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清歡>
北罰山,榮枯閣中。
邊子趁看著躺在床上瞪著一雙驚恐眼睛的乞兒,仔細查看她的傷勢,十五歲的年輕臉蛋都有些不忍,語氣嘆惜:「師父,她凍傷鞭傷遍布全身,右手手腕筋骨損傷嚴重,沒有一年半載根本調理不好。」
南泱往裡房走了幾步,看侍女已將熱湯準備好,才回邊子趁:「她年歲尚幼,若是調理得當,筋骨再生也不是問題。可你也看到了,她的右手幾乎斷掉,我想想辦法,最多恢復個五五六六,但無論如何,右手再執筆拿劍是不可能了。」
邊子趁俊逸的臉訝然:「師父,徒兒還不明白,你撿這麼個瘦皮猴回來做什麼?」
南泱的目光頓時溫和:「此次外出修道,歸來途中見到她便帶回來照顧。我鮮少出門派走動,遇見即是緣分。」
邊子趁笑道:「師父是準備收這皮猴為小弟子了?師父堂堂北罰宮三大尊主之一,尋常入門修道的弟子要在門派中努力多少年顯露鋒芒,才有可能被尊主選中作為親傳弟子。如今這麼一個街邊撿來的小孩子,資質尚平,右手還殘廢……」
南泱斜眼看他,聲音慢悠悠的:「子趁,為師三月不歸,你倒是活分不少。」
邊子趁尚還年少的臉一下就笑得開朗:「沒有沒有,師父多慮,我也就那麼說說嘛。說起來我和師妹還不都是師父一句投緣才拜進門的。」
「……你幫這孩子洗洗乾淨,侍女下手沒底,你知道輕重,好生照料。」
邊子趁聞言,立馬二話不說輕輕抱起床上一直把眼睛瞪得溜圓的乞兒,放進熱水裡除去破爛衣服。
南泱看這邊暫時安穩,便拂袖而去,想回到自己的寢宮也好好清洗一番。
不想還沒來得及踏出門檻,就聽見裡面邊子趁一聲哀嚎:「師父啊!!!」
南泱眉毛抖了一下,回頭:「……怎麼?」
邊子趁一雙挽起衣袖的手還沾著濕漉漉的浴湯,就面紅耳赤地跑出來,磕巴說道:「師父,那,那猴子是母的……啊不是,那小孩是女的……!」
&南泱挑眉。
邊子趁激動地揮舞雙手比劃,一張俊臉憋得通紅:「好歹我也是個滿十五歲的男人,現在居然叫我看了那猴子光著……祖師爺在天有靈也不原諒我的!」
南泱被自己的徒兒逗得眸子裡一陣笑意,像是安撫小孩子一般:「行了,至於麼,你下去吧。」
邊子趁一邊咕噥一邊退下:「我可是修道之人……」
南泱走回浴桶旁邊,乞兒正無措地坐在裡面,一臉不知發生了什麼的表情,慌張而畏懼。她露出的小小身體瘦骨嶙峋,傷痕遍體。
一個女孩子,竟如此苦命又頑強嗎。南泱摸上乞兒的頭頂,對上乞兒濕潤的大眼睛,冷慣了的眸子也承積起滿滿憐愛。她小心觸碰乞兒僵硬的身子,舀起熱水澆到她身上。
乞兒身上非常髒,南泱不得不用點強硬手段。即使乞兒身上還有許許多多的傷,南泱也咬牙用毛刷刷上去。剛剛才刷動一下,乞兒就疼得嗚咽起來,下意識將南泱的袖口緊緊攥在手裡,一雙淚眼可憐巴巴地看南泱。
南泱看著面前的小人兒,眼裡盈盈的不易察覺的透著可憐,但她偏偏天生性子偏冷,不會多說什麼安慰的話,於是便將乞兒從水裡撈起,抱進自己懷中,全然不顧弄濕了自己的衣袍。她一邊輕撫那瘦得骨節突出的後背,一邊用毛刷輕緩刷著她身上的污垢。
&上,要不還是我們來吧……」一邊的侍女還從未見南泱這樣,急忙詢問。
&必,她身上傷多,你們不懂下手該多重,我親自來才安心。」南泱仍是溫柔地抱著乞兒為她清洗。
乞兒仍是疼的,但只是用小手抓緊了南泱的領口,像是抓著這世上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偷偷把眼淚蹭在南泱雪白的衣服上,喉嚨里不斷嗚咽。
