聃虧領著人正準備去騷擾二人,卻見趙重驕連夜出了山。他不知道山中具體發生了什麼,只得趕緊將這消息送去給公西吾。
秋風寒涼,公西吾在胡服外罩了件披風,迎著月光跨馬在營中巡視。聃虧回來瞧見這情形,以為他要出兵,一下就把要說的話給忘了。
「先生這是準備做什麼?」
幾個將領得了吩咐趕去點兵,公西吾下馬朝大帳走,一面回答道:「聽聞白起親自來追易姜了,眼下王齕與廉頗對峙,依照王齕的急性子,定會攻城。我已分兵二十萬,命人帶去邯鄲交給田單,屆時由他領軍相助趙國。」
聃虧意外:「先生竟要幫趙國?」
「幫趙國?」公西吾唇角揚了一下:「不管最後戰事結果如何,這二十萬兵馬都不會撤出邯鄲,不過是找個藉口進駐罷了。」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其實不管是對秦還是對齊,趙國都處在極其重要的位置,聃虧之前也是擔心他會因為追人而放棄拿下趙國的好機會,齊國那邊還容易落下口實,所以總提議他乾脆將易姜擄走,省心又省事。
想到這裡他總算回憶起山中的事了,跟著公西吾入帳,一五一十都匯報給他知曉。
公西吾解下披風,一面問:「知道長安君去何處了麼?」
「不知。」聃虧問:「可要屬下繼續跟蹤他動向?」
公西吾搖了一下頭:「不必管他。他將易姜挾出邯鄲這麼遠,已經完全破壞了她的計劃,這就夠了。」
「那姑娘那邊,先生有何打算?」
「白起親自來拿人,看來秦國對我這個師妹很重視。難得能再看到師妹的慌亂之態,若她能心甘情願隨我去齊國豈不是更好?」
聃虧恍然大悟,還說他怎麼忽然這麼有耐心了,原來是打的是這個主意。不過他還是覺得直接擄走最方便,而且也免得姑娘再受苦。
公西吾的視線落回案上,那裡放著一份趙國地圖。眼線來報,魏無忌已經率領魏軍在前來的路上,不過秦國威嚇了魏王,他的兵馬停在邯鄲三百里開外,暫時按兵不動。
易姜的計劃被完全打亂,就只能亂中求助於魏無忌,他得斬斷她最後一條退路。
他伸手自案上取了令牌遞給聃虧:「你快馬趕去魏營,替我送口信給信陵君,就說我曾助他三次脫險,他已報答過我兩次,如今我要他償還最後一次。」
聃虧洗耳恭聽:「先生要他如何報答?」
「不得相助易姜。」
「……是。」
公西吾走到帳門邊,看了看已經泛出魚肚白的天際。白起是最希望秦國一統的將領,若此時真的是進攻邯鄲的好機會,他絕對不會放棄而改為去追捕易姜。一定是秦國境內發生了什麼,改變了他的計劃。
按照推算,連日來白起那被他騷擾的兵馬差不多也該查到山中了,正是易姜走投無路之時,他該現身了。
易姜被綁了足足近一個時辰,為了掙開繩索,手腕都快磨破皮了。後來忽然想起自己袖中有一把小匕首,還是當時趙重驕給她防身用的,於是艱難地扭動胳膊,好半天,總算將那匕首倒入手中,小心割開了繩索。
即使如此,過了這麼久,趙重驕也杳無蹤跡了。
山間瀰漫起霧氣,身體很冷。易姜倚著樹幹坐下,萬分後悔。
她早該防範的,從進入鼓城開始趙重驕就不對勁,仿佛在想盡一切辦法拖延與她相處的時間,直到現在得知少鳩可能追了過來,他才說出實情。但她實在是疲於奔命,根本沒顧忌到他的變化。
這次被他倉促擄出來,她多少有些怨言,礙於他也不容易才沒直說。因為如果不是他,她可能已經按照計劃趕往魏國,而現在卻暴露了目標,到處被圍追堵截。可如今得知了他要去刺秦的消息,她心裡就只剩下擔心了。
她以前總仗著他年紀小將他當弟弟看,覺得他身上中二病嬌氣病一大堆。但現在回頭看看,如今的趙重驕仿佛是一面鏡子,照出她成長的軌跡,這一路走來的艱辛,所以也就更能理解他如今心境的變遷和不易。
歷史上有過很多人去刺秦,可何時有人成功過?
