的鄭重其事。「也許,說不定會打起來。」
「你敢打他?」
暮生問道。
「為何不敢?等我能見到他時,我自然也已是佛,同樣是佛,為什麼我不敢打他?」
和尚像是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番言語是多麼的驚人,恐怕任何一個佛家僧人聽聞都會大喝一聲「孽障」,要是遇到那種性格暴烈的高僧說不定還可能將他當作妖邪鎮壓了。
而暮生聞言卻是再點點頭。「不錯,有何不敢的。」
這回,輪到和尚好奇的看著暮生,不過也只是一眼,他施施然起身,身上氣質卻在起身的這段時間生出了詭異變化。
相貌還是那般相貌,衣著還是那件油漬斑斑的灰袍,可偏偏一股出塵之意竟油然而生,而且愈演愈烈,轉眼就好像充斥在他每個毛孔之中,就如同眼前這個乞丐一樣的和尚正在向一個高僧轉變,看一眼就是祥和,面容之上,平靜淡然之下,竟是說不出的慈悲意。
就像是一朵靜立的白蓮,讓人下意識的忽視了他身上的污垢和風塵。
「多謝!」
他雙手合十朝暮生言謝,臉上之前的諸多不羈隨意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眼目低垂之下,便走了出去。
暮生靜立原地,他先是看著一出酒館便化虹而去的和尚沉默稍許,然後又看著他走過的地方心中震撼非常。
只見一朵朵搖曳的白蓮,出塵不染的正自那雙滿是老繭的雙腳走過的地方長出,持續了約有十息,這才慢慢枯萎,然後散作光點。
「之前曾聽人說西漠小雷音寺里有羅漢言出法隨,講經之下,口吐蓮花,梵音如潮起潮落,我本以為是江湖把戲,想不到,卻真有這等存在。」許久,暮生走到那和尚之前坐著的桌旁,一邊收拾著,一邊自言自語,聲音微不可聞。
但接著他便想到了過去的一些場景,一些人,一些事,隨即也就釋然了。「不知道那和尚達到什麼境界了,金丹?元嬰?」
搖了搖頭,暮生臉上的諸多表情也消失了,變得平淡異常,然後將酒館鎖好便消失在了三岔口的一條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