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清歡>
我醒來時頭很疼,好像被誰重重打了一掌一般,且總暈沉沉的。眼前的景物都帶著重影,我模模糊糊迷濛好一陣子才完全清醒過來,揉著眼睛坐起來下意識看看周圍。
身上還是之前穿的那件白衣,被子還是那床被子,周圍一切都沒什麼變化。但我的腦中老是亂糟糟的,好似出現了幾塊記憶空白,任我如何去回憶都記不起來。我的記性固然是差,但應該也不至於差到這個地步。
難道果然是年紀大了的緣故?想來我已一百一十餘歲,在尋常人身上早就是個蒼老傴僂的老太婆,記性越來越不好倒也在情理之中。
&父,你醒了?」
我循聲看過去,輕歡正坐在桌邊,手裡把玩著流玉與鳳羽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她這表情讓我心裡很不舒服,她還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一般情況下,她看我時都是溫柔且欣喜的。
&生什麼了?」我開口問她。
她淡淡地開口:「先前來找你的時候,你突然捂著肚子滿面痛苦,然後便嘔血暈厥過去了,我就將你扶到床上休息。你已經昏迷三天了,身體怎麼了嗎?」
我一時頓住,輕歡所說的我記不起來,不過應該是她說的那樣。她先前並不知道我中了黃泉蠱,可我怎麼會就在她面前毒發了呢?
我乾咳兩聲,應付道:「沒事,無大礙的。」
&父,你總是騙我,騙我有什麼好處?我馬上要回焚天門了,你倒不如所幸將實話都告訴我,反正日後也沒有再說的機會了。」
&你要回去了?」我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倏然收緊,一時竟有點緊張,「為什麼?」
她看我一眼,目光中甚至都沒有什麼感情,語氣也很是平緩:「我這次本就不打算長久逗留,不回家,還去哪裡呢?」
她要回去了。
不過她的的確確是聞驚雷的女兒,她要走,我又有什麼理由留下她呢?她這次肯回來看看我,又不殺我已是仁至義盡,可笑我還在奢求更多的東西。
但一個想法無比卑劣地湧上心頭,若是我告訴她我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她會不會因為憐憫我而留下來陪我走完這兩個月?
這個想法如此可恥,我竟試圖利用她的同情心。同時也會令我自己尊嚴盡喪,我得低聲下氣地示弱。但我真的想和她在一起,不論我活多久,在有生之年,我都渴望與她呆在一起。
&中了黃泉蠱,還剩兩個月的時間,你不能再多待一陣子嗎?」我垂下頭,放低了聲音。
她皺起眉頭,目光含著深意看了看我:「黃泉蠱?……你竟中了黃泉蠱。我之前還苦惱到了報仇那一天我該如何面對你,現在看來,老天也不饒過你,一切都是報應。」
報應?
報應!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雖然我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就是報應,但這個詞從她口中說出時,我竟然會這麼難受。我似乎總是覺得,就算全天下都認為我錯了,甚至我自己都覺得自己錯了,她都不會這麼覺得。
是我太相信她,還是太相信自己?
&了……報應呢?」我頗不甘心地問道。
&憐。」輕歡幾乎是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
&歡,你還是恨我的,對不對?」我沉重地閉上眼。
她偏著頭看我,慢慢起身向我走來,走到我面前停下:「我不叫輕歡,輕歡只是你給我取的名字。我叫聞雨落。」
我與她對視著,不死心繼續問:「告訴我,你恨不恨我?」
&父,我不想恨你,你也知道,我根本不能恨你。說這個也沒有什麼意義,我只是等你醒來與你告別,以後或許再沒機會見面了,作為徒弟,我最後向你磕一個頭。此後,我們再無任何關係。」
我心中瀰漫著一陣慌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好似隨時都會因為一個細節而死無葬身之地。
&說什麼?再無任何關係?」我輕聲重複她的話。
&正你……時間也剩的不多了,我們本來就不會再有任何關係了。」她偏過頭去站著,「好聚好散,留一點餘地不好嗎?」
「……你之前說過要嫁我。」我眼睛有些酸,只得閉上眼,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輕微的顫抖。
輕歡沉默了許久,再開口的聲音已有些哽咽:「……不嫁。」
話已說到了這裡,我應該死心了。
可我怎能死心,我甚至覺得活了這一百餘年,就是為了等她出現,她好不容易出現了,卻連我最後的一點日子都不肯相伴身側。命運弄人,一切都是命,這一切的糾糾纏纏都是早就註定的,分離也早就是註定的。
你不也早就知道她會走嗎,南泱?