她欣慰於看到他成長並勇於承擔責任,可不希望他因此送命。
「易姜先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道低低的聲音在喚她,易姜機警地扭頭,隨之放鬆下來。
天剛剛亮,霧氣還未散去,來的是個一身黑衣的墨家弟子,身上背著個包裹,看著像是到處遊學的模樣,怕她懷疑,他還出示了墨家木牌。
「我收到少鳩消息,在這一帶搜尋先生蹤跡,不想真的找到您了。」這墨家弟子是個中年人,看起來就是個謹慎的人,腳步很輕,說話聲音也壓得極低。
易姜站起身來:「這麼說山中的標記是你留下的?」
對方點頭:「我已發信給少鳩,想必她隨後就會趕來。」
易姜嘆氣,少鳩不太樂意為她動用學派勢力,但自己已經為難她破例好幾次了。
「眼下只怕不宜出山吧?」易姜抬手做請,與他一同朝前走去。
「的確,我是借著起霧從後山進來的,前山已經有秦軍蹤跡,我未能查探清楚,不過估摸著他們還有大隊在後,不下萬人,先生不妨隨我從後山走,我知道一條小路。」他說著將背後的包裹取下來遞給她:「這裡有一套墨家服飾,請先生換上,速速隨我離開,否則日頭升高便要散霧了。」
易姜接過包袱,再三道謝,走去遠處換衣,又重新束好髮髻,待到再出來,已經聽到山下的響動。
她往前山走了走,秦軍果然有人登山了,為首的已經離得很近,玄黑甲冑冷冽地懾人,此時倒是慶幸趙重驕走的及時。
那些登山的人之中還有個熟面孔,隔著一層霧氣,易姜眯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熟面孔是誰,竟然是當初一同在長安君府做門客的申息。
這人早在趙重驕去齊國做人質時就跑了,沒想到竟然跑去了秦國。
原來如此,就算她這三年來名字和相貌都有變化,趙重驕也能被他一眼認出來,難怪他們的喬裝對秦軍沒有用。
她小跑過去與那中年墨家會合,二人不敢停頓,立即從後山下山。
後山因為樹木繁多,山石濕滑,霧氣也要濃密許多,不如前山視野好,二人走路時都不敢說話,生怕此處也有秦軍,那就會被察覺了。
中年墨家帶著她在陡峭的山壁上行走,幾乎手腳並用,一面走還一面扶起被踩過的草叢,易姜如法炮製,好遮掩足跡。
沒有追兵在後面呼喝,也沒有大軍在前方攔截,易姜卻覺得這是幾日來走的最為艱難的一段路,幾乎全程心都懸在嗓子眼。因為道路實在難行,何況她也不能對眼前的人完全放心。
一直到了盡頭,山壁已經沒了去路,下方是一汪深潭。中年墨家指了一下遠處,低聲道:「那就是仇由城了。」
易姜抬眼看去,正值日頭漸濃之時,濃霧散去,遠處城郭清晰可見,叫她大喜過望。看來頂多幾十里路便能到了。
「我們要如何下去?」
中年墨家沒有回答,反而一臉緊張地盯著後方,易姜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山腳下煙塵滾滾,赫然是一支軍隊。
「秦軍追來了。」中年墨家問易姜:「先生可會鳧水?」
易姜咬牙,大軍已經到了山腳,顯然是剛才被大霧擋著沒看見,這麼近的距離,就算跳下去也很難逃脫。但她想了想,還是朝中年墨家點點頭,率先跳了下去。
潭水徹骨的冰冷,易姜快速游到岸上,隨手擰了擰衣裳,等那中年墨家過來,從懷中取出一塊扁平的刻印交給他:「這麼多人要找我們兩個實在太容易了,煩勞先生帶著我的印綬去仇由搬府兵,我先去拖住他們。」
對方大驚:「先生萬萬不可,那可是會要你命的秦軍啊!」
「不,他們不是秦軍。」易姜耳中已經聽到山壁那側的馬蹄聲,示意他趕緊離開。
青黛胡服、玄黑披風的公西吾身跨快馬而來,在山腳下停住。下了馬,他手按佩劍,正要沿著彎曲的山路上山,先行一步的士兵卻回來告訴他,山上已經遍布秦軍,不宜再往上行。
難道易姜已經被白起捉住了?他皺緊眉頭,卻又聽到稟報說對面山底的水潭有動靜。
他跨馬先行,沿著山腳下的小道繞過去,忽然一怔。
