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相思緊
第三十六章
謝青芙並非一個感覺敏銳的人,只是若一個人常常毫無理由的盯著另一個人看,即便那個人是個瞎子也能感覺出來其中的不對味。更何況她能看的清清楚楚。
每一天的清晨,謝青芙起床時,總能在屋檐下準確無誤的遇上花大娘。她拄著她那根竹拐杖,搬了凳子坐在屋檐下,發上都凝了小小的水珠,仿佛已經在那裡坐了很久。待到她有禮貌的喚她大娘,關心她身體,她便慢悠悠的站起來,對她點點頭,再喚來沈寂,扶她回到房中去。
每一天的傍晚,她也總是坐在屋檐下,並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謝青芙想與沈寂多待上一會兒,然而在花大娘的面前她卻又不能那麼做,只能強裝微笑回到房間中去。等到謝青芙進了房間,花大娘便也搬了凳子,再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
除去剛來的那一天,她對謝青芙說了那幾句話之外,此後一個月的相處期間,若非沈寂在場,她是斷然不會對她說話的。沈寂在場的時候,她才會喚她謝小姐,對她說些諸如「晚飯多用一些」之類的客套話。
謝青芙有一種感覺。花大娘仿佛在防備著她與沈寂過度接近,如從布滿灰塵的地上撿起一枚繡花針般小心翼翼。
謝青芙弄不清楚其中原委,只是感覺花大娘的這種行為讓她十分不自在。有時候她甚至十分的想直截了當的問花大娘,為何沈寂面前與沈寂背後對待她是兩種態度。然而她卻又深深地明白,她並不是一個會討長輩喜歡的人,花大娘不喜歡她再正常不過。且花大娘對待她並沒有不周到的地方,她想她好不容易來到這裡,還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除了沈寂之外的事情,其他事情都並不重要。於是這件事便被她強制自己拋到了腦後。
只是還是想靠近沈寂的。因為有花大娘在,她與沈寂就連每一次的擁抱都十分短暫。她總想找機會去拉他的手,拽他的袖子,但卻總也找不到機會。一個月來,她與沈寂最親密的事情不過是牽手,剩下的便是眼神對望。
事實上他的目光同以前並沒有什麼區別,但就是那樣蒼涼帶著微澀的冷寂目光,卻教她總也移不開雙眼。他握住她的手掌心乾燥,總是帶著細小的傷痕,她雙手將他的手捧在手心裡,想著只要他的目光只要能投向她的方向,她再怎麼樣的委屈都能夠忍受,更何況現在只是同他的恩人好好相處。
所以她聽說他要下山的時候,才會心中一動,想到能夠與他單獨相處,嘴角不由自主的便彎了起來,握住他浸在水中的手指,輕輕地勾了勾。
&也要和你一起去!」
沈寂唇邊浮出淡淡的笑意,仿佛深山老林中,下了瀟瀟暮雪,化作水滴落在葉尖。寂寥又帶著微微澀意。
他笑得極淺,卻足以讓謝青芙失神。卻聽他低冷道:「與我走在一起,會有很多人看你。」
&什……」視線落在他空蕩蕩的袖子上,謝青芙想要問出口的話戛然而止,她喉中乾澀,望著他仿佛全然不在意的淡薄模樣,忽然就捏緊了他的手指道,「那樣正好,我帶了一件漂亮的衣裳。別人都盯著我看最好了。」
沈寂手指顫抖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低啞道:「他們看你並非看你穿著什麼樣的衣裳,而是看……會與我走在一起的女人會是什麼模樣。」
謝青芙道:「這可不行。看我當然隨便,但我不想讓人看你,你是我一個人的,只能給我一個人……」
話音到這裡又是戛然而止。沈寂忽然便側過了臉來吻在她的唇角,泛涼的雙唇雪花般輕柔相觸,將她未說出口的話堵在了唇間。謝青芙微微闔了雙眼,只覺得他的呼吸均勻而緩慢。若上一次的親吻是手足無措,這一次的他卻是冷靜而從容。像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自己這樣做的結局是什麼。
