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後宮卻依舊喧鬧。王后趙姬稱病不能侍奉,子楚便另擇美人在寢殿裡狎玩。
處決了易姜,他心情分外的好,左擁右抱,歡聲笑語不斷。殿中杯盤狼藉,門外宮人已經困得要打瞌睡了,還不見停歇,只怕要侍候一夜了。
昭襄王的貼身內侍弓著身子進了殿門,佝僂的身子,一襲黑衣看起來像個飄浮的影子。他垂著頭沒有看殿中場景,恭敬地向子楚回復,易夫人已經沒了氣息,送出宮門了。
子楚推開美人,攏了攏不整的衣衫:「也別太寒酸了,撿塊薄地安葬了,免得叫天下人說我秦國苛待功臣。」
「是。」內侍一把年紀了,說話也不緊不慢的:「王上容稟,還有一事,王齕將軍去蜀地點兵準備攻楚,方才送了奏章上來。」
子楚擺擺手:「明日再看。」說罷又要去摟美人。
「王上,似乎很緊急。」內侍依然不緊不慢。
子楚只好皺著眉伸出手:「拿來。」
內侍徐趨上前,雙手呈上奏章。
子楚粗粗閱覽完,霍然坐正身子,怒道:「這是怎麼回事?王齕為何說蜀地軍隊需要易姜的同意才能調動?」
內侍抄著手想了想:「此事老奴倒是略知一二,當初易夫人攻韓有功,又破了齊楚之盟,問昭襄王討蜀地做封賞,事後又要了這麼個特許。昭襄王應允她,蜀地軍隊沒有相國允許不會調動。」
子楚臉色緩和下來:「原來事這麼回事,那叫呂不韋拿出相國之印送去蜀地就是了。」
「這……」內侍訕笑:「昭襄王說的相國,特指易夫人,所以需要的是易夫人的私印。」
子楚一愣,狠狠地摔了奏章:「祖父是瘋了不成,竟然答應這種荒唐的要求!」
「昭襄王認為易夫人能壓制公西吾,使大秦帝業順暢,給點好處穩住她是應該的。」
子楚煩躁地擺擺手:「且不提這個,你毒死她時可有搜到她身上的私印?」
內侍搖頭。
「派人去相國府搜!」
「相國府被呂相接手時,王上不是將能搜的都搜來了麼?」
「……」子楚忿忿道:「必然是知道要出事,她事先給藏起來了。」
內侍道:「王上那日直接將她從王宮押去芷陵,她並沒有機會接觸旁人,如何私藏啊?」
「混賬!」子楚暴怒掀了桌案,嚇得幾個美人連忙閃避開去。他氣得不輕,捂著胸口一陣猛咳,臉都漲成了紫紅色:「難不成本王以後就再也無法調動蜀地軍隊了不成!」
難怪當初一開口她就大大方方送出了兵權,原來是在這裡等著他呢!所幸她不知道他提早了攻楚的事,否則還不以此事要挾他以保命?當真可惡!
內侍伺候慣了君王,面對他的怒火一點也不慌張:「王上英明,身邊又有才智過人的呂相,想必一定會有解決之策。」
子楚並未得到寬慰,臉上全是不甘之色,又咳了幾聲:「祖父當真是老糊塗,竟然會如此相信那個女人!」
內侍賠笑,笑出了一臉的褶子:「昭襄王當初也是為了讓易夫人定心效力秦國才答應的,他對易夫人的事情知道的很清楚,卻並不介意,他常言臣子有用就行了,那些個沒用的,去懷疑時也就是不打算用他了,有用的則無須懷疑,易夫人便是有用的。」
子楚斜睨他,方才咳了一陣,猶自帶著喘息:「怎麼,你這是在說本王不如祖父會用人?」
「老奴不敢。」
「滾!」子楚怒火上涌,又是一陣猛咳。
內侍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寒冬時節,中原冷一分,咸陽冷三分。彎月似鉤,倒懸天際,息嫦縮著身子在殿外瑟瑟發抖。
卻狐接易姜入秦時安置了她的家人,易姜後來也提過另行安排,但她覺得丈夫子女都過得安穩,並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沒想到如今被秦王捏在手裡做了把柄。
她悔不當初,無憂是她親手接生的啊,如何捨得暴露在秦王眼下。
只怕主公也已經……她捂著臉不敢大聲地哭,眼淚順著指縫往外流出來,滴在衣擺上,濕了大片,愈發寒冷。
耳中忽然傳來腳步聲,她連忙收聲,抬眼已經看到一雙靴子落在眼裡。赤玄深衣的少年立在她眼前,月光照出他衣襟上大片嚴峻獰厲的繡紋,束冠上碧綠的寶石瑩瑩地蘊著微光,側臉蕭肅,不見情緒。
「見過太子。」息嫦被帶入宮時見過他一回,知道他是太子嬴政,連忙跪拜。
「起來吧,趕緊出宮,我已安排好。」
他朝後招了招手,兩個內侍上前架起息嫦便走,連給她說句話的時間都沒給。
息嫦倉皇間只來得及回頭看他一眼,心中驚愕,好一會兒才明白這一定是主公一早的安排,又止不住開始流淚。
目視著她的身影再也不見,嬴政從袖中取出一方私印,在月光下輕輕捻動。
易姜一被送去芷陵,這方私印就由東郭淮送了過來。
他將私印收入袖中,沿原路返回,昭襄王的內侍無聲無息地跟了上來:「太子此舉若是叫王上知曉,只怕要受牽連。」
嬴政瞥他一眼:「你不說我不說,誰能知道?」
內侍笑了一聲:「太子所言極是,老奴心向著太子,誰也不說。」
「易夫人畢竟是我老師,她早有囑託,若出了事,為她安排府上人的去路。這點小事我都不能做到,以後還能做什麼大事。」