花木凋零,枯草敗絮,易姜正朝他走來,步履沉穩,毫不停頓,那一襲黑衣已經濕透,衣裳緊緊裹著身軀,渾身上下的線條都勾勒出來,與她頭頂的男子髮髻格格不入。
公西吾壓下心頭驚異,抬了一下手,後方驟停。他策馬過去,甫一下馬便解了披風披在她身上。
「師妹總算出山了。」
「沒有倉皇地跑到你跟前求救,師兄想必很失望。」易姜微微笑了笑,掖緊披風。
公西吾的確有點失望,卻又隱隱地浮出些讚許,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這樣能夠一下就猜中他的心思。
「想必之前那一直替我騷擾追兵的人就是師兄吧?」
公西吾點頭。
被風一吹,易姜凍得臉色發白,一雙眼睛卻依舊帶著笑望了過來:「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引來齊秦兩國交戰呢?為了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值得麼?」
公西吾的視線膠著在她臉上:「師妹自有師妹的價值,自然值得,何況有我在,還不至於到那一步。」
易姜無言,他這樣一個人自然事事都安排妥當,萬事萬物都掌握在手心裡,這種威脅根本毫無作用。
公西吾忽然抬手覆在她額頭,感到她體溫偏冷,彎身將她攔腰抱起就走。
易姜吃了一驚,後方大軍還在看著,他卻神色如常,就這麼抱著她放到了馬上,旋即跟著坐了上來,扯動韁繩,繼續前行。
「師妹想去仇由?」
易姜僵硬地縮著身子窩在他懷裡,盯著他的臉,狠狠撰緊衣角,什麼都被他一清二楚,真是煩躁的很。
「可惜魏無忌不會給你幫助了。」
「……」
大約是滿足於她神情間的挫敗,公西吾眼中竟帶出了笑意:「隨我回齊國當真就這麼難受?師妹真是固執。」
易姜冷哼:「我不願去還非要我去,師兄也好不到哪兒去。」
「說的也是,你我都不是好相與的人。」
「……」易姜又氣又冷,忍不住又縮了縮身子,她最不願意的就是在公西吾面前落難,被他看到最狼狽的一面,卻總無法如願。
公西吾有意無意將她摟緊了些,轉頭吩咐在仇由城外三十里處紮營。
如今秦軍就在附近,也只能在仇由城外紮營,此舉再好不過。易姜暗暗留了個心思,只不過眼下實在無法思考了。之前太過緊張,又一夜沒睡,落水後再凍個半死,現在在緩行的馬匹上顛簸搖晃,跟搖籃一樣,她眼皮都在打架,只想歪頭大睡一場。但只要一想到公西吾就在身旁,她就又強撐著打起精神來。
這一切自然被公西吾盡收眼底。他雖擅長察言觀色,但都只限於政事之上,並不在意其他時候他人的反應,此刻卻密切注意著她的神色變幻,尤其見她一副想睡又強撐的模樣,竟覺出趣味來。
也是因為眼下局面才能見到她這模樣,一旦她掌控了局面,就不會再這般溫順了,公西吾很明白這個道理。很多年不曾有過愉悅的感受,也許一直都沒有過,這感覺來的突兀,好在不算討厭。
營地駐紮好時,易姜果然還是撐不住睡著了。
公西吾抱著她進了中軍大帳,無數齊軍注目圍觀,卻半個字也不敢多嘴。
她身上的水漬還沒幹透,這樣睡難免會生病。這軍營之中也不可能找個女子出來,公西吾只猶豫了一瞬,便取了自己的乾淨衣物,緊閉帳門,坐到榻邊。
抽開腰帶時沒什麼遲疑,掀開衣襟時也毫無停頓,只在剝去她內里單衣時頓了頓,眼中是她大片白皙的肌膚,指尖觸及的溫熱幾乎要灼傷他。
他將乾衣為她披上,又給她蓋好披風,起身走了出去。
吹了許久的涼風,再回帳中,易姜已經醒了,就坐在榻上看著他。身上的衣裳寬大,但已被她束緊,公西吾稍稍移開視線。
「衣裳是你換的?」
「嗯。」他走去案後坐下,展開一卷竹簡。
易姜面無表情:「你我只是師兄妹,這樣做很不妥吧。」
公西吾抬眼:「我可以負責。」
易姜被噎了一下,但很快就揚起笑臉:「不用,不過就是看一眼,也沒什麼。」說著又徑自躺下去睡了。
公西吾對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