仿佛一朵長在懸崖上的花緩緩盛開,明知道最後只能跌落懸崖,卻依然孤獨倔強的迎風綻放,花色恣意爛熳。
彼此都有些小心翼翼。謝青芙心中泛酸,緩緩地開啟了雙唇便要接受沈寂的吻,餘光卻忽然便瞥到一個人的身影。她一下子驚慌失措的推開了沈寂,兩人一同望向屋檐下,卻見花大娘就站在那裡,眼中深藏著什麼讓人看不懂的東西,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又聽到了些什麼,看到了些什麼。
沈寂嗓音里還殘留著些低啞,輕道:「大娘,外面風大。」
花大娘道:「無妨,屋裡悶得慌。你們洗你們的衣裳,我就在這裡透透氣。」
謝青芙心中劇跳。一方面是害怕花大娘將她當做有手段的狐媚女子,另一方面卻也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花大娘看她的眼神帶著些憐憫和悲哀。
謝青芙心中尷尬又羞怯,臉也燙了起來。花大娘卻像是沒有看到她微紅的臉,淡然的端了凳子來坐在屋檐下。謝青芙與沈寂便也繼續洗衣裳,直到兩人一起將衣裳都晾了起來,才聽花大娘道:「我屋裡有支山參,是之前在山中偶然挖到。你二人明日下山去,順道便將人參替我賣掉吧。」
只一句話,謝青芙便知道,他們放才說的話她都聽到了。
她覺得自己方才冷卻下來的臉又重新燙了起來,一面羞憤,一面卻又責怪自己,方才怎的就對沈寂說出了那樣情難自抑的話。她與沈寂聽來並未覺得有哪裡不對,但聽在旁人耳中必定是輕浮異常,教人怎麼能接受得了?
花大娘說完以後,又悄無聲息的拄著竹杖進了屋子。謝青芙微微的皺著眉頭看向沈寂,卻見他也看向她。她手足無措道:「被看到了……」
沈寂道:「無妨,大娘並未生氣。」
謝青芙很想告訴沈寂,她並不怕花大娘生氣,她怕的只是花大娘那種仿佛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神。在花大娘的面前,她的想法,她的心思,她將來要做的事情仿佛都無所遁形。這種被看穿的感覺令她渾身都不自在,只覺得想要後退,逃走。
謝青芙甚至已經微微張開了嘴,但一看見沈寂語氣雖冷,實則卻暗藏安慰的模樣,她不想讓他擔心,遂將快要說出口的話壓了回去,只輕輕的點了點頭,心中兀自沉重著。
第二日天還未亮沈寂便叫醒了謝青芙。
謝青芙用冷水洗了臉,再替沈寂束髮。束好發後沈寂從獨凳上站起來,卻見謝青芙平素總是斜簪在雙鬢的兩支粉玉花形流蘇簪不見了,青絲松松的綰起,再加上她身穿著的淡綠色裙子,整個人看起來比起平常時候,忽然間便多了些素雅與安靜。
見沈寂注意,謝青芙道:「簪子丟了一支……我就乾脆將另一支也拿下來了。」說罷對他微微的笑了笑,「……好看嗎?」
沈寂靜默片刻,眸中冷華流轉,才道:「與平常不一樣的好看。」
謝青芙見他冷著臉說出讚美她的話來,竟是連臉也不紅,顯得真誠又冷淡,唇角不由的便彎得更高,愉悅的拉了他的手便要出門。
沈寂帶著謝青芙取了花大娘要賣掉的山參,這才帶著她下山去。
謝青芙來時走的也是這條山路,但那時她一心想著要見到他了,心中興奮得無以復加,自然沒有注意到沿路的風景。此刻同他在一起,他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她心中愉悅又安心,自然而然便將注意力放在了路邊的事物上。
一小簇一小簇抱在枝頭開放的小白花,撲稜稜從枝頭飛走的鳥兒,結在路邊草叢裡暗紅色的小果子,因為他在她身邊所以顯得格外有意思,教她目不暇接,幾乎移不開眼睛。
在山路拐角不遠處看到一朵開在山路旁的淡黃色小花時,謝青芙是有些想去摘下來的。但她望了一眼沈寂,實在不想放開他的手去摘花,遂在心中遺憾的放棄了。豈料沈寂卻像是發現了她的意圖,竟是帶著她走到了那朵花面前。
&想要這朵花?」他低聲問。
謝青芙一怔,下意識便點了點頭。
他又道:「但你不想放開我的手?」