這一洗就從上午洗到天黑,南泱才終於慢慢把小姑娘洗乾淨了。南泱本身有些輕微潔癖,於是又來回換了幾桶水,又從天黑洗到第二天天明,用了各種草藥,直洗到乞兒跟換了一層皮一樣才罷手。
南泱有些疲憊地用柔軟毯子擦乾乞兒,擦過她稚嫩的臉蛋。這孩子的長相出乎南泱意料的好看,五官精細,眉眼漆黑清亮,一張白白的小臉靈氣可愛,眉間赫然天生點一顆硃砂痣,愈發襯得眸子明亮如星。只是太缺乏營養了,小孩子該有的嬰兒肥都沒有,下巴瘦瘦尖尖的。
南泱把她抱回床上,又不停歇地為她上藥。早先就從丹藥坊召來的大夫站在一邊,看著南泱輕柔上完外傷的藥後,上前為乞兒接右手手筋。南泱就在旁邊坐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眉頭斂得緊緊的。
乞兒痛的大聲嚎叫,劇烈掙扎,南泱按住她,口中不停低聲輕喃著安慰的話,但根本不起作用,只好點了她的穴。南泱看著她清亮黑眸安靜地痛苦,連痛呼聲都嚎不出來,五官都在顫抖。她自己的心也跟著略微揪緊了一般,只有握緊了乞兒的左手,遞幾絲真氣給她。
如此折騰又是一天過去,天黑後許久大夫才收工離去,期間乞兒痛暈又痛醒數次,現下躺在床上近乎虛脫。
南泱小心安置乞兒包裹地嚴嚴實實的右手腕,細心蓋好被子,塞一個暖爐在乞兒的手裡,又細細掖好被角,終於鬆口氣。
乞兒雖然疲乏疼痛之極,但此時還緊緊盯著南泱,眼皮都不捨得眨一下。她不明事理,但她還是知道,這個人一直在對她好,是她可以相信的人。乞兒見南泱轉身欲離去,急忙跳起來,被子暖爐全都翻在一邊,她著急抓南泱的袖子,差點摔下床。
南泱反身把乞兒接住扣在懷裡,悠悠嘆氣:「我身上髒,又是泥又是水,你乖乖睡覺,我沐浴完就回來。」
乞兒聽不懂,只是依照內心緊緊環住南泱的脖子,喉嚨里發出撒嬌一般的哼哼。
南泱只好搬了個板凳坐在床邊,又仔細把乞兒放回被窩,扣住她的手腕暗暗傳送些緩和的真氣過去,好叫她容易入眠。看來在這孩子睡著之前,她是徹底走不開了。
&父!」一個約摸十三四歲的綠衫秀美女孩忽然推門而入,眉目間是滿滿的擔憂,說話聲音也不由聲調上揚,「師父,我下午才從山下回來,聽師兄說您在這裡忙了整整兩天都沒合眼……」
&聲。」南泱語氣清淡,似是沒有大礙,但疲倦的雙眼都已有了血絲。
雲棠看師父鮮有的疲憊神色,急得要死:「師父,您都累成這個樣子了……師兄總在關鍵時候掉鏈子!說什麼這裡有他不能看的東西死活都不進來,要不然怎會讓師父勞累至此都不來勸阻……」
南泱斜眄自己的二弟子一眼:「噤聲。」
雲棠頓時卡住,半張著嘴無措地站著,卻是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好,睡熟了。」南泱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鬆開睡得雙頰粉紅的乞兒的手腕,示意雲棠和她一起出去。
北罰山上仍在飄著大雪,恢弘的建築群翼然建於此處,層層疊疊的宮閣構式複雜雄偉,雕樑畫棟,宛如一座凌駕於凡世之上的仙宮。這就是江湖上名震四海,享譽一方的天下第一修道之地——北罰宮。
北罰宮傳到現在已是第二十七代,掌門為已然活了二百餘歲的得道劍仙:鴻升雲。修道之人但凡得以修成,壽命普遍都會延長几百歲,正是為此,北罰宮的弟子人數超過江湖上任何一個門派,追求長生之人遠比尋道之人多得多。但北罰宮只是修道習劍,並不是修仙,誰都明白鬼神之事可敬而不可近。
鴻升雲活了二百餘年,只收了三個親傳弟子:大弟子喻修,二弟子容懷,三弟子便是南泱。三人得到掌門真傳,都在二十歲左右便修成,自此身量與容貌都定格,功力及地位僅次於掌門,是為北罰宮的三位鎮派尊主,門派里所有弟子見到三人,都要敬稱一聲「尊上」。