&了,我說了的,最後給你磕一個頭,然後就離開。」輕歡倉促道,她退後兩步,欲要屈膝下跪。
我兩步從床上跨下來一把托住她,沒讓她跪下去,側腹因為大幅度活動而隱隱作痛,此時也顧不得了。
&麼?」她紅著眼睛看我。
&歡,為什麼兩情相悅,還要這樣互相折磨呢?」我的鼻腔越來越酸,眼角也變得滾燙。
她答道:「你活了這麼久,難道不知道這世上除了兩情相悅,還有更多的身不由己嗎?」
我看著她,她不再說話,只是咬著唇,似乎在極力隱忍著。
我垂下眼,感覺像是浸入了寒冬冰水中,胸口因為情緒的抽痛甚至比毒發的那種痛還要傷人。
也罷,到底什麼是值得我執著的呢?
我閉上眼,輕輕地在她面前跪了下來,目光只是緊緊盯著地面。真是卑微,卑微到我自己的理智都在呵斥自己,你看看你,真是不要臉。
但我想把所有我能做的方法都試一試,我不想以後回想到這一天,會後悔沒有盡全力挽留她。
&歡,我愛你,不論你以前是誰,將來是誰,不論你是否對我厭倦,是否還願與我執手偕老,我都愛你。我此生,就只愛你,最愛你,除你以外,這世間我無一眷戀。」
她的表情我看不見,但她沒有來扶我,我只看到她握得很緊很緊的拳頭。
我繼續慢慢說道:「我以前甚少對你說好聽的情話,因為我太沉悶,太矜持,都是我不好。我很後悔,後悔還有許多沒來得及做,我想為你好好做一頓家常飯,想和你一起過熱熱鬧鬧的節日,想牽著你的手走過大好河山,想整夜都被你攬在懷裡入睡,每日每夜,日日夜夜,都與你待在一起,做什麼都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可我沒有時間了,再也沒有時間了。我只想你能守著我最後的這點日子,我不想……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冷冰冰的。」
&果我求你,你會不會收回你的決定?」我想,這是我最後能做的了。
輕歡退後了一步,忽然輕笑了一聲:「師父,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還配當我師父嗎?以前那個清清冷冷宛若神尊的南泱早就沒有了,你不過是一個會淪陷在兒女私情里的凡人,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你既然不死心,我便叫你死心。」
我驚詫地抬頭,她將手裡一直握著的流玉舉起來,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狠狠地砸到我面前的地面上。
一聲異常清脆的玉碎之聲炸開在這件小小房間,四分五裂的玉石碎塊摔得四處崩飛,其中一塊由地面彈起鋒利地劃向我的額頭,隨後額間便傳來一陣刺痛,很快便有滾燙粘稠的血順著我的眉毛流下來,落在我的眼睫處。
我自己的血製成的玉,最後還是傷了我自己,真是諷刺。
我再說不出話來,骨肉里都在生生流動著屈辱的血液。
&過幾年,你就會知道現在的你有多可笑了,南泱。」她還在逞強地說著折辱我的話。
何必呢,為了讓我死心,真的什麼都能做嗎?
何必呢。
&辭。」她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然後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了。她的步伐很匆忙,好像很迫不及待地要離開我。
我再沒說話,只是目送她離開。她離開後,我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是愣愣地待在原地。所以,剛剛那算是最後一次見她了?我竟沒來得及多看她兩眼,我以前從未親口說過我愛她,第一次說出來的時候居然也就是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
我這個人啊,還能再遲鈍點嗎。
可她走了,我以後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她為什麼會忍心走呢?我一直很相信她對我的愛,我終究還是自作多情了嗎。
或許這本就是一段不可求的感情,我不過是自食其果。她說得對,一切俱都是報應。
可恨,哪怕是到了這一刻,我還在眷戀她,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眷戀她曾帶給我的溫暖。
我撐著地捂著側腹緩緩站起來,慢慢走到桌前,拿起燭台,又慢慢蹲下去,將摔得支離破碎的流玉一小塊一小塊地撿起來放進掌心。額頭上流的血已經讓我睜不開右眼了,可我不太想去處理傷口。
可就算我不處理它,那個會心疼我的人也已經不在了。
我摸著手裡的流玉碎塊,想起我曾經親手在上面刻下的字。只可惜,這段緣分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一切溫存,不過一場黃粱美夢。
我握緊了手裡的碎塊,把頭埋進膝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