謝青芙心中一跳,生怕他胡思亂想,立即便要否認,但他卻絲毫沒有自卑模樣,而是輕呼出一口氣,仿佛在同一個虛無飄渺的人說話,道:「自己去摘下來吧。我等著你。」
謝青芙望了望還交握在一起的兩隻手,明白他大約還是在意自己只有一隻手,不能替她摘花。一面在心中責怪自己多事,一面有些悶悶不樂的摘下那朵花,松松的拿在手裡。
&心一些,我沒有多想。」他緩慢而低的說道。
謝青芙卻只拉著他的手,低著頭微微的搖了搖,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句話也沒有再同他說。
這時山路上忽然便傳出兩聲清脆的孩童輕笑聲,並著一個男子粗啞不堪的聲音。
&讓你跑慢些聽到沒有,你沒看到那個會吃人的殘廢在前面嗎?」
第三十七章
山路的拐角處跑出一個七八歲的垂髫小童來,粗布綠衣,仿佛一片新長出的充滿生機的葉子。但就是那樣一個天真的小孩子,卻在自己的父親說出「吃人的殘廢在前面」這種話後,嚇得一下子停住腳步,茫然的盯著沈寂與謝青芙。待到看清楚沈寂空蕩蕩的那隻袖子,他嗚哇一聲便大哭了起來。
&嗚嗚,殘廢要吃人了……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謝青芙慢慢的咬緊了牙齒,看著孩童後面走出他的父親來。那是個方臉的壯漢,手中挑著兩擔謝青芙叫不出名字來的菜,走得氣喘吁吁。見孩童哭,他更加沒好氣了:「哭哭哭,就知道哭。誰讓你一定要跟我出去的,一路上闖禍,累死老子了。現在又遇上殘廢,倒霉事都是你招出來的。」
&廢」二字,已是傷人。
更何況那人滿懷著惡意,將這樣的話說得理直氣壯,仿佛眼前並沒有沈寂這個人,肆意編造出「殘廢」會吃人的謊言用來恐嚇孩子,將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後,此刻更是不遺餘力的再次嘲笑沈寂。
謝青芙知道別人會在意沈寂的手臂,甚至會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嘲諷與譏笑發生在他身上也並不奇怪,但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說出沈寂是「會吃人的殘廢」這種話,她只覺得心臟往下重重一沉,一種悲憤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將她的心漲得十分難受,恨不得大聲質問那壯漢為何出口傷人。
但不等她問,沈寂便微微的緊了緊交握著的手,讓她本欲脫口而出的話生生哽在了喉間。
她轉過頭去看沈寂,卻見他仿佛什麼也沒聽到,只是沉靜的站在路邊,像是一池清冷的死水,激不起一絲漣漪。對上她望過去的目光,他便問道:「摘好了嗎?」
謝青芙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野花,只覺得心中本來柔軟著,此刻又徒增了些酸澀。沉默了片刻才輕輕地點了點頭:「摘好了。」
&有喜歡的嗎?」沈寂又問道。
謝青芙見他問得認真,便也認真的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才搖頭:「沒有喜歡的了。」
沈寂輕道:「我們走。」
說罷便重新回到那山路上,向前行去。身後的孩童還在大聲號哭,謝青芙與沈寂一起走了十來步,本以為壯漢會立刻去哄孩子,豈料見孩子哭個沒完,他本來粗啞的嗓音又壓低了一些,滿帶著粗俗與輕蔑大聲道:「有些人表面看起來只是手殘了,但實際上耳朵也聾了。你的樣子嚇哭了小孩子你沒聽到嗎?還忙著腳底抹油,是想逃到哪兒去?」
謝青芙心中騰的升起一股怒火,十分想停下來,但沈寂卻堅定的握著她的手依舊走著,只是用的力道又大了一些。
身後那壯漢不依不饒:「死殘廢,我知道你住在哪兒。等我有空了一定去你家水井裡下藥,媽的。憑著一張臉,上次半路上跟我媳婦兒眉來眼去,現在又把我的寶貝兒子嚇哭了。老子不會放過你。」