「太子自然是做大事的人。」
內侍的恭維剛剛奉上,嬴政倏然止了步。
前方叢叢花葉後,呂不韋由一個宮人提燈引路,悄悄出了後宮。看他來的方向,正是病著的王后寢宮所在。
嬴政將緊捏著的拳負在身後,眼神沉沉。這種不知好歹的貨色,也就他父王看得上。
內侍只當作什麼都沒看到,打岔道:「太子何不去勸勸王上,他終日沉溺酒色,只怕對身體不好啊。」
嬴政收回視線,朝子楚的寢殿遙遙望了一眼:「父王以往過多了苦日子,讓他好好享受吧。」
「是。」內侍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微動,才十歲出頭的孩子,心思卻比他父王還要深沉。這感覺倒是有幾分像是當初年少即位的昭襄王。
咸陽城外的山後宅邸里只有幾間屋子點了燈,遠遠一看根本察覺不出光亮,像是無人居住一般。
聃虧匆匆地踏上迴廊,那陣空茫的迴響仿佛是報信,公西吾聞聲已經從內院而來,腳步比平時快了不止一倍。
「人呢?」
「小廳里。」聃虧側身請他先行。
「可曾引起秦人注意?」
「夫人那邊似乎也有安排,出城時分外順暢,秦人並未盤查。」
公西吾點點頭,易姜的後路就算被中途斬斷應當也是有應急之策的,若是時機成熟,此刻的危機根本不會出現。
「她人可有事?」
聃虧嘆了口氣:「秦王事先驗了毒,所以鴆酒不敢全換掉,夫人多少還是中了毒,大夫在診治。」
公西吾腳下愈發快了幾分,過了迴廊穿過丈長的木橋,到了前院小廳里。
立屏後隱隱浮動著人影,他繞過去,易姜躺在榻上,口眼緊閉,臉色一片青灰,看起來有些駭人。大夫正在一旁翻她的眼皮,愁眉苦臉的模樣。
大夫是他齊國相國府里的人,為了照顧無憂,出行一直帶在身邊,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公西吾心中立時有些不安:「如何?」
大夫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一瞬才道:「飲鴆不多,時間也短,然而來的路上已經給她灌了湯藥下去,卻不見效果。」
公西吾皺緊眉坐去榻邊,仔細看著易姜,她的唇邊還沾著濃黑如墨的藥汁。
以往周天子的御醫得出了這醫治的法子,用鴆鳥棲息之地的草藥搗碎了煮湯灌服,刮下腸胃裡的毒素。鴆毒幾乎是無解的,飲的少卻是可以救的,以她的情形,分明不該如此才是。
大夫看了看他的神色,再開口時有些小心翼翼:「藥三分,人七分。倘若夫人有心求死,那藥石無效也就不奇怪了。」
公西吾驀地掃視過去,大夫趕緊垂下頭,不敢多言。
他轉頭又去看易姜,她的呼吸微弱,的確是沒有一絲生機的模樣。
不該如此,她向來珍惜生命,為何會放棄?
聃虧隔著屏風聽了許久,插話道:「聽那個老內侍說,秦王掘了長安君的墳,將其遺骨丟給夫人看,又逼息嫦招認了無憂的事,想必是掘出了夫人的傷心事。」
公西吾此前一直隱忍,都還算平靜,此時卻陡然竄出了怒火,難怪她會這樣。
她一個什麼過失都會往身上攬的人,趙重驕的事已成一塊心病,子楚竟然接二連三地折磨她。無憂也是,她始終對孩子懷著愧疚,豈會叫自己連累他。
大夫見他神色不善,不敢久待,安撫了幾句,出去準備湯藥去了。
聃虧從屏風外走了進來,看了一眼易姜,「我查問過,秦國並未派人去過趙國,何況趙國如今視長安君為英雄,墓地必然看守嚴密,只怕那掘墓的事是秦王作假來逼夫人就範的。」
公西吾閉了一下眼,權作回應,臉色依舊不見緩和。聃虧站著沒動,神色猶猶豫豫,他抬眼看見,心不在焉地道:「有什麼話直說好了。」
聃虧這才低聲開口:「公子此番付出太多,若是叫齊國發現端倪該如何是好?後勝還有那些晉國遺老,全都盯著公子呢。」
公西吾別過臉,擺了一下手。
聃虧也看出他此刻心煩意亂,只好暫且不提這些,轉身出了門。
屋子裡全是濃郁難聞的藥味,窗口開了一道縫,黑夜夾著冷風從外擠進來。公西吾起身掩好窗,又坐回榻邊,握著易姜的手。
心中越多酸楚,口中越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掌心包裹的那隻手冰冷的瘮人,他輕輕搓了搓,想起多年前與她一同行走在齊王宮裡,冰天雪地的時節,他握著她的手呵氣為她取暖,她仰著頭微微地笑。
即使當時那笑是假的,人至少是鮮活的。
他垂下頭,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你就當真捨得這樣走?一點不記掛無憂了麼?」
他想問一問她是不是也毫不牽掛他了,但問不出口。事到如今,想做一個挽留她的理由都沒有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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