鴻升雲已不再收徒,於是無數人都想拜入三位尊主門下,成為他們的親傳弟子。但北罰宮有嚴格的拜師規矩,最關鍵還是要過得了尊主的眼緣。現下,南泱活了一百餘歲,也只收了大弟子邊子趁,二弟子云棠。
雲棠看著大雪紛飛里南泱安靜的完美側臉,恍然出神。很久以前見師父,就是這幅傾城容貌,歲月的逝去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一點點痕跡。南泱似乎永遠都是那個不過二十左右的冷清美人,哪裡看得出她已有一百餘歲。南泱現在那麼安靜而端正地背對站立,好似一朵青蓮在雪地中極致聖潔地開放,僅一個背影,就有著攝人心魂的魅力。
&父,屋子裡睡著的是誰?」
南泱淺色的凝冰眸子看著雲棠:「子趁沒有告訴你?」
&兄說師父有意收她為徒。」雲棠垂下眼眸。
&從未這樣說過。」南泱的面色看不出情緒,「那孩子右手已廢,在我門下不會有什麼作為。待過一陣子她身體好些,便送她下山吧。你親自去選一戶人家寄養,莫要委屈了她。」
&父,師兄說你曾說於她有緣,既然如此,何不留下她呢?」
南泱沉默片刻,斟酌一番,幾經猶豫,還是搖頭:「一切等她身體大好再說。」
這時一個侍女匆匆忙忙跑過來,神色慌張卻還是恭恭敬敬:「尊上,那孩子醒了,在房子裡鬧得雞飛狗跳,看樣子是在找您呢。」
南泱聞言,立刻轉身隨侍女回房,留下雲棠一人獨自站在大雪中。雲棠呆滯地出神一會兒,然後默然地離開。
乞兒正被幾個侍女用力按在床上,她神情異常的慌張,嘴裡發著旁人聽不懂的聲音,瘦瘦小小的身子拼命掙扎,目光碰觸到南泱後,才僵硬地停止動作。
南泱的表情並無波瀾,但走向乞兒的腳步明顯比往常快許多,她見乞兒因劇烈掙扎,右手腕纏的厚厚繃帶上都溢出鮮血,好看的眉毛又皺住。揮散侍女,南泱坐在床邊把乞兒抱進懷裡,低垂著眉眼仔細拿起乞兒的右手查看。
自從南泱進來,乞兒就一直緊緊盯著她,看南泱將她溫柔抱住,黑眸也緩和下來,看著近在咫尺的雪玉般的側臉,乞兒開心地咧嘴笑,憑照久在深山的獸性,伸出粉舌輕輕舔上去,又用尖尖的牙輕輕啃了啃,以此表達自己對南泱的喜愛。
溫熱濡濕的滑膩觸感由側臉穿來,小姑娘柔軟的呼吸也輕輕撲在臉上。南泱神色一滯,動作頓時僵在半空,感覺渾身雞皮疙瘩一下全豎了起來。
她是堂堂北罰山高高在上的尊主,自出生就被鴻升雲抱到北罰山,拜入鴻升雲門下,所以養成的性子也因為修道習劍而安靜寡言。多年來她常年在北罰山上修煉,鮮少的踏入江湖也僅是為了去別的修道門派互相修習,人情世故她見的多,自己卻少有經歷。因為地位比旁人高,所以很少與別人哪怕是師父師兄有親密接觸。如此直接的唇舌觸碰,她是頭一回遇到。
南泱的側臉微紅,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朵。她是不大適應,本想推開乞兒,但礙於她手中還握著拆了一半紗布的乞兒的手,只有沉默著繼續為她處理傷口。
乞兒不再胡鬧,只是把小腦袋蹭進南泱的肩窩,聞著女人身上獨有的清涼梅香,愜意得眼睛都彎起來,眉間的一點硃砂似乎都在愉悅地跳動。
南泱都忘了自己究竟是怎麼睡著的,本就幾夜不休地修煉,回了北罰又忙了整兩天,身體疲乏極了。她睡著時手裡還小心翼翼地握著乞兒的右手腕。乞兒看南泱安靜下來,也鑽進南泱懷裡找了個舒服姿勢閉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