沈寂仍舊想向前走,但謝青芙卻忍到了極限。心中的酸楚與憤怒頃刻間盈滿心間,她將牙一咬便停下了腳步,回過頭惡狠狠地盯著那壯漢:「你口口聲聲殘廢殘廢,你知道什麼是殘廢嗎?」
壯漢見謝青芙像是被惹惱了,更是來了勁:「殘廢是什麼,殘廢不就是你拉著的那個廢物的樣子嗎?」
謝青芙對他冷笑道:「我倒覺得他很健康。反而是你這個人,噁心至極,心裡肯定缺了一塊叫德行的東西,說話才會噁心成這樣。」
謝青芙從來都是個逆來順受的人,她不堅強,也不聰明,所以總是在忍讓退縮,過著看別人眼色過日子的生活,只是現在是不一樣的。只要是與沈寂有關的事情,她便會倔強起來,她能容忍別人罵她,侮辱她,但她卻聽不得任何人說沈寂半點的不好。
在她的眼裡,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沈寂更完美無缺的人了。
謝青芙用盡全力與壯漢大聲理論時,沈寂仍舊沉默的看著,像是看著一出與他毫無關係的戲。清晨的山風帶著涼意,吹得他身上穿著的青衫微微飄動,莫名的便讓人覺得那風一定很冷,冷得他本來舒展著的眉頭都微微蹙了起來,冷得他唯一的一隻手慢慢的握緊,像是要將手中謝青芙的手與自己的手融在一起般。
理論了不過片刻,壯漢已是被謝青芙激怒,將擔子一撂就抽出了扁擔來:「老子就是缺德了,怎麼樣?你以為你是個娘們兒,身邊又有男人壯膽,老子就不敢打你?」他充滿不屑的看著沈寂,狂妄道,「你看清楚,你男人是個殘廢,只有一隻手的殘廢。他又窮又殘,就連一朵簪花都買不起,只能拿野花代替,他的身手也笨拙得嚇人,你與他加起來也打不過我。」
謝青芙胸中劇痛,就像別人嘲諷的人與罵著的人是她一般。她將牙齒咬得緊緊地,不怕死的倔強道:「我說了,他不是殘廢。你說話將嘴巴放乾淨一些。」
&子就不放乾淨怎麼樣?賤女人,你該不是這殘廢從萬花樓買回來的媳婦兒吧。哈哈哈哈哈殘廢也知道想媳婦兒,還從萬花樓弄一個噁心至極的妓女回來。」
壯漢說得輕佻,本以為謝青芙仍舊會大聲反駁,豈料這一次她卻沒有反駁,因為在她開口之前,沈寂已經緊緊蹙眉,壓低聲音道:「你將這句話再說一遍!」
所有人都未想到他會開口,且是這樣來勢洶洶的開了口。壯漢也愣了一愣,隨後笑得更猖狂了:「我說你殘廢你都不生氣,一說這個娘們兒你就生氣了,看來這媳婦兒不便宜是吧?」
話音剛落,卻聽「嚓」一聲金屬摩擦的聲音。壯漢愕然的張大眼睛,卻見沈寂已是放開了謝青芙的手,而後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來,用嘴巴拔掉了刀鞘。他鬆開雙唇任刀鞘落在地上,聲音比起方才又更加了幾分,那種帶著威脅與誓死的嗓音,聽得謝青芙都是心中一寒。
&是殘廢,但手上這把刀不是殘廢,它足以劃破你的脖子。」
壯漢握著扁擔的手不自然的一抖,剎那間四周安靜得嚇人,只有嚇呆了的孩童偶爾還會抽噎一聲,顯得十分詭異。在兵刃面前,再囂張的人都會感到一種威脅,更何況那人是剛被自己激怒,像是準備豁出一切去的殘廢。
壯漢輕咳了一聲,嗓音粗啞不堪:「……你這是幹什麼,我家中可是與你一樣有媳婦兒的。」頓了頓又拉過抽抽噎噎的孩童,「我還有孩子。即便你沒有孩子,也總不會在孩子面前做出不該做的事情。」
謝青芙想要開口,她只是看不過這人辱罵沈寂,她自己被罵卻是並不在意。若沈寂因此要跟這人拼出一條命去,卻是更不值得了,但在她開口之前,他已經用斷臂頂了頂她,將她頂到山路一旁去。沈寂對壯漢道:「你有妻有子,所以我讓你走。只是你不該騙你的孩子殘廢會吃人,否則他長大成了你這樣缺德的模樣,你一定會後悔的。」
壯漢像是心中依舊憤懣,只是在那把匕首前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悻悻的便重新挑好了擔子,又拉著那孩童,走到沈寂身邊時,還特意小心翼翼的防備了他,才越過沈寂與謝青芙走到山路前邊去了。
沈寂手一松,匕首「啪」一聲落在了地上。
謝青芙握住他被匕首的溫度侵染得冰涼的手,道:「沈寂,對不起,方才是我不該……」
但沈寂卻搖了搖頭,聲音幽冷平靜。只是那些本來會讓人覺得倔強的話語中,莫名的便染上了一層寂寥與自暴自棄的色彩:「並不是你的錯。我的確是個殘廢,即便今天你不在,也一樣會有人叫我殘廢。」
謝青芙握緊他的手指,壓低聲音難受道:「不要說「殘廢」兩個字,你在我心裡是最健全的人。所以以後也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這兩個字。」
沈寂道:「即便不提起,你隨時隨地也能看到。」沈寂說罷,側過臉去看那管空蕩蕩的袖子,輕道,「我的確是個只有一隻手的殘廢。」
他的語氣平淡,仿佛說著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她心中卻酸澀得難以忍受,像是一個人一層層的剝開一隻還泛著青色的橘子,其他人還未接近,便已嗅到那種酸澀侵入骨髓的味道。
謝青芙又用力搖了搖頭,放開沈寂的手,轉而摟住了他的腰。
她想抱他緊一些,再緊一些。她覺得他全身上下都泛著一種涼意,讓她覺得明明還是冬天,但他的四周卻已經下了一夜冰涼的夏雨。即便是她的體溫,也無法再溫暖他。
沈寂任她抱著,卻也沒有回抱。
他想這樣也好,早一些讓她看清他是個怎樣的人,又過著怎樣被人嫌惡的生活。胸口裡酸澀又微甜的感受早已經脹痛得讓他難以忍受,他總是想讓她更加了解他,卻又害怕將自己狼狽的樣子展示在她的面前。像今日這樣也好,嫌惡他的人,終究是替他做了選擇。
擁抱著的兩人沉浸在自己的酸楚心事中,誰也沒有發現,並未走遠的壯漢聽到「沈寂」這名字竟是腳步一頓,隨後轉過身來,皺起眉頭仔細的打量起山路旁那缺了一隻手臂,冷得像是瀟瀟暮雨般的青衫人來。
第三十八章
那之後,謝青芙對沈寂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她將摘下的那朵淡黃色小花插在了自己發間,而後牽著他的手,與他走在山路之間。山路崎嶇難行,雙腿邁過生得茂盛的野草和灌木,發出布料的摩擦聲與露水簌簌落下的聲音。他也並未主動說話,於是兩人之間便一直沉默得嚇人,直到一路下了山,進了環江城,他才鬆開她的手,對她道:「你在這裡等我。」
有了方才的事情,她敏感的皺起雙眉:「你不帶著我一起去麼?」
沈寂卻是沉默了。
謝青芙看著他空蕩蕩的袖子,心中一沉:「你……因為我剛才的反應過度了,所以害怕我聽見別人說你的手臂麼?」
沈寂仍舊不回答,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掐緊自己的掌心,血痕觸目驚心,疼得近乎自虐,但他口中說出的話卻是冷淡至極:「與我的手臂無關,你幫不上任何忙。」
&儘管謝青芙明白他心中所想必定不是這個意思,但聽他說出這樣的話她還是心裡一涼,仿佛輕盈冰冷的雪,落在平靜的湖面上,凝結成冰,冷徹心間。她努力的忍了忍,才對他道,「你信我,我不會再因為你的手臂和人吵架。」又等了等,見他毫無鬆懈之意,不由喪氣道,「既然對我這麼沒信心,怕我衝動。你難道就不怕,我生氣衝動之下直接轉身走了嗎?」
她本是說來氣他,卻見他眉眼間本是固執與冷寂,此刻忽然便添了兩分茫然,他久久的沉默著,過了許久忽然便冷聲道:「你若厭倦了我,想要離開,我並不會阻攔。」
&謝青芙只覺得心頭被他劃出了一道裂縫,狠狠地咬了咬牙,但卻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真的轉身離開。她知道,他即便再嘴硬,也忍受不了她忽然間離開。
一開始就看不到未來的感情,若是連現在都失去了……
唯一的價值便真的只剩下讓人傷感了。
&真的會讓我走?」她只能緊盯著他,這樣問道。
沈寂卻再次沉默了。過了許久,他伸出手來,慢慢的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謝青芙能感覺到他的溫暖,稍微安撫了她不安的心。他的眉眼冷寂,帶著一絲散不去的憂悒,輕聲道:「我讓你走,但我會等你回來。」
聽著他微雨紛紛般的嗓音,謝青芙覺得心中緊縮了一下。
她握住他的手,也放低了聲音道:「你信我,帶我一起進城,我喜歡與你待在一起,我哪裡都不會去。」
沈寂握緊她的手指,方才被自己掐破皮的地方仍舊生痛難忍,但他卻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只是靜默片刻,終於點了點頭。
進城以後,見到兩人相握的手與沈寂空蕩蕩的袖子,果然有人議論紛紛。並未過多久,兩人便放開了對方的手。然而卻並非是因為在意別人的眼光,不管是誰的議論,沈寂都是一副冷淡模樣,謝青芙更是裝作沒有聽到,只是沒過多久,沈寂便買了許多的東西,他自己已經拿不下了,所以她便空出了手來替他拿著。
她得意道:「你看,你還好帶了我。不然你怎麼拿得下。」
沈寂望她一眼,見她眉眼彎彎一副等待他誇獎的模樣,顯然是心情極好,若身後有根毛茸茸的尾巴,只怕也要歡快的搖起來了,心中不由的也是一軟,聲音中的冷意還未退去,便已變得柔和了幾分:「若拿不了,我這裡有包裹,可以收在一起讓我背在背上。」
她用力搖頭:「不必不必,我想幫你分擔一些。」
他便也不掃她的興,只道:「小心一些,前面有灘積水,不要踩上去了。」
兩人一路採買,先後買了食鹽,粗布,還有其他的一些生活必需品,不知不覺之間,已是到了晌午。
謝青芙覺得腹中飢餓,但見沈寂並無在城中用午飯的想法,便也不喊餓,只跟在他前後左右,儘量幫他分擔一些。沈寂進了一家藥鋪去賣山參的時候,謝青芙便自己靠在藥鋪外的一棵老樹上,放下東西,輕輕地捏了捏自己的腿。
雖然酸疼,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厭煩,比酸疼更多的反而是一種名為充實的情緒。像是慢慢爬上窗檐的藤蔓,在眼前開出第一朵花,讓她呼吸間都感受到愜意與自在。
謝青芙正這樣想著,卻見沈寂已是走了出來,手中還拿著那枝仔仔細細包好的山參。
她一怔:「怎麼了?為何沒有賣掉?」
沈寂道:「藥鋪掌柜說這支山參生得詭異,不願意收。」
謝青芙道:「這支山參明明生得尋常,哪裡詭異了?」
沈寂卻道:「許是那藥鋪,已經不收山參了。」他彎下腰來,似是要將山參放回包裹中,「既然不收,也不好強人所難……」
謝青芙見他冷寂眉宇間似是若有所思,心中一動便將山參搶了過來。見他望過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可能他沒仔細看也說不定,賣不出去的話,大娘會失望的……我再去幫你問問,你在這裡等我。」
說罷轉身便向那藥鋪里跑過去,像是怕他在身後追她一般。
謝青芙進了藥鋪,卻見四五個學徒正埋著頭在學習搗藥,另有一名蒼髯掌柜,站在賬台前翻閱著一本厚厚的簿子。謝青芙從未賣過山參,但她是謝榛的女兒,許多的東西似乎是從骨子中天生便帶出來的。
她自然而然便走到了賬台前,將那支山參放在掌柜面前:「我要賣支山參。」
掌柜的抬起頭來,雙眼中流露出微訝。誠然謝青芙唇角是帶著絲笑意的,但她卻絲毫商量的意味都沒有流露出,見掌柜看向她,也只是將手從山參上拿開了。
&參大多不都是切片而食麼,況且我覺得這隻山參生得實在算不上詭異。你要不要再仔細的看看?」
掌柜的卻沒有再仔細看看,而是一笑:「若是您拿來的山參,我自然是毫不猶豫的便收,但方才進來的,卻是個殘廢。」
謝青芙唇角笑意淡去,儘管努力克制著,但卻連聲音都冷了幾分:「少了一隻手臂……怎麼就連山參都賣不掉了?」
掌柜的拱了拱手:「您大約是在可憐方才那殘廢?但您有所不知,這世間之人,越可憐的人,越是懷著邪惡之心。我開藥鋪多年以來,幾乎所有的虧,都是從看起來可憐的人身上吃到的。方才那殘廢也是,指不定便懷著什麼壞心意,說是賣山參,誰知道打著什麼主意。」
謝青芙只覺得一頭冷水從頭淋下,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今夕何夕。直到那掌柜的看過山參,同她議價,她才頹然的搖了搖頭,而後從掌柜手中接過錢,慢慢的便走出藥鋪,回到沈寂身邊。
她對沈寂強裝笑顏道:「那掌柜的也是,竟忘了山參是切片而食,什麼樣的形狀都不重要。被我這麼一點撥,他便收了大娘的山參。」
沈寂見她仿佛失魂落魄,竟也是沒問緣由。沉默了片刻,他拉過她的手道:「既已賣掉,我們回家罷。大娘大約替我們做好飯了。」
謝青芙低著頭不說話,只用力的點點頭。
兩人如來時一般沉默著走了回去,他將買到的東西都放進背上的包裹里,空出那唯一的一隻手來與她十指交握。走到半山腰時,竟是又遇到了清晨差點動起手來的那壯漢,他仍舊挑著擔子,帶著那孩子。這次他卻並未口出惡言,而是對沈寂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道:「你叫沈寂?」
沈寂不理他,謝青芙看他一眼,卻是同沈寂一樣,離他遠遠的。
那壯漢不甘被忽視,又道:「同你住在同一座山上三年了,我竟是不知道你原來叫沈寂。三年前我在林中撿柴,聽得一個女子痛哭流涕,跪下求面前的貴老爺救救沈寂,卻不知她說的那沈寂,是不是你?」
謝青芙心頭猛地一沉,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擊打了,一陣鈍痛。
她匆匆的抬起頭去看沈寂,卻見他也正看向她。見她驚疑不定,眸中浮起水霧。好似聽到了什麼驚天噩耗,他手指一顫,握著她手的手指卻是更加緊了,她只覺自己手骨竟是開始隱隱作痛。
他走得更快了,仿佛想逃掉些什麼。
那壯漢只說了這一句,見他二人神色不定,便好像已然確定了什麼,正要再說什麼,身邊那孩童則是輕輕的拉了拉壯漢的衣袖,怯懦道:「爹爹,我怕。我們走慢一些,等那殘廢走遠了再走好不好?」
身後的人似是慢了下來,沈寂握著謝青芙的手指卻一點也沒有鬆開。他的腳步匆匆的,既像是逃跑,又像是急著證明些什麼,甚至連帶著謝青芙走的路,也不是下山時走的那條了。
穿過層層的樹林,橫生出的枝節勾亂了謝青芙的髮絲,勾落了她發間的那朵花。她跟不上他的腳步,心中既仿佛有個聲音在尖叫著,不由便大口的喘息起來。
行至一棵高大的老樹前,沈寂忽然便鬆開了謝青芙的手。兩人仍舊沉默著,只能聽到四周微風陣陣,樹葉簌然,以及彼此都有些急促的呼吸。
沈寂道:「不要哭,他已經被甩在身後了。」
謝青芙並未回頭,只是低著頭慢慢的揪住他的衣裳,力道大得仿佛要將他的衣袖掐破。
沈寂又道:「謝青芙,你在怕什麼?」
謝青芙不願意承認,心中茫然著,用力的搖了搖頭。沈寂要再去拉她的手,她卻仍舊用力搖頭,猛地收回手背到了身後。無論他怎麼試圖去碰,都再也握不到。
沈寂緊緊地蹙眉,一字一句道:「只是一句話而已,我並沒有想起什麼。」
謝青芙死死的咬著牙齒,不願意將自己的手拿出來。像是珍藏著三年前的秘密一般,將自己的手藏在他觸碰不到的地方。
沈寂又道:「你不願意看我披頭散髮,我便不披頭散髮,你不願意離開我身邊,我便一直陪著你,你不願意讓我想起來,我便……放棄恢復記憶。」
話音到這裡戛然而止,謝青芙猛地怔住,然後茫然的抬起頭看著他。他眉眼中好似下了一場大雪,冷而厚的將她包裹其中,既冷徹心底,卻又溫柔至極。卻見他伸出那唯一的一隻手來,慢慢的將她的手拿出來,微顫著握在了手心裡。
&憶與你相比,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空蕩蕩的袖子在春風中微擺。
他的聲音微啞:「謝青芙,我願意娶你。你願